65岁的岳父,想再见一眼白月光 | 人间
一分钟后,手机屏幕熄灭了,李厚塘仍保持原样端着手机——他应该看到了远比手机里多得多的画面。
配图 |《耀眼》剧照
前年女儿上幼儿园,妻子李雨桐跑回娘家找户口本,意外在她爸李厚塘的抽屉里翻出一本破旧发黄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1980年出版的。我很是喜欢,想拿走。
当时李厚塘不在家,丈母娘胡秀琳做主说:“你爸又不看书,你拿去得了。”
过了一个多月,我接到老丈人的电话:“那书你拿去看吧。”随后还深深嘱咐一句:“别弄丢了。”事后听胡秀琳讲,李厚塘当时发现书不见了,翻箱倒柜地一通好找,听说是我拿走后,起初是老大不愿意,后来想明白了什么似的说:“书不要了。”
| 李厚塘的《钢铁是怎么炼成的》(作者供图)
李雨桐问我,是不是书里藏钱了,“或者有别的什么值钱的东西?”我哭笑不得,说:“我都翻两遍了,啥值钱的东西都没有,最值钱的估计就是这本书!”
事实也的确如此,后来几次翁婿间的聊天,我才得知,这本书承载了李厚塘一段短暂的爱情。
李厚塘1956年生人,年轻的时候在部队汽车连当兵,任务之一就是给旅长开车。旅长身体不错,就是肩膀疼,疼了十几年,一直以为是风湿,直到1977年前后,实在熬不住了,才去医院检查,发现是当年打仗时肩胛骨里炸进去的两枚弹片没有取出。手术后,旅长不愿意在医院里养病,说自己躺在软绵绵的床上睡不着觉,所以在伤口还没完全愈合时就回到了部队,不过每天还会按时回到医院打消炎针。陪他一起去的,都是李厚塘。
旅长性格豪爽,但天生一副凶相,笑起来也很凶。李厚塘觉得他每一次跟女护士打趣,都是试图用言语来表示自己是一个随和的人。在众多逗趣的话中,调侃李厚塘是旅长最拿手的。一般情况下,他看到年轻的小护士就会说:“这是我们的三等功战士,帅不帅?”这种玩笑含有某种隐晦的暗示,让人害羞却不至于得罪人,旅长百试不厌。
对于旅长的调侃,李厚塘着实有些脸红。他是在1975年拿的三等功,倒不是出色地完成了什么光荣的任务,只是因为穿上挺括的军装在旅部站门岗,受到来旅部开会的将军的夸奖,“白捡了”一个三等功。在当时,集齐两枚三等功奖章就可以申请提干。自那以后,李厚塘浑身上下充满了干劲。
弹片取出后,旅长还是落下了病根,一受凉,肩痛的毛病就会复发,严重时会疼得直冒冷汗。可旅长偏又喜欢洗冷水澡,1978年冬天的一个傍晚,旅长刚出洗澡间,老毛病就犯了,坐在屋里用力揉捏着肩膀,脸色铁青,额头上沁出豆大的汗珠。李厚塘进到屋里,二话不说就要拉着他去医院,打完封闭针后,医生说还得打几个吊瓶,李厚塘就陪他在输液室里等着。
这时,从外面走进来一个看着眼生的年轻女护士,一双浓眉大眼,娃娃脸,两只羊角辫从护士帽边沿垂到肩膀上。李厚塘盯着她不眨眼,旅长会心一笑,说道:“李厚塘,把她给我喊来打针!”
李厚塘迎着女护士跑过去。女护士的目光在一个个吊水瓶子上跳来跳去,完全没有注意到他。李厚塘走到近处刚想抬手说话,女护士却突然弯下腰去检查一个病患的手背,嘴里念叨道:“是不是鼓了啊,怎么不滴了呢?”
李厚塘把冲到喉咙的话咽了回去,像截木棍一样立在边上,等女护士忙完,他才干巴巴地说道:“旅长要打针!”
女护士莞尔一笑,顺着李厚塘手指的方向走了过去。她端着旅长的手背寻找下针的位置时,旅长故伎重施,冷不丁的一句打趣话让她有些哑然,她抬起头疑惑地看着旅长,问了一句:“什么?”
旅长觉得她有些呆,赶忙说了两个“没事没事”,掐掉了这个话头。
不知道是这个女护士技术不行,还是手脚发冷不灵活,她握着旅长皮糙肉厚的手扎了两针都没有回血。旅长一边漫不经心地打哈哈,一边安慰她:“没事,没事小姑娘,放心地打。”
扎到第四针,还没成功,女护士的手就开始抖了。旅长这时候也急了,猛烈拍着座椅扶手把她臭骂一顿。这时候护士长闻声走了过来,扶着女护士的肩膀说道:“小陈,我来吧。”
护士长一针见血。旅长这下子高兴了,说:“你跟刚才的那个小姑娘说,我不是怕疼才骂她。你想想,护士扎针就跟我们战士打仗一样,你上来连放几个空枪,你想干啥!?”
李厚塘当时也觉得这个护士挺笨的,没想到自己是误会了她的才干——其实,小陈在医院里进步很快,两年时间就当上了副护士长。
1980年的秋天,李厚塘的部队开拔到东部沿海某城市打靶训练,那个地方盛产螃蟹。一天夜里,李厚塘被尿给憋醒了,他摸索着爬起来去上厕所。厕所建在一个塘子边上,与营房隔着十来米,李厚塘裹着军大衣,两眼迷迷瞪瞪,忽然听到脚下“咔嚓”一声,好像踩到了什么东西——拿手电一照,就看到了一只被踩成肉酱的小螃蟹。
他拿着手电四下又找了找,竟然在地上又发现好几只大个的,于是顾不上撒尿,赤着手就去抓。突然在黑暗中传出来一声厉喝,紧接着就飞过来一把鱼叉,直接插在了李厚塘的大腿根上。李厚塘疼得浑身打战,凄惨的叫声惊动了哨兵,这才把他救下了。
旅长知道这事之后,肺都气炸了,指着李厚塘的鼻子骂道:“李厚塘,你这个混球!”后来在弄清楚了事情的真相之后,知道错怪了李厚塘,又有些心疼起他来。部队有部队的纪律,“捡螃蟹”这事到养殖户那里也讲不清楚,而且集团军首长也在靶场里驻扎,这事不能闹得太大,所以就没有再追究。
李厚塘被送回军医院治疗,好在只是伤到了皮肉,没有伤到筋骨。在那段时间里,李厚塘与副护士长小陈有了进一步的接触。李厚塘给小陈讲靶场里的事,讲黄海的水真的是黄的,讲靶场里的草和芦苇秆能长到比人还高,“部队一进来,一天的时间就给突突平了”,挖战壕、修筑工事、架设炮架子,“可热闹了”。
小陈问他:“你这个腿怎么回事,怎么不讲讲?”
李厚塘觉得丢脸,不过还是讲了。
小陈听完抱怨道:“那边的人怎么这么野蛮啊。”
李厚塘又告诉她:“还有一年我们部队去那里打靶,半道上车队被拦停了。我跟着旅长下了车跑到车队前头查看,就看到路中间横了几根大木头桩子。带队的一个排长报告说:‘刚才有一伙人在这里设卡拦截车辆要过路费,一看到是部队的车子,吓得都跑了。’旅长把工兵连的人喊过来清了路障,这才过去。”
小陈一边轻声地叹气,一边偷偷地向李厚塘投来温柔的目光。
相处了一段时间后,李厚塘知道了,小陈喜欢读书,她满脑子都是浪漫的事情,总是多愁善感且充满希望。几十年后我跟李厚塘在厨房里吃饭喝酒,讲到下面的话之前,他机警地先探出脑袋朝客厅里看了一眼,见胡秀琳跟李雨桐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这才放下心来说:“我去过小陈的宿舍哩,真的很多书。你拿走的那一本,就是她给我的。”
到了1981年年底,李厚塘没有等到第二个三等功,却要因为腿伤复员了。
小陈劝李厚塘留在驻地,说凭他的本事怎么也能谋一份差事。可是李厚塘没有答应,说家里边还有父母需要照顾——其实最主要的还是觉得自己配不上小陈,所以最终也没有接受她抛来的爱情橄榄枝。
李厚塘在临走前把那枚三等功军章送给小陈留作了纪念。他跟我说挺惋惜的,觉得那时要是没有转业,等到1985年部队全面换装“八五”式军装的时候,“兴许还会被哪个将军夸赞一番”。我觉得李厚塘惋惜的不单单是那枚三等功奖章和想象中的提干,应该还有爱情。
李厚塘复员后被安排到了徐运集团,开长途汽车。外出出差的时候,他经常绕道去安徽,看望一个兄弟的一家老小。
这个兄弟,李厚塘叫他“安徽兵”,在新兵连时他俩就在一个班。那时,安徽兵空有蛮力,手榴弹掷得最远,但是手脚不协调,走起路来摇摇摆摆,经常引得别人一通笑。李厚塘就在休息时间陪他一起训练,两人很快建立起深厚的战友情谊。
有一天,一个老兵从枪械库里背了十几条枪出来,两人追着看了一阵,心里都很激动。安徽兵说:“世界上最好的感情就是一起扛过枪的,你知道为什么吗?”
李厚塘说“不知道”。安徽兵也说不知道因为什么,但是他就是觉得好,是真的好。当时两个人就约定,“如果哪一个以后战死了,活着的那个就要照顾好对方的家人”。
新兵下连队之后,李厚塘分到了汽车连,后来又去了小车班,两人见面的次数就少了。李厚塘得了三等功奖章之后,安徽兵羡慕不已:“真好,你的命真好。”他把李厚塘的三等功军章放在手心里,不停地赞叹,转而又说:“我复员之后就回家娶我的妹妹。我的妹妹可漂亮了。”李厚塘也同样羡慕他。
1976年春天,李厚塘的部队到西部某靶场进行军事训练,一天他在营地大门附近的清水塘边上正卖力地擦车,突然有一个精神异常的年轻人携带着自制烈性炸药朝他跑了过来。正巧安徽兵路过,他冲过来将这个年轻人拦腰放倒,救了李厚塘一命。
那以后两人更是成了过命的兄弟,都想着往后一起相互扶持,一起进步——哪知道,两年后的夏天,安徽兵偷偷跑到部队后边的水库里游泳,淹死了。
想起两人的约定,李厚塘感慨道:“你觉得是句玩笑话,但是命运已经偷偷给你拍板了。”
安徽兵死后没多久,李厚塘就去了一趟他的老家,见到了他年老体衰的父母和他的童养媳妹妹王娟。此后,李厚塘每一年休假都要过去看看,帮忙干些活,再送点钱和生活用品,以至于安徽兵的父母都误解了李厚塘的心思:“你要是有这个心思,你就把娟儿娶走吧。”
起初,李厚塘只觉得王娟可怜,并没有其他的心思。等复员回来见面的次数多了,时间一久,他对王娟也产生了好感。一年之后,两人结了婚,也算是履行了当年对安徽兵的承诺。
到了1986年,李厚塘的大儿子3岁,二儿子2岁,一人挣钱,四张嘴吃饭,家里的经济非常困难。雪上加霜的是,王娟又怀上了第三个孩子。
李厚塘成天在外头开长途车,在家的日子是数得着的,对妻子怀上老三的时机总觉得不对头。小区里有好事的人偷偷告诉他:“你老婆跟大李小子走得近,你得看紧点儿。”
大李小子是小区里有名的小混蛋,三十来岁了啥也不干,成天跟一帮半大小子在小区里晃荡。有一天,李厚塘出车回来,上楼的时候正巧碰到大李小子从楼上下来,两人照了个面,大李小子晃了晃脑袋,故意摆出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李厚塘感觉不对,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四楼的家,打开门的时候,看到王娟脸上掠过一丝慌张的神情。
1987年,三儿子出生了。7月初的一个晚上,李厚塘出车回来,到家里看到大儿子二儿子跪在凳子上扒拉着桌子上的剩饭菜,王娟和小儿子却不在家。
李厚塘问道:“你妈呢?”
大儿子迷迷糊糊地回答道:“抱着弟弟出去了。”
李厚塘拧身下楼。他也不知道要去哪里找,但是他知道自己必须要出来找。走到小区中间的花园里,李厚塘看着槐树下的石凳上坐着一个人,露出半截黑影。他放轻了脚步快速走过去,走到近处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说:“这小孩俊。”
借着月光,李厚塘看到大李小子正站在王娟的身后,帮她捏着肩膀。李厚塘僵了一下,一瞬间无数个念头占据了他的大脑——是杀死这个混蛋挽回尊严,还是扭头离开憋屈地活着?
李厚塘选择了后者,他将这件事压在了心底。
那一年的冬天,王娟拎回家一锅红烧肉,用的不是自己家里的砂锅。李厚塘问她哪里来的肉,王娟先说是自己买的,李厚塘追问在哪家店,如果是从小区外头的熟食铺买的,他去还锅去。没想到王娟又改口说是别人送给她的。
李厚塘不再追问了,他拎起盛满红烧肉的锅就下了楼,连锅带肉全扔在了一个窝棚子边上——小区里有一个憨小孩,几年前流浪来的,在小区大门内侧的水泥柱子边上搭了这个窝棚,一年四季都住在里边。
第二天一早,李厚塘出门上班时看到小憨孩的窝棚前围了一群人,挤进去一看,里头还蹲着几个警察——小憨孩死了!那个砂锅就丢在窝棚的门口,盖子在边上躺着。李厚塘第一个反应就是:这锅红烧肉有毒!
有热闹的地方当然少不了大李小子,李厚塘在人群里发现了他。他挤进人群,瞅了一眼地上的砂锅,随即又钻出人群,朝着大门外头走出去。
李厚塘的心跳到了嗓子眼上——如果这锅红烧肉真的有毒,那他就是投毒的凶手了。惶惶不安了上一午,终于听到消息灵通的人过来说,小憨孩是晚上爬人家窗户偷东西摔断了腿,一路爬着回来的,晚上冻死的。
不过,小憨孩死后,大李小子也不见了踪迹。
1990年,王娟得了肺癌,三个儿子正是花钱的时候,李厚塘挣来的钱就跟淌水一样又淌走了。王娟说:“你到街上去买老鼠药给我吃了吧,我不想活了。”
李厚塘没吭一声,放下碗就到了农贸市场里。他买了老鼠药,紧紧地攥在手心里,但在回来的路上却忍不住扶在树上恸哭不已。哭完,他带着愤恨的心情将老鼠药丢到了下水道,回到家里对王娟说:“你这个病治不好,我也没有钱给你治。可是我不能害你,你就在家里受着吧,什么时候死,我就什么时候把你埋了。”
李厚塘跟我回忆这些事的时候,眼睛里泛出了泪花。我说:“爸,看来你对她还是很有感情的。”
李厚塘咧开嘴一笑:“什么感情不感情的,俺不知道,就觉得她是个可怜的人。”
在王娟的病榻前,李厚塘想起了埋藏在他心底里多年的心事,愤恨加羞愧的双重情感折磨着他,终于还是开了口:“老三儿是不是我的种?”
王娟没有说话。过了两天,她独自上街买来老鼠药吃了,算是给了李厚塘一个回答。
成了李家的女婿后,我记得有一次在李厚塘家里吃饭,他三儿子说早上起来咳血了,当时李厚塘板着脸说:“你妈是得肺癌死的,你注意点。”
老三去医院做了检查,是支气管扩张。他拿着化验单子挨个地问:“老大,你是什么血型?”又问老二:“老二,你是什么血型?”回头又自言自语:“哎?怎么就我一个人的血型跟你们不一样?”
老大就笑着骂道:“你是野生的。”
1991年胡秀琳嫁进李家的时候,身上怀着我老婆李雨桐——算上李雨桐,胡秀琳一共带着三个女儿。
胡秀琳比李厚塘小了近十岁,漂亮、能干。嫁进李家之后,她一开始并没有得到三个儿子的认可。那段时间,李厚塘仍然在外边跑长途汽车,胡秀琳就在家里不停地给到处闯祸的三个儿子擦屁股。
我那三个舅子,那时就像故意刁难胡秀琳似的,祸越闯越大。有一次他们把一个男孩的脑袋给打漏了,人家家长找上门要揍他们。当时他们仨躲在卧室不敢吭声,那男孩的父亲加上两个叔叔,个个壮得像头公牛一样,就在屋里对胡秀琳推推搡搡,大喊大叫。但是胡秀琳丝毫不怵,用身体挡住小卧室的门,就是不让他们进去。
那个年代的治安没现在好,打人的事经常发生,只要没出人命,警察才不会管你。如果那个时候胡秀琳没挡住那几个男人的话,三个儿子一准少不了一顿皮肉之苦。自那以后,这三个儿子就变乖了。他们也许明白了有母亲的好处,也见识到了新母亲的厉害。
李雨桐上幼儿园之后,胡秀琳便跟着李厚塘出车。没过几天,精明的胡秀琳就发现南方的水果在北方卖得非常紧俏,价格也要高出好几倍。于是她就在广州一带收几箱水果用公家的汽车拉回北方来卖,很快便有水果店联系上她。
胡秀琳根据水果店老板的要求,只拉那种紧俏的、价格高的水果,出货量小,方便运输。后来也拉一些海产,还有一些服装店的老板从南方订了衣服,用李厚塘的汽车发货,然后支付一笔运费。通过胡秀琳的一通操作,李家的经济条件逐渐好了起来。
到了2000年前后,运输公司改制,各种监管都严格起来,胡秀琳的“货运”生意就此结束了。她又在小区里租了一间平房,摆了几张桌子供人家玩牌,收些茶水费。直到现在,小平房起家的棋牌室已经开到了大街上,变成了茶牌室。
李厚塘性格耿直,说话刻薄,有时候我过去玩,坐在茶牌室外头的石凳子上,他就会毫不掩饰地大声嚷嚷:“你看屋里头那些人,坐那里人模狗样的,实际上……”他摆出一脸嫌恶的表情,然后使劲拍拍自己的口袋:“空空如也,啥也没有。”
我只能尴尬地笑笑。
茶牌室开在小区门口,过来玩的都是附近的熟人,也知道李厚塘的脾气,没有人跟他计较。李厚塘嘟囔了几年“让把茶牌室关了”,胡秀琳压根不搭理他。前几年李厚塘还跟我抱怨:“你知道吧,我心眼子多得很——我中间进去几趟,我就知道你妈坐在哪个位置了,我等你妈打完牌,她拍拍屁股走了,我进来打扫卫生,我数她桌洞里的牌点子,她今天输赢多少我心里就有数了——你知道吧,她都是叫人骗,就没赢过。你说开这个茶牌室有什么意思?挣的钱都叫她输进去了,一点意思都没有。”
类似的话他说过就忘,忘了再说,我都听了好几遍了。胡秀琳也习惯了他的唠叨,一般不搭理他。不过胡秀琳讨厌听到“输”这个字,李厚塘一说她“净输”,那就不得了了,翻脸就要跟他吵。不过现在李厚塘也学乖了,这几年没再提关掉茶牌室的事。还是李雨桐说出了个中秘密:“我爸那是心眼子小,不愿意我妈跟别人玩儿。上次他听茶牌室里有个男的夸我妈漂亮,吃醋了。把我笑死了。”
开茶牌室也不是一门消停的生意。茶牌室一被人举报,民警就要上门,如果赶上“严打”时期,还要把麻将给收缴走。有一回胡秀琳去派出所交钱赎麻将,发现自己新买的那几副麻将被别人领走了,只剩下几副旧的。她气得不行,可民警又摆出一副爱要不要的样子,只好作罢。李厚塘知道胡秀琳吃了亏,跑到派出所里嚷了半天,民警答应他,等下次再收缴的时候新麻将牌给他留着,让他第一个来领。
那天李厚塘背着手从派出所里走出来,又回头冲着民警嚷道:“敢欺负我老婆,我跟你不拉倒。”坐在小区门口的几个熟人,都放声大笑。胡秀琳哭笑不得,批评李厚塘道:“也不知道你是真聪明还是假聪明!”后来她打麻将的时候又把李厚塘的傻事卖了出去:“这个李厚塘,还想再叫人来收(缴)一次,我能让他气死!”
李厚塘当兵之前在农村种地,转业回来之后每年都回老家帮助父母春种秋收,身体上累出很多毛病。他一听胡秀琳在之前开茶牌室的破平房上用泡沫箱子装了很多的土,打算种一些瓜果蔬菜,第一个站出来反对:“奶奶的,种一辈子的地了,现在又要我种地,我不干!”
胡秀琳说:“你懂什么,这叫休闲,享受收获的快乐。你啥都不懂,你跟人家不一样。”
李厚塘抱怨归抱怨,但是在行动上还是非常支持的。他托人在老家的养鸡场里存了些干粪,用汽车拖了两麻皮口袋回来,还没来得及跟胡秀琳显摆就被人给偷走了,气得他捶胸顿足:“放楼下一个晚上,就没有了。”
胡秀琳故意撇嘴:“也不知道你是真的假的。”
李厚塘赌气,在小区里找了好几天,最后也没有找到。他虽然嘴上不饶人,但是能看得出来他是个细心的人,也在努力做一些事情来讨好胡秀琳。
2021年12月,李厚塘生了一场大病,在医院里躺了两周。有一个战友过来看他,两人聊起了当兵时候的事情,聊到了他们已经去世的旅长,聊到了安徽兵,最后聊到了小陈。这个战友比李厚塘晚退伍三年,模模糊糊地记得,好像听说小陈调到了镇江359医院。
2022年春节前夕,李厚塘问我:“你在南京上班的时候,有没有去过镇江?”
我如实回答:“没有啊,没去过。”
李厚塘想了半晌,诡异地咧开嘴一笑,不再说了。
我小声地问他:“笑什么呀?有什么事,说说啊。”
李厚塘没忍住,还是把心里的事说了,然后抬眼看我,撇了撇嘴:“要是现在去359医院打听打听,肯定也打听不到了。”
我忽然从他的眼光中看出了某些期望的东西——也许李厚塘在期待我否定他的话,“当然能打听到啦,现在科技那么发达”。但是我没有说,我不该给他什么期望,毕竟,对于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儿来说,还是不要折腾为好,真去打听,说不定还会引发一场家庭战争。
“肯定找不到了。”我跟着摇了摇头。
几天后的春节假期,我在火车站里突然被人拍了肩膀,扭头一看,原来是高中同学老杨。老杨上学的时候就机灵,机灵劲儿没白费,现在成了律师。他刚从镇江回来,说自己多少年没回来了,这次回来笼络了一些同学,打算弄个同学聚会。
老杨一张嘴油滑得不得了:“嗨,我说,你可是真难找。我托了好几个同学都没找着你!正好,在这儿碰上了。后天,XX大酒店,一早你就过来,帮哥们布置布置会场。”
聚会那天,老杨在同学会上喝得东倒西歪,他举着酒杯说道:“同学们,我老杨专打离婚官司,以后你们谁需要离婚了,先来咨询我……不吃亏。”
话音刚落,引来一阵臭骂。
然后老杨又开始讲另外一段故事:“我现在正在打一个离婚官司,60多岁的老太太,离婚!这世界真的是……真的,老太太说自己跟老头儿没有爱情,真扯淡!”
这时候场子已经热了起来,老杨也不再是讲话的主角,所有人都在讲自己的话,饭桌上吵成一片。我与老杨隔着四个同学,我紧盯着他,从他的故事里提取出了几个关键词语:“护士”“原来在部队的医院里”“姓陈”。
我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心想这个世界上不会有这么巧的事情吧?这时候老杨被别人勒住了脖子,耳语了几句话之后,哈哈大笑着说起了别的事情。
第二天我给老杨打电话,老杨先说没有这事,自己没说过,后来又猛抽自己的嘴,说自己酒后失言,赔笑着说:“嗨,咱们都是同学,不算泄露别人隐私吧?你又提起这事干什么?”
我把李厚塘的往事跟他说了,老杨一拍大腿:“差不多,差不多,我感觉就是她。要不我找机会问问她?”
我赶紧阻止:“别问别问。你有她的照片吗?给我发一张。”
老杨犹豫了一下,还是发给了我,一阵子坏笑:“别乱发,只能拿给你老丈人看。叫老头儿先吃一粒儿速效救心丸再看。”
我看了照片,是一个证件照,照片上的老太太端庄素净,眼睛稍稍向上抬起,似乎越过了照相机的镜头,看向天空或者是屋顶的某处。
我还没有想好要不要把照片拿给李厚塘看。
春节过后一个月,我打电话问老杨,老陈太太离婚的案子走到哪一步了。老杨轻描淡写一句:“早就离掉了。”随后又带着兴味盎然的口吻说道:“怎么着,你打算安排两个老人家见上一面吗?”
我笑道:“没有的事。不过我想问你一句,老太太近况如何?”
老杨长出一口气做出思考状:“不是很清楚。要我给你打听打听吗?”
“不用了,你忙吧。”
这件事情一直搅得我心神不安。我总感觉老陈太太的离婚与李厚塘有某种联系,如果单纯依靠理性推理,这种联系必然是不可能的,但是人在有些时候就是无法相信理性,而偏偏去执念那万分之一的“可能”。李厚塘在跟我讲述他的故事的时候,我已经在脑海里勾勒出了一幅幅生动的画面,我喜欢这种纯粹的爱情故事。
我知道这件事情没有任何意义,甚至说可能会惹来麻烦。我将与老杨之间的谈话统统告诉了李雨桐,她黑着脸听完,末了说了一句:“你拉倒吧,别整出事情来了。”
我不死心:“那么大岁数了,怕什么呀?你爸还能抛妻弃子去找她吗?”
李雨桐烦了:“听不懂人话是不是?警告你啊,你别没事找事。”
我看李雨桐的忍耐度还没有到极限,就继续往下说:“一个多年未见的老朋友,联系联系也没啥吧?”
李雨桐疑惑地看着我:“你怎么这么有劲?是不是你也有个白月光来着?感同身受了?”
话已至此,我只好闭口不谈。
2022年4月初,天气忽然热了,李厚塘旧病复发,住进了医院。期间他的大儿子严厉地批评他:“爸,你再偷偷地抽烟喝酒,你的命真就保不住了!”
李厚塘脸色铁青,一声不吭。这次住院的时间有些长,一直住到了4月底。李厚塘说自己从来没有在医院里待过这么长时间,对自己的身体担心起来。周末我去看他,他的情绪不高。我在床边干坐了一会儿,想找点话题聊一聊,不觉又提到了他在部队的生活,自然而然地又说起了小陈。
我问道:“爸,你跟她发展到哪一步了?”
李厚塘咧着嘴看着我笑,好像在琢磨我这话里的意思,以权衡说话的分寸:“能有啥啊,就拉了拉手。”
我装作不相信,追问道:“真没啥?”
“真没啥,我哄你干什么。”李厚塘兴致很高,他用手撑着床沿坐起来一点,“真没有,那时候不兴那些事。”
我看到李厚塘眼睛里有东西,没接话,稍等了他一会儿。他果然又说:“有一天晚上我们在马路上散步,天很黑,这时候迎面走过来几个小流氓,他们冲着小陈乱笑,我就大声呵斥他们,然后准备战斗。后来那群小流氓被吓跑了。”
李厚塘说到这里,心满意足地看着我:“小陈害怕呀,就抓我的手。”
“半夜出去的吗?”
李厚塘扬了扬脸,记忆在这里出现了偏差——部队大都不允许夜不归营,但是这个场景却又是如此真实。最终他合上嘴,点了点头:“是一个晚上。”
我猜想这大概率是李厚塘基于某个场景延伸的幻想,事实上可能并不存在这样一个夜晚。它在李厚塘的脑海里反复演绎,以至于场景的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可见。如此真实的画面不可能是假的,不然李厚塘对于小陈所有的记忆都将存疑,以至于走向崩塌。
我不再纠结这个问题,拿出手机翻到老陈太太的照片,递给了李厚塘。李厚塘把手机送出半米远,眯起了眼睛。他的眼睛闭一下,再睁大,又慢慢眯起来,好像在调整焦距,突然就有一些晶莹的东西在眼角泛了一泛。
一分钟后,手机屏幕熄灭了,李厚塘仍保持原样端着手机——他应该看到了远比手机里多得多的画面。
这时候,李雨桐突然走了进来,看到她爸手里的手机,当下就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女人的直觉真准。她把手机抢在手里,三两下解开密码,带着愤恨的神情将照片删除,给了我一个恶狠狠的白眼。
晚上我在病房里陪护,折叠椅睡得难受,大半夜被咯醒了。我从折叠床上坐起来,打算到卫生间里抽支烟。我扭头看了一眼李厚塘,发现他的两只眼睛在黑暗中闪着亮光。我俯下身子查看,李厚塘眼珠子一转,狡黠地一笑。
“爸,你不睡觉干嘛呢?”我奇怪地问道。
李厚塘似乎有一肚子的话想说,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很亮。停了几秒钟,他把眼睛一闭,说了句:“睡觉。”
周二李厚塘出院,在这两天时间里,他没再提起那张照片的事情。出院那天,一群儿女前后簇拥着,办手续的办手续,找大夫的找大夫,拎包的、拿盆的,背的背、扶的扶,好不热闹。李厚塘则是一脸的满足。
2022年五一小长假,我到南京参加一个老同事的婚礼。酒席结束之后我看时间还早,想着假期还剩不少,便打定主意到镇江去一趟。我搭上了长途汽车,到镇江的时候已经是下午6点。我打电话给老杨,老杨用他擅长的大惊小怪喊道:“你怎么过来了!在哪?我开车接你去。”
知道我的来意之后,老杨嘲讽道:“死性不改。上学那会儿就数你最喜欢看言情小说,你说是不是?你真把书里的故事带到现实里来啦?没毛病吧你?”
“我可没看言情小说……”
“嗨,都一样,差不多。”老杨大臂一挥,“我办了多少离婚的案子,什么青梅竹马的,两小无猜的,走到一起三两年一磨,该玩完还是玩完。我告诉你吧,都是扯淡!什么是白月光?白月光就只能是天上的月亮,你想摸但是摸不着!也就是说她打嗝放屁磨牙骂人的事情你一概不知,这才叫美好!对了,你家老爷子看了照片之后是什么反应?”
“我不好形容当时的感受,总的来说算是没反应。”我实话实说。
“对喽,你家老爷子是个聪明人。”老杨挑了挑眉毛,“那我就想问了,你家老爷子都没反应,你这是要干什么?”
我辩驳道:“老杨,甭说风凉话,要是你的前女友现在眼巴巴地等你回去看她一眼,你去不去?”
老杨略一沉思:“那还真不好说。”
“那不就得了,老爷子现在儿孙满堂,很多事情身不由己啦。即便他有什么想法,他又能办得到吗?”
“人这一辈的遗憾太多啦,老张!”老杨又开始拖长他的声调,以致使谈话达到戏剧的效果,“有人亏钱啦,有人失去亲人啦,有人没当上大官啦……我告诉你,最没用的就是爱情,最不值得遗憾的也是爱情,你相信不相信?什么爱情是生命永恒的主题,放屁!”
老杨说这些话有指桑骂槐的嫌疑。我、老杨和老杨的前妻是高中同学,他们两人一路披荆斩棘奔向幸福的顶峰,再到现在的分崩离析,不能不让人唏嘘不已。老杨净身出户,到现在经济上还没有完全缓过劲来。
我哭笑不得:“之前你不是挺积极的吗?现在怎么又百般阻拦了?”
“我那是逗你玩呢,谁知道你来真的。”老杨点上一支烟,“我再问你,见了她之后呢?你想干嘛?”
“我不干嘛啊,什么也不干啊。”
“那你不是有毛病吗!”
老陈太太离婚之后就搬离了当时的住所,现在去了哪里谁也不知道。不过老杨神通广大,用了一中午的时间就调查清楚了。我在老杨的单身公寓里等着,老杨打电话喊我下去:“走了,去丹徒区。”
开了大半个钟头,老杨把汽车停在公路的牙口边上,牙口下边有一条稍稍向下延伸的水泥路,老杨下了车,指着二十多米远处依水泥路而建的民房说道,“瞧见没有,一、二、三、四、五,第五家,那个小红瓦屋,你看,门口还有棵开白花的树。就是那家,你去吧。我在这里等着你。”
我下了车,沿着水泥路向前走。快到红瓦屋的时候,突然看到用木头栅栏围成的小院子里出来两个人,其中一个应该就是老陈太太,另一个是一个小老头。我不敢看他们,把脸过分地偏向了一边——好在李厚塘不是我的亲爹,在长相上没有相似的地方,不至于被现场抓包。
他们两个从我身边走过去,我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等回到老杨的汽车边上,老杨笑着拍打我的肩膀:“笑死我了,你还在这一厢情愿呢,人家老太太的白月光另有其人!哈哈。”
这对我来说其实是最好的结果:两厢幸福,不需打扰。
从镇江回来之后,我找机会把偷拍的老陈太太的照片拿给李厚塘看。虽然只是背影,但是李厚塘的眼睛马上亮了起来。
“你见到她啦?”
“见到了,人家现在过得挺好的。”
“说上话没有?”
“没说话。”
李厚塘把手机递还给我,说了一句:“不用说话,说也没啥好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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