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到孟加拉虎的栖息地,走过它来时的路
2022年在虎年的尾巴上,我来到了墨脱。
因为疫情的关系,2022年好几次打算的墨脱计划都没有成行,但总觉得身逢十二年一次的虎年,无论如何还是应该来到这个老虎的栖息地,亲身感受这片土地上孟加拉虎的新生。
山水的同事启烜已经在墨脱待了八个多月,在这里,我们与伙伴们一起持续开展一些工作。
在五月,我们与诸多合作伙伴先是开展了大树的调查,当时的大陆最高树“辛达布”让大家看到藏东南这个区域生态系统在无涯的时间里所隐藏的壮阔;而在格林村的兰花归野工作,成功地让当地老百姓参与到物种的恢复之中,希望努力再现村庄周围兰花摇曳的风景。
墨脱的兰花:长距石斛;黄蝉兰;匍茎卷瓣兰;秀丽兜兰
但这些之外,对我来说,最令人激动或者充满期待的,还是开展孟加拉虎以及云豹的调查和保护工作。
这些猛兽,代表了这个时代人类和自然割裂之后,荒野向我们发出的最后的呐喊,是人类寻找远古记忆最重要的触达,也是当下的人类想要试图理解和重构祖先们在自然中如何生存的不可或缺的媒介。
抵达墨脱后的第一天,我们就来到了格当。
格当是墨脱的一个乡,属于金珠藏布流域,藏布在藏语里是“江河”的意思,易贡藏布,金珠藏布,帕隆藏布,这些发源于藏东南不同区域的河流,在山川中顺流而出,浩荡而下,最终都会汇入雅鲁藏布。
一条大河的悠远和厚重总是写在流水的跌宕声中。你站在雅鲁藏布江畔的路上,亦或是躺在旁边村子里的床上,稍微静下心来,总能听到这条河流跌宕而下的激荡声。
在无数个深夜,从漫长的野外旅途中下山的时候,疲惫的双腿早已不听使唤只能本能地伸屈,而慌张中能够听到河流的声音往往意味着我们快要走到路边,距离现代文明又近了一点,看似波涛汹涌可以吞噬一切的河流此刻反而成为了给人内心以安宁的信号。
人类的足迹很多时候是沿着河流的,河流的奔腾带来肥沃的土地,人类率先在这些区域尝试驯化动物和植物,比如在新月沃地驯化的大麦、小麦,以及很有可能长江中下游流域驯化的稻米和猪,这些驯化实现了人类从采集、狩猎到农业的转化,以及人类文明的爆发。但在一些河流的两边,故事往往不是这样,比如雅鲁藏布的下游,两岸崎岖而壁立千仞的深沟没有带来广阔而肥沃的土地,人类过去只能在陡峭的山腰、极为有限的土地上刀耕火种,以粗放的方式来利用土地。
要想去往另外一个调查点墨脱镇马迪村,我们就要穿过一片次生林,向导告诉我们这里以前就是他们刀耕火种的玉米地,体力好的年轻人可以一天背着玉米篓子三个往返,而年轻的姑娘第一次上来的时候往往会被累哭。
野蛮生长的次生林
和马迪的陡峭显然不一样,格当的路,是沿着一条峡谷而上,启烜告诉我,我们现在走的这一条路以前是从墨脱到波密的古道。历史上,每年开春之后,许多骡子会负载着墨脱的特产,翻过垭口,前往波密置换这一年的生活必需品。
我查了下,原来这条道叫做“金珠古驿道”。古驿道的起点在波密达兴村,随后向南翻越金珠拉山口,沿金珠曲下行,经提琴牧场、格当、达木最后直抵墨脱县城。
历史上,这条古驿道大概要走五六天。而海拔5030米的金珠拉山口,是墨脱北面最高的一座山口。1906年,来自昌都类乌齐、丁青,以及林芝波密等地的藏族人,为了寻找传说中的“莲花圣境”,就是走这条道路进入墨脱,并随后在帮辛、格当等地定居下来,这两个乡也是墨脱除了门巴族和珞巴族之外主要的藏族乡。
1911年,奉命“改土归流”的四川总督赵尔丰,远征讨伐波密土王,也曾从这条路追击进入墨脱。作为远征军的一员,后来和沈从文并称为湘西三杰的陈渠珍也来过这里,根据经历写出了《艽野尘梦》一书。
陈渠珍的《艽野尘梦》
历史上,进入墨脱有三条路,除了东线金珠古驿道,还有中线扎墨线,以及西线派墨线。扎墨线从波密县扎木镇出发,翻越海拔4100多米的嘎隆拉山口,沿南侧的嘎隆曲,会经过我前文提过的马迪村,然后进入墨脱县城。
而西线的派墨线,其起点是米林县的派乡。从派乡出发,需要翻越属于喜马拉雅山脉的多雄拉山口,再沿拉格、汗密、背崩,跨越雅鲁藏布江进入墨脱,这条路过去以及当下都是徒步爱好者所挚爱的顶级徒步线路。
如今,中线和西线都建成了公路,扎墨公路在2013年通车,派墨公路也具备了通车的条件。
走在金珠古驿道,踩着过去人们铺在上面的木栈道,发出吱吱的声音,我突然觉得,没有被开发成公路的金珠古驿道此刻反而有了一丝古意。就是这条曾经被无数人走过,如今废弃的道路,成为了孟加拉虎在墨脱重要的栖息地之一。
古老的木栈道满是历史的痕迹
2000年,夏勒博士、张恩迪老师、吕植老师和张宏一起,就是从中线的扎墨徒步进入了墨脱,随后在格当和达木开展调查,当时的调查表明,格当乡境内大约有4~ 5头虎。而1997年和1999年,均见母虎和小虎同行,说明该种群尚有繁殖。
2019年,中科院昆明研究所的李学友老师团队在墨脱拍摄到孟加拉虎的影像,成为近年来最确切的孟加拉虎的分布记录。随后,在国家林业和草原局秘境之眼项目以及西藏林草局的支持下,我们和墨脱县林草局也在这些区域陆续记录到了孟加拉虎的活动痕迹。
这些记录看起来,老虎和人类一样,都喜欢较为平坦的道路,宽阔的视野,以及丰富的生物多样性作为生存的基石。这些林子的郁闭度不会很高,阳光或者月色可以透过稀疏的树叶照在路上,随着风起,树影婆娑,像是铺在地上的格子地毯。
金珠古驿道显然符合这些条件。为了方便行人,古驿道上铺满了木板,每一块都被切割整整齐齐,恰到好处,一个紧挨着一个,这样自然形成了一条较为宽阔的路径。
木板排列形成较为宽阔而平坦的路径
不知道在这些过去的时间里,有多少骡马、行人以及货物曾经通过这里往返于墨脱与波密,尝试通过这些交换来创造文化和物质的流动。
当他们在无数个日夜走过这里的时候,是否听到过老虎的咆哮呢?人类和孟加拉虎在这片土地上的互动和冲突又是如何一番壮阔的故事呢?
只是如今,古驿上的木栈道,早已布满了各种植物,生命力在人类脚印踏过的地方重新又生长出来,仿佛是对人类友好的表达,也或者是对人类的某种宣扬。在空旷的林子里,我们的脚踩着落叶堆积起来的腐殖层,每一步都能听到声响,清脆而悠扬。
收完相机,从格当下山的时候,已近中夜。月色照在稍远处的雪山上,山峰映在深色的天空里,周围的森林悠长而静谧,只有不时的飞鸟会在天空中映出自己的身形。
稍远处格当乡上灯火零星,如星空一般浩渺。在这片土地上,人类雕琢的痕迹是如此的微不足道,自然的力量仍然是这片土地上最重要的法则。
我们三个人只有一把手电筒,微弱的灯光仅能够覆盖前方一点点的距离,这点微弱的烛火般的光芒不知道是否能让猛兽们看到,这是我们与它们既想保持距离而又想表达友好的符号。
夜色茫茫,我们在静谧的大自然中行走
我站在山下想,天啦,我刚走过的,是孟加拉虎走过的路,这种交集实在太奇妙而特别了。
启烜说他上次和依严收完相机回来的路上,两个人都惴惴不安,猛兽的存在,会让我们感到人类并不是这个世界唯一的主宰,这种深藏于内心深处的不安,是属于祖先留给我们不可磨灭的记忆。
我想,我们这代人终究是幸运的,历史给了我们机会,尝试分享出一些生存的权利给予这些猛兽,让我们的后代可以通过这些猛兽来看我们自己,反思我们在这个自然和世界中的作用和角色。如果这些猛兽消失了,那真会是无法弥补的遗憾。
云豹从充满阳光的林间和万籁俱寂的夜晚静静走过
虎年已经过去,但我相信,属于老虎的那些精彩,只是还没有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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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赵翔
排版/赵博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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