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习的一大动力是当公务员?
张之洞说,学习的一大动力是当公务员,如果不能捧上铁饭碗,就没人会学习。福泽谕吉说,学习是为了做一个独立自尊的人。
儿子放学回来,我问他,今天都学了啥?他说,学了一个儿歌。拿出语文课本,第一页就是“上学歌”,歌词是:“太阳当空照,花儿对我笑,小鸟说早早早,你为什么背上小书包?我要上学校,天天不迟到。爱学习爱劳动。长大要为人民立功劳。”据说这首儿歌始创于上世纪50年代,我依稀记得曲调。短短几十个字,有拟人的修辞手法,还有赋比兴。不过,调皮孩子改过的歌词是这样的——“太阳当空照,花儿对我笑,小鸟说早早早,你为什么背上炸药包?我去炸学校,老师不知道,一拉线我就跑,轰隆一声学校不见了。”
有一种说法,说“语文”这个词最早出现在张之洞1887年所呈的《创设水陆师学堂折》中,所以我们现在拿起课本,看到封面上的“语文”两字,就该知道这个词来自张之洞。张之洞有一首《学堂歌》,开头两句是:“天地泰,日月光,听我唱歌赞学堂。圣天子,图自强,除去兴学无别方。”我到网上查了一下,发现《学堂歌》洋洋洒洒十三段,讲了各学科概要,讲了国际形势,比如这几句:“波兰灭,印度亡,犹太遗民散四方。埃及国,古老邦,衰微文字多雕丧。越与缅,出产旺,权利全被他人攘。”还提出向日本学习,“日本强,由尊王,志士伊藤与西乡。三海岛,雄东方,一国三万小学堂”。
《张之洞》剧照
张之洞还有更重要的一篇文章,叫《劝学篇》,其中有这样几句话——“一为文人,便无足观。况在今日,不惟不屑,亦不暇矣。”他劝诫后生,“勿为钩章棘句之文,勿为浮诞嵬琐之诗”。《劝学篇》只有四万字,我抽空读了一遍,听老先生讲,“今欲强中国,存中学,则不得不讲西学。然不先以中学固其根柢,端其识趣,则强者为乱首,弱者为人奴”。他老人家说,少年学子还是要读四书五经。“近日英国洋文报讥中国不肯变法自强,以为专信孔教之弊,此大误也!彼所翻四书五经,皆俗儒村师解释之理,固不知孔教为何事,无责焉耳。浅陋之讲章,腐败之时文,禅寂之性理,杂博之考据,浮诞之词章,非孔门之学也。”不知道张之洞看到现在那么多人解读《论语》,是不是也会觉得太浮诞太扯淡了。
儿子校园里有一尊孔子塑像,每到节庆,孩子们围在塑像边唱歌。我上小学的时候,有“批林批孔”运动,小人书上直呼圣人的名字“孔丘”,还叫他“孔老二”,弄得我从小就对圣人缺乏敬意。最近这几年,解读《论语》的人越来越多,有些人,在我看来并不识字,但也会写两本“读论语”。有些人实在是“俗儒村师的解释”。
有一位在东京大学拿了政治学博士的先生,这样解释“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他说——有些人认为本章主张“愚民政策”,其实大谬不然,实属“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是在以“下愚”理解“上智”。在现代社会中,一项好的政策和法律,人民无法全部理解,或者无法做到充分的关心。因此,政策与法律的制定通常由一部分法律专家先行拟定,然后经过人民代表的充分讨论,最终审议并通过。法律法规一旦得到通过并公布,全国国民就有义务无条件服从,而不管自己理解与认可的程度如何。这就是现代社会的“民可使由之”。这位先生说,读《论语》,无法不让人心志高尚起来,无法不让人心灵明净起来。
说实话,我还是读过一点儿《论语》的,但并没有变得高尚。我总免不了以“下愚”来理解“上智”。日本也有一本书叫《劝学篇》,是大教育家福泽谕吉写的,开头就说:“所谓学问,并不限于能识难字,能读难懂的古文,能咏和歌及作诗等不切人世实际的学问。这类学问虽然也能给人们以精神安慰,并且也有些益处,但是并不像古来世上儒学家和日本国学家们所说的那样可贵。自古以来,很少汉学家善理家产;善咏和歌,而又精于买卖的商人也不多。因此有些具有心机的商贾农人,看到子弟全力向学,却担心家业中落,这种做父亲的心情是可以理解的,这就是这类学问远离实际不切合日常需要的明证。所以我们应当把不切实际的学问视为次要,而专心致力于接近世间一般日用的实学,如学习伊吕波四十七个字母,练习写信记账,学会打算盘和使用天秤等等。更进一步,还有很多要学习的学科。”福泽谕吉说,你可以学地理、历史,学物理、经济,可以通过日语译本来学,也可以直接学洋文,学了后能独立,一个人独立了,一家就独立了,一个国家也就独立了。
《胜者即是正义》剧照
福泽谕吉这本书开头,有一句大名言——“天不生人上之人,也不生人下之人。”其实就是“生而平等”的意思。这句话现在就用拉丁文刻在庆应大学的门口,大概是“校训”的意思。但福泽谕吉这本书更多的还是聊天一样的口吻。他说,中国有时称地方官为“某州之牧”,说政府的工作是“牧民之职”,这是把一州的人民当牛羊看待,公然这样说,真是无礼。似乎把人民当作孩童,当作牛羊,也许其本意并不坏,但首先要认定国君是圣明的,当官的都贤良方正,其间无丝毫杂心,无私欲,对待人民就跟亲爹养亲儿子似的。
然而,政府和人民本不是血肉至亲,只是一种陌生人与陌生人的关系。他说:“以上所说的圣明之君、贤良之士和柔顺的人民,只是一种愿望,可是究竟哪种学校才能造成这样善良的人民呢?中国自周朝以来,即曾不断为此焦思苦虑,可是直到如今,连一次符合愿望的治世也没有出现。其多次的结局,往往和今日遭受外国人的压迫一样。”他还说,圣贤妄施小惠以充仁政,其所谓仁政含有强迫性质,企图强使人民“叨沐圣恩”,结果圣恩一变而为骚扰,仁政一变而为苛政,怎么还想要人来歌颂太平呢?如果真想歌颂,恐怕只有自己独唱,无人奉和,其谋划之迂阔,可怜亦复可笑。
《龙樱》剧照
福泽谕吉幼年学汉学,名字中的“谕”就来自一本中国古代典籍。他爸爸买到那一套书,给儿子的名字中就有了个“谕”字。后来他爸爸去世,福泽家境清寒,为了还债,卖掉了爸爸的很多汉学藏书。福泽成年学“兰学”,就是荷兰语,又学英语,译书著书,《劝学篇》是他1872年至1875年间写就的十来篇文章,集在一起,据说刊行了三百万册。我见过一个新版本,题目改为“你为什么要上学”,很有点儿当代育儿书的意味。
张之洞的《劝学篇》是1898年上呈给朝廷的,曾刊行两百万册,文章中强调三纲五常,中学为体,西学为用。有很多文章比较过两个《劝学篇》思想观念之差异,比如张之洞认为“民权之说,无一益而有百害”,“若尽废官权,学成之材既无进身之阶,又无饩廪之望,其谁肯来学者?”饩廪,是朝廷给官员的俸禄。张之洞说,学习的一大动力是当公务员,如果不能捧上铁饭碗,就没人会学习。福泽谕吉说,学习是为了做一个独立自尊的人。
福泽谕吉出访欧美,总购置大批外文书带回日本,在其创办的庆应私塾中,让学生依靠这些原版书学习。他在自传中说:“我坚信陈腐的汉学如果盘踞在晚辈少年的头脑里,那么西洋文明就很难传入我国。我已下定决心,不论如何也要把这些后生拯救出来。”后世的日本学者评价福泽的启蒙思想,说他将学子从“惑溺”状态中拯救出来。庆应私塾也就是现在的庆应大学,主校区坐落于东京湾边上的三田町,正是福泽谕吉当年买下的土地。
《张之洞》剧照
我读《福泽谕吉自传》,很喜欢他挣钱的方式。他把庆应私塾搬到三田町时,是从东京市政府那里租来的土地。那片宅邸及土地本来归岛原藩,被政府收回后租给了福泽办学用,福泽一直想把这块地方变为私产,四处游说。到1871年,东京市政府决定将全市的借地卖给租用者,福泽谕吉从市政府的朋友那里听到消息,第一时间就派人去交钱,政府官员说,账本还没制妥,收据还没印制,您这钱交得太早了。福泽的代表坚持先交钱,回头再拿收据。这块1.3万多坪的土地就变成了福泽谕吉的私产。
等消息传出去后,岛原藩的人来和福泽商量,要从他手里买下这块地。福泽说,这是我从东京市政府手里买的,您有什么要求,去和政府谈。这块土地高燥平坦,房舍面海,空气清新,适于远眺。福泽谕吉花了五百多块钱买下,没几年工夫,价格就涨了数百倍。福泽65岁时很骄傲地说:“我自21岁离家以来就在外独立谋生,23岁家兄病故,以后就把老母和侄女接养在身边,28岁娶妻生子,全家生活都由我一人承担,至今已经有四十五年之久。”
福泽强调“一身独立”,他十六七岁的时候在一位汉学家那里学习,当时有两个同学,会按摩,福泽就跟那两个同学学按摩,想的是一旦落魄了,可以靠按摩糊口。“幸而后来我没有遭遇到需用按摩术糊口的情况,但是学好的技能是忘不了的,直到今天,我的按摩术也比一般乡村里的按摩家高明,有时去温泉洗澡给妻子孩儿揉搓一番。”一身之独立,个人主义,乃至个人自由,实际上都跟自食其力这个基础紧密相关。
《重启人生》剧照
福泽说他没什么经济头脑,一辈子只干过一次投机,但他干的这桩买卖实在有意思。他不愿在政府里做官,也不愿意替权贵做事,自己写的书、翻译的书行销甚广,给他带来很多收入,但他看到自己的出版物很多,把它委诸别人之手太不合算。“我认为书店的人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本领,他们不过是些聪明有限的商人罢了。于是我拿定主意,无论如何,我要把一切权力夺回自己手中。”福泽谕吉想了一个办法挖墙脚,他凑齐一千元现金,从一个大批发商那里买了大量的印刷用纸,堆满库房,然后借用一些印刷工人来搬运纸张,工人看到库房里有那么多纸,认定这里的工作一定长久可靠,于是就跳槽,刻字匠和装订工也跟着前来,以前由书店负责的印制环节归福泽直接管理,书店只管销售渠道,福泽给他们佣钱。这是让自己的利益最大化。
张之洞和福泽谕吉的《劝学篇》都在回答一个问题,弱的东方面对强的西方该怎么办?福泽谕吉说:“国势的强弱如果是由来于国民教育的话,双方的教育法一定相异,如果把东洋的儒教主义和西洋的文明主义加以比较,可知东洋所缺的是有形的数理学和无形的独立心。”他说,东西学的差异,只在于是否以物理学为根本,这是一切学问的基础。“在我的庆应私塾,引导学生入门的是物理学,这是各科的预备知识。”
小孩子学一首上学歌,能做到“爱学习爱劳动”,这已经相当了不起了。至于长大要为人民立功劳,也要先把自己这块材料锻造成器。像我这样“一为文人,便无足观”的小文人,比较喜欢福泽谕吉言论中个人主义那部分,他带有国家主义色彩的那部分言论,我觉得很无聊。两个《劝学篇》,都讲了很多大道理,但就是不肯说,知识本身就是有乐趣的。我喜欢丸山真男对福泽谕吉的一段评价,话是这样说的——“他把那些僵化的教条,那些所谓历史的传统,所谓先天就适用的价值统统放进他那严格的实验精神的筛子上,毫不留情地暴露其权威的虚伪性。不论是关于事物还是制度,凡主张其对人类生活所具有的作用,不需经过验证,自身就具有绝对性价值的想法,在福泽面前是完全行不通的。”
排版:飞飞/ 审核:然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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