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手、俗手与妙手

围棋盘纵横各19道，一共形成19的平方个交叉点。19又可以写成（20-1），那么相当于是计算20的平方加1，再减去2倍的20乘1。就是401-40，刚好是361，合一周天之数再多一。

361个位置，两人持黑白棋轮流落子。第一子落下，对方有360种选择。第二子落下，本方有359种选择。理论上来讲，两个人下完一局棋，所有可能的选择是360✖️359✖️358✖️......✖️1，是个大到吓人的数字。正因为这样，即便是世间最顶级的棋士，也不能算尽下一步棋的所有可能。有些时候因为棋局胶结纠缠，牵一发而动全身，棋士计算棋路过于耗费心神，以至于呕血数升。

人类从相互对弈的过程中学习，汲取经验，就有了定式一说。也就是说，如何布局，如何应对，通过经验总结都有了特定的棋型。无数伟大的棋士们精研某一个定式的所有可能变化，从中得出各种有利或者不利的后续盘面，于是更多棋手可以免去每一步棋的计算之苦，只需要记忆定式就可以从容应对，把棋子按照既定的顺序，下成既定的棋型，努力把对弈引向对自己有利的方向上去。

本手，俗手，妙手也不例外，同样都是经验集成的结果。人们在无数次对弈中总结经验，本手就是稳当而正确的应对，即便占不到便宜也不至于吃亏；俗手就是错误或者低效的应对，意味着在盘面上降低了行棋效率，肯定吃亏；而妙手则是说超脱于本手之上，既能符合棋理，又能超出对手预估，还能扭转盘面的胜负机会，瞬间获得棋局上的主导权。

可以勉强用功夫来类比一下。本手就是对方白鹤亮翅，那么你就黑虎掏心，对方空门大开，你刚好直抢中路。俗手就是对方白鹤亮翅，你去低头老树盘根，看起来你攻击对方下盘是对的，但是对方随手就可以从白鹤亮翅变成双峰贯耳，你就被打成了脑震荡，还顺势跪了下去。

所谓妙手就是对方刚一白鹤亮翅，你就左手一招夜叉探海，戳他双目。对方自然回撤防御，保护面门。这时候你右手一招猴子偷桃，打他个措手不及。然后你双手如风，猴子又偷，猴子再偷，猴子乱偷，猴子狂偷......于是你就掌握了战场上的主动，完全破坏掉对方的节奏，最后对方以退败或者被捏爆桃仁告终。

当我们在讨论本手、俗手与妙手的时候，我们究竟是在讨论什么呢？其实我们是在讨论算力、内容和形式的三者统一。每个棋手基于自己的算力，对盘面局势有自己的一个分析。根据这个分析，各自制定相应的进攻或者防御策略。策略能否成功，首先取决于算力高低，然后是对棋理的理解深浅---这就是内容，最后是这种理解能不能体现在具体的棋型上---也就是和内容相对应的形式。

本手就是算力一般，内容和形式相互匹配；俗手就是算力一般，内容和形式不匹配；恶手就是算力糟糕不说，内容和形式还直接打了起来；妙手就是算力强大，内容和形式达到了出人意料的和谐统一，甚至体现出了智力的美感。

任何一个人在刚刚开始学习围棋的时候，老师都是先教他棋理---怎样用最少的棋子占据最大的盘面。于是他通过数棋子，很快就直观地学习到占角优先，占边次之，占中腹效率最低。同样还是361个交叉点的棋盘，在他眼中就开始有了区分，有些区域是珍贵的，有些区域是廉价的，有些区域则是鸡肋。

然后老师就会教他最简单的小区域内的攻防，做死活题。在这个过程中，他就学会了正确的应手，知道如何点三三去挖掉对法的一个角，背诵一堆诸如逢刺必沾，拆二立三，二字头必扳之类的口诀。这时候他已经信了老师教的棋理，为了快速增长实战经验，他去背诵这些口诀，其实就是去背诵形式。因为形式中蕴藏着棋理，特定的形式就会带来特定的力量和功效---

然后突然有那么一天，他目睹了自己老师，自己老师的老师，以及当代最强大的棋士，连同他们所有的算力、内容、形式、美感，被AI残酷无情地加以碾压。AI知道棋理么？不知道，它只知道基本规则。AI知道内容和形式的统一么？不知道，它根本没有眼睛，无法感知。AI也背口诀么？它不背，它甚至根本不是那么去理解围棋的。它知道本手、俗手、妙手的区别么？它可能知道，也可能不知道，但是它有自己的一套对于局势的判断标准。

AI超越本手、俗手、妙手之上，它学习了无数本棋谱之后只会做一件事情：根据目前盘面上的局势，计算一遍自己的子落在哪一个位置上，后续获胜的概率最高。至于说那一子落下去，棋士们评价这是俗手、恶手、无理手，AI根本不在意。因此形成的棋型是不是愚型，是不是符合定式，AI也不理会。

AI莫得感情，AI只是冷静地，冷酷地，冷血地一次又一次计算，一次又一次在获胜概率最大的位置上落子，然后人类最伟大的棋士就失败了。就算是燃烧全身的精气神，连着100手妙手，也不能改变这个结局。

因为围棋是一个有限回合制的胜负游戏，AI对棋谱变化的学习能力高于人类，AI的瞬间算力远远超越人类，AI利用概率计算来作为下棋指导原则，这种下发又完全在人类的所有经验之外，所以AI比人强。即便人类棋士清楚地知道AI落子处就是胜率最大处，也看不出背后AI的想法。AI没想法，面对AI如同面对虚空一样，它每下一步就会忘记之前的所有，重新再次计算一遍，它安住于当下。

还是用武功来做类比，AI每一次都计算根据对手的姿态，自己攻击哪一点能让对手立即死亡。至于说是白鹤亮翅，老树盘根还是夜叉探海，猴子偷桃，它根本不在意。它就是那么一次次算着，然后一次次朝着最大致死率的地方打去。管你是本手、俗手、妙手，它就一手，要你命的那一手，怎么样最快，怎么样最直接，它就怎么来。

所以，在今天再来讨论围棋的本手、俗手、妙手已经毫无任何意义。正如粤语电影里说的那样：大佬，而家成个世盖已经变咗。当世盖已经不是那个旧日世盖，新世盖里有了新思路新玩法，所有本手、俗手、妙手成立的基础就已经崩坏了。无怪乎现在已经有棋手已经放弃人类，而是转而向AI学下棋，想要成为一个莫得感情也不背口诀的杀手。

这是一个多么令人忧伤的新世盖啊，人类围棋的旧世盖里，还有师徒制的脉脉温情，还是棋士之间的心灵交流，更有无数像“流水不争先”那样的优美棋理句子。然而这个世盖终究是变咗，本手俗手妙手已经成为淮安国里蚂蚁的坚持，面对一个更为广袤和深邃的世盖时，这一点点坚持，这一点点技巧，委实是算不得什么。

而在另外一部粤语电影里，还有另外一句台词，可以作为今天人类的自身写照：黎耀辉，不如我地重头黎过？

题图：《康定斯基：棋盘上的棋子》

题图创作者：和菜头的小肉手

题图AI算法提供：Disco Diffusion v5.2

prompts：An oil painting Of Black and white Go pieces on a Go board, trending on artstation, by Wassily Kandinsk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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