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三舅,在乡村当“孟非”
文|读者:梅子
三舅(准确地说,是老公的三舅)今年65岁,是个乡村庄稼汉,兼职泥瓦匠,业余资深媒人,乡村野生版“孟非”。大高个,红脸膛,说话高门大嗓,风趣幽默,笑声朗朗。虽然我每年只能在春节走亲戚的时候见他一次,但他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三舅的故事我都是零星从婆婆和爱人那里得知的。三舅的前半生,幸福占比实在太过短暂。那时,三舅刚过而立之年,年富力强,三舅妈勤快能干,心灵嘴甜。他们夫妻恩爱,儿女双全,对未来充满美好憧憬。虽然没有大富大贵,但生活也算安稳平淡。谁料天有不测风云,厄运突然降临,把三舅一家拋进命运的深渊。
《一切如你》剧照
那时候,农村人吃饭都喜欢去外面,有一天,舅妈端着碗蹲在墙根吃饭时,身后的土墙突然倒塌,正好砸在了舅妈的腰部,脊椎神经受损,导致下半身瘫痪。当年医疗条件有限,天南海北去看,花光了全部积蓄,又背上一身债,也没有奇迹发生。三舅妈从此就瘫在了床上,连轮椅都不能坐,这一躺就是十几年。不幸发生的那一年,他们最小的儿子刚两三岁,大女儿也不过七八岁,对一个贫寒农家来说,天都塌了。对三舅来说,幸福的日子自此戛然而止。
自从三舅妈瘫痪在床,三舅一个人既当爹又当妈,一个人耕种近十亩地的庄稼,照顾三个年幼的孩子和卧病在床的妻子,还要到建筑工地打零工挣钱养家。这不仅是肉体的疲累,也是精神的折磨。
《人世间》剧照
三舅妈缠绵病榻十几年后还是因病情恶化去世了。三舅从此没有再婚,他独自拉扯着三个孩子艰难度日。这不是什么情比金坚,情深似海,而是现实的羁绊和牵扯——带着三个孩子的单身父亲,再婚谈何容易。
失去女主人以后的漫长日子,不知道三舅是怎么熬过来的。粗粗拉拉的他学会了洗衣做饭,做各种琐细家务,他甚至学会了缝补衣服,粗针大线,龇牙咧嘴。但没有女主人打理的家还是露出凄惶狼狈模样,这从凌乱的厨房和油腻的被褥能看出端倪。
但我每次见到三舅,他的脸上从不见愁苦模样,风风火火,健谈爽朗,很平常的事情都能被他讲得妙趣横生。我特别喜欢听三舅说话,他是天生的段子手,言谈中自带喜感。年前,三舅刚在医院查出血糖高,在乡镇卫生院当医生的表哥嘱咐他少吃含糖的食物。初二,我去走亲戚,三舅照着桌子上一盘糖醋藕片连夹几筷子,眼睛瞪得老大,恨恨地说:都听医生的,我啥都不能吃啦,活着还有啥意思?!
和去年大火的视频中的二舅一样,三舅身上最大的特点是平静,平静接受命运扔给他的一切。没有哭天抢地,没有愤世嫉俗,没有堕落沉沦,没有悲观厌世。这样对苦难的钝感力你可以说它是一种麻木,也是一种保护。
《隐入尘烟》剧照
好不容易等到孩子都长大成人,刚喘口气,他最疼爱的大女儿,在外面打工的时候认识了一个来自浙江的小伙子,两颗年轻的心越走越近,非要和家里的结婚对象退婚,嫁到遥远的外地。三舅反复劝说,苦口婆心,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甚至还发动亲戚做女儿的思想工作,但爱情的小火苗越遇阻力燃烧得越旺。女儿铁了心要嫁给那小子,三舅纵然万般不舍,也只得放手。
天真的女儿以为如今交通如此发达便捷,嫁人后回家应该是很容易的事。谁料路途遥远,杂事缠身,孩子牵绊,从此,三四年都难得回家一趟。说起女儿,三舅叹口气说,儿大不由娘,只要她在外面过得好不受气就行。
没有女主人的家在农村是个很大的缺陷,给孩子找对象有一定困难。但三舅硬是凭本事给两个儿子都盖上了楼房,娶上了媳妇。农村就是熟人社会,三舅在盖房子打零工的过程中,经常和人聊天,留意合适女孩。三舅的两个儿媳虽然相貌平平,但人品很好,吃苦耐劳,是过日子的人。有三舅的人品做保证加上两个儿子争气能干,这婚事就成了。
三舅终日像陀螺一样旋转,打理家里家外,一刻不得闲,像一根线缝补着这一个残缺的大家庭,维持着一个大家庭的正常运转。后来又陆续添了四个孙子,日子不紧不慢向前。一转眼,他已年过半百,雪染双鬓。农村人没有那么多矫情和小资,看着院子里满地玩耍虎头虎脑的孙子,三舅感慨说:人老了,过的都是小孩的日子。
《都挺好》剧照
姥姥活到九十多岁,百病缠身,性情乖张,返老还童,固执任性,生前一直吃住在三舅家。三舅对姥姥非常孝顺,言听计从,照料事无巨细,无微不至。姥姥生前总念叨,这个小儿子命最苦,也最孝顺。
儿女先后成家,又送走了94岁的老娘,年过花甲的三舅终于可以停下脚步歇一歇。不知道哪一个契机驱使,也许两个儿子的婚事都是自己给撮合的,给了他灵感和自信,婚姻不幸家庭残缺的三舅后来竟成了媒人,东奔西走,步履匆忙,撮合了四邻八村很多对夫妻。
在传统的婚丧嫁娶中,媒人的作用非常重要。说起媒人,文学作品影视剧里多由能说会道巧舌如簧八面玲珑的中老年女性充当。她们扭着一双小脚,走东家串西家,谈笑间轻轻松松就把一对青年男女的终身大事敲定了。如今,虽然网络发达,但通过媒人或熟人牵线搭桥来促成婚姻的做法在农村依然非常普遍,因为彼此知根知底。在农村做媒人,需要世事洞明,人情练达,能说会道,信息灵通,不怕跑腿,不嫌麻烦,才可以胜任这一角色,这些素质三舅全具备。
《山河故人》剧照
相亲是一个经久不衰的国民性话题,现在,相亲直播火爆,许多人把相亲直播当成电子榨菜看。《非诚勿扰》等相亲节目的热度散去后,公园相亲角、线下相亲依然火热。在乡村,《非诚勿扰》离他们很远,乡村媒人离他们很近。一些农村青年的婚恋依然依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模式,乡村野生版“孟非”就有了用武之地。
三舅平时在建筑工地干泥瓦匠,挣钱补贴家用,农闲时走村串巷给人说媒。辗转各个建筑工地让他人脉广,熟人多,信息灵,权衡好各方面条件,一手托两家。三舅憨厚朴实,口才却不差,成功率越来越高,在附近村庄慢慢有了名气和口碑。促成一桩婚事,能获得一些报酬,但远没有一些媒体渲染得那么夸张。近年来,媒人费用越来越高,但促成一桩婚事也越来越难。当然,即使不成也不白跑腿,只要带男孩去相亲,主家一般会给两盒烟。三舅不抽烟,转手卖给村头的小超市,一天也能挣个二三十元,够一天的开销。
每年春节走亲戚,我都会趁着吃饭的当儿,对三舅进行一番“采访”,也算是一次田野调查,为我的课题找一些案例支撑。聊起如今的农村婚恋现状,三舅激动地放下饭碗说:一句话总结,如今农村的媒越来越难说了。入冬以来,我一个媒没说成。
《光棍儿:中国结不了婚的男人们》剧照
我说,难在哪里?三舅扳着手指,一一道来:最主要的一点,男多女少。一家有女百家求,等着见女孩的男孩,在门口排着队。条件好一点的女孩儿不但要求男方有身高有长相,有车有房有爹有娘,而且要求男孩儿最好是独生子,最好有个手艺,爹娘最好四十多岁。我问,为啥要求爹娘的年龄。三舅说,年轻,将来生了孩子能帮忙照顾。呵,考虑得真够长远的。
《欢乐颂》剧照
其次,难在彩礼越来越高。在人口性别比长期失调的时代背景下,为结婚准备房、车和彩礼已经成为农村青年婚恋难的主要压力源。婚姻的市场化、物质化和商品化趋势越来越明显,“儿子娶媳妇,爹娘脱层皮”,绝不夸张。三舅认为,不是彩礼越来越高才找不到媳妇,而是媳妇越来越难找才导致彩礼越来越高。
我说,现在许多适龄男孩连二婚的女孩都愿意考虑。三舅眼一瞪:你以为二婚的女孩随便找个人就算了,条件也是高得吓人。现在社会开放,对离过婚的偏见没那么深了。农村男孩普遍结婚早,和他们同龄的女孩正在上大学,年龄比他大的要么离异要么带孩。大龄青年婚恋在农村是个老大难问题,只有条件放宽,才利于脱单。
《芳华》剧照
相亲也是一门十分复杂的学问。现在说媒,可不是盲目的往人家领,得先让媒人看看,掂量个差不多,再敢领。不然,女方的父母一看男孩长得不咋样,连门都不让你进。懂礼的父母还可怜你大冷天不容易,让男女见上一面,但是撂给你一句话:成不成,孩子做主。有时候我觉得条件差不多,十有八九能成,双方就是拖着,犹豫着,说谈谈再说。这一谈,就没有了下文。我说,可能没找着感觉吧。三舅说:啥感觉?咱农村说媒还不是瞎驴扛着个破布袋,弯刀对着瓢切菜。他认为,爱不爱的不重要,无论找谁,最终都是搭伴过日子。只要放宽条件,没有凑不成一对的婚姻。不建议普通老百姓攀高枝,庄户女找个庄户孩,门当户对,才有共同语言,婚姻也才能走得更长远。每一桩婚姻背后都包含了太多考量。
还难在子女和父母的婚恋观冲突。当代青年婚恋难的背后还有一个可敬可怜的群体,就是渐渐老去的父母们,他们往往比自己的孩子还着急。对很多农村父母来说,帮孩子完成结婚大事是他们最重要的人生任务。一旦孩子过了他们认为的适婚关口,就不免心急如焚,开始催婚逼婚:“都老大不小了,怎么还不找对象”,甚至可能下死命令:“春节前务必脱单!”因此,春节期间是农村相亲、结婚的高峰期,也是乡村媒人最忙碌的时候。许多人趁着春节在家,快准狠解决战斗,“赌博式”相亲。有的女孩迫于家庭压力相亲,嘴上说没要求,只要看对眼就行。而在三舅看来,这却是最难量化的结婚要求,因为太虚无缥缈。
《欢乐颂》剧照
所以,对于相亲,男孩和女孩的要求往往形成尴尬错位。很多忠厚、老实又踏实的青年,他们的婚恋标准可以简化为一条:找个人过踏实日子。男孩子往往老实、木讷,做一份普通的收入不高的工作,女孩子则安静内敛,在选婚姻还是爱情中摇摆不定。
我很好奇三舅的适龄单身男女资料哪来的,三舅从兜里掏出一个翻过无数遍破烂不堪的小学生练习本,递给我。我随便翻翻,见其中一页上面写着:女,20岁,郭村人,上有一姐,1.65米。要求:至少一米七五,弟兄一个,弟兄俩的如果长得俊也可以考虑。下面是女方的联系电话,我忍不住乐了。信息有家长主动提供的,有打听来的,当然,三舅也会和其他媒人互通信息,共享资源。
比起看互联网上的二手数据,作为媒人的三舅更能直观感知到农村婚恋市场的风向和变化。大龄剩男、天价彩礼、未婚先孕、闪婚闪离,三舅早已经司空见惯。
《东京白日梦女》剧照
午饭吃到尾声,我也听得津津有味,三舅兜里的手机响了。“业务”来了。只见三舅从兜里掏出一部已经老旧不堪的诺基亚手机,声震屋瓦地说:还在村后的小树林集合对吧?我马上过去。那孩儿太胖,估计成不了……
刚说几句,手机没电了,通话戛然而止。三舅三口两口喝完碗里剩的汤,一抹嘴,自嘲地说,媒人的腿不值钱,我得走,人家催呢。过完年,打工的一走,找谁去?
我说,三舅,你不如和其他村的媒人联合起来,把你们手头的资料整合一下,模仿《非诚勿扰》,你当孟非,让女孩筛选,省得来回跑了。三舅说:啥扰?咱农村说媒,还得靠媒人。
《心动讯号》剧照
尽管如今农村的媒越来越难说,成功率很低,但三舅还是顶风冒雪,东奔西走,乐此不疲。他说,婚姻大事,总得有人操心。说成了能给几个钱?我就是喜欢给人搭桥牵线。他晚年在说媒这件事里找到了乐趣、精神寄托和成就感,他很享受。近几年,一些媒体以偏概全,故意渲染夸张,媒人被污名化。但三舅认为,不找,机会永远等不来,成就一桩婚姻还得依靠媒人,他对此很自信。
嫁给一个人,你也就嫁给了他的社会关系。如果不是和爱人结婚,我也许一辈子都不会和三舅这样的人有交集。每个人都是自己生活的主角,其他人都是别人生活的旁观者,即使你再有同理心,也无法对别人的悲喜感同身受。没人记录和观看又怎样?认真活着的人不需要观众。
《花束般的恋爱》剧照
没有比活着更美好的事,也没有比活着更艰难的事。我们中国人骨子里有一股先天隐忍的性格,对于很多人来说,活着就是去“忍受生命赋予我们的责任,去忍受现实给与我们的幸福和苦难,无聊和平庸”。
排版:小映 / 审核:小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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