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山听松庵
唐 皮日休
千叶莲花旧有香，半山金刹照方塘。
殿前日暮高风起，松子声声打石床。
在古诗中，若选一首最能代表无锡古城风貌的，晚唐诗人皮日休的这首《惠山听松庵》似乎当仁不让，它是可与刘禹锡的《乌衣巷》相提并论的。
在晚唐诗人中，皮日休可算得上是一位颇为传奇又颇具争议的才子了。皮日休，字袭美，湖北襄阳人，因曾居住在鹿门山，道号鹿门子。皮日休是晚唐著名诗人，与陆龟蒙齐名，世称“皮陆”，进士出身，历任太常博士、毗陵副使等职务，后参加黄巢起义，任翰林学士。说他传奇，是他26岁那年应试不第后，遂将考试前所作诗文汇编成《皮子文薮》一举成名。27岁当他再次赴京赶考以榜末及第之际时，却遭到考官以眼疾责难，所幸登榜及第。
皮日休
有了功名并不代表就有官授，直待他29岁时才入苏州刺史崔璞幕府，任军事院从事。说他有争议，是他39岁时，随军转战途中失败，不幸被黄巢劫获从军，僭号授官。而到了43岁时，又因黄巢兵败遇诛。不能恪守忠义、从一而终的皮日休终未被新旧两《唐书》收录。鲁迅先生在《小品文的危机》中称他为唐末“一塌糊涂的泥塘里的光彩和锋芒”。因缘际会，这位唐末才子与无锡邂逅，不仅留下了脍炙人口的诗篇，亦折射出其非同一般的人生境遇与士子情怀。
按照《皮子文薮》中所述，皮日休家居湖北先后住个三个地方，他的祖上曾任襄阳太守，作为太守的子孙，他是襄阳人。而皮日休在诗文中常有竟陵（今湖北天门）和鹿门（今湖北襄阳市东南的鹿门山）之说。据马丕环先生考证，鹿门为他隐居之地，而竟陵为其居住生长之地。他在《送从弟皮崇归复州》诗中说：“羡尔优游正少年，竟陵烟月似吴天。车螯近岸无妨取，舴艋随风不费牵。处处路傍千顷稻，家家门前一渠莲。殷勤莫笑襄阳住，为爱南溪缩项鳊。”此诗中的复州，即为今天的湖北仙桃境内的复州，唐时为竟陵、沔阳、监利同属复州，复州是其治所所在地。他送弟弟回湖北，除了感怀苏州的风土人情与老家相似外，就连自己钟爱的莲花也极其相近。在他此前初试不第南游南京栖霞寺之时，亦不忘赋诗称羡莲花：“不见明居士，寂山但寂寥。白莲吟次缺，青霭坐来销。泉冷无三伏，松枯有六朝。何时石上月，相对论逍遥。”在皮日休35岁时，另一位晚唐诗人吴融在获悉皮日休住所的莲花开放后，专门登门赏莲，并以《高侍御话皮博士池中白莲因成一章寄博士兼奉呈》：“白玉花开绿锦池，风流御史报人知。看来应是云中堕， 偷去须从月下移。已被乱蝉催晼晚，更禁凉雨动褵褷。习家秋色堪图画，只欠山公倒接栊。” 而此时的皮日休正在京城长安由校书郎迁任太常博士。虽说客居长安，但爱莲之心却是念兹在兹。六年之后，当从扬州水路直抵苏州的皮日休任军事院从事后，在次年的8月，即咸通十一年（公元870年）便来到闻名遐迩的惠山寺前，亲赏刘宋时代所植的金莲花。这一种金莲据传为吴地独有，花似莲而小，又如水仙色黄，多幽香无实，其蔓如荇，山泉流经此处，清洁见底。故以诗明志，以莲花、山寺、泉塘、松子、石床、秋风构成的山水图写意图，在绘景中不忘寄情，在寄情中不忘明志，其志所在，是为金莲，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
咸通八年丁亥（公元867年），皮日休在27岁考中了进士。史载，皮日休左眼角下塌，远看似一只眼，而其在初到苏州的诗文中屡言及眼疾。而后来他所作的《怀锡山药名离合体》则与此眼疾紧密相关。中举后的皮日休留在京城长安直到咸通九年，桂林发生了庞勋率叛军兵变事件，并波及到淮河、长江流域。正是在此种背景下，皮日休辗转从扬州来到苏州，应辟入苏州刺史崔璞幕府，成为苏州军事院从事。他赋诗对陆龟蒙说自己：“避兵入句吴，穷悴只自跧。”此为实情，而非虚语。咸通十一年（公元870年），已经30岁的皮日休春天在苏州度过。这个春天，他不仅与日后他齐名的陆龟蒙结为好友，而且娶妻结婚。婚后不久，因为吴越之地湿气较重，加之他水土不服，不久就生病在床。直到六月，他的身体才痊愈，并受刺史崔璞委托到太湖祭祀天神，祈求少阴雨、多晴日，好让百姓以耕耘种稼。在完成了此次祭祀任务后，皮日休便乘船将苏州附近地区山川景秀一并浏览，并作《太湖诗序》。咸通十一年（公元870年）八月间，皮日休首次到无锡与魏朴相会时，而游览惠山、锡山。魏朴是毗陵（今常州）人，唐末年间隐居乡间的一名士，他一个人杜门苦学二十多年，在民颇有名望。而其隐居的地方大约在芙蓉湖深的一处小岛上。皮日休和陆龟蒙在造访魏朴后，助他买了船、杖、砚、乌龙养和、诃陵尊，帮助他云游湖山。在《五贶诗》序里，皮日休说：“江南秋风时，鲈肥而难钓，菰脆而易挽。……由五泻泾入震泽，穿松陵，抵杭、越耳。”这里说的五泻，即清朝无锡籍历史地理学家顾祖禹所考证的芙蓉湖，其在常州府以东五十五里。当时的湖泊南北相距约八十里，湖水由南面入无锡，北面接江阴，而后注入长江。此湖又名上湖、射贵湖，向东南方向流的，叫五泄水。而每年到了中秋时分，江南鲈鱼鲜美，菰菜（菱白）成熟，送给魏朴船及其它水路交通工具，他便可以由芙蓉湖东经长洲（吴江，古时与芙蓉湖相通）、太湖到达浙江诸地游历。在皮日休以及魏朴的唱酬中，不仅释放出他到无锡印象与感怀，而且在留下的诸篇诗文中反映出季节与时间。《松陵集》卷第九较为完整记载前后经过，皮日休说：“华亭鹤闻之旧矣，及来吴中，以钱半得一只养之。殆经岁，不幸为饮啄所误，经夕而卒，悼之不已，遂继以诗。南阳润卿博士、浙东德师侍御、毗陵魏朴处士、东吴陆鲁望秀才及厚于余者，悉寄之，请垂见和。”皮日休以《世说新语•尤悔》中陆机：“欲闻华亭鹤鸣，可复得乎？”为引，说自己来到苏州养了一只鹤，因喂养不当不幸而亡，遂草诗以记，并请诸朋友以诗相和。魏朴在《和皮日休悼鹤》诗中说：“直欲裁诗问杳冥，岂教灵化亦浮生。风林月动疑留魄，沙岛烟愁似蕴情。雪骨夜封苍藓冷，练衣寒在碧塘轻。人间飞去犹堪恨，况是泉台远玉京。”此诗的前四句是说诗人作诗想问苍天，为什么神灵化的仙鹤落到尘世，风吹林动让人怀疑那是华亭鹤留下的倩影，沙岛烟雾也似为亡鹤愁悲。诗后四句是说虽然夜掩亡鹤，但华亭鹤昔时留下的白色羽毛还寒冷寂静的池塘上飘荡，鹤亡升天人更伤情，更何况比泉台更远的玉京呢。魏朴在《和皮日休悼鹤》诗中继续写道“经秋宋玉已悲伤，况报胎禽昨夜亡，霜晓起来无问处，伴僧弹指绕荷塘。”魏朴说：“宋玉悲秋是对夏的憧憬、对楚国兴旺的回忆，皮日休您是否亦如此呢？而欲以不问世事以鹤为伴的隐士生活却因陪伴自己的华亭鹤亡去这使得你更加悲伤，怕是你现在早上起来没有鹤鸟相伴十分失落，只好跟着僧人似的以拇指和食指相扣，围绕河塘看荷花伤悼亡鹤。”皮日休是在拜谒魏朴归途中造访惠山、锡山的，按照其时的水上交通路线，似由黄埠墩沿寺塘泾至惠山寺山门前上岸的。其最先看到的，应是惠山寺，故赋诗《惠山听松庵》。从诗中的意境与遣词看，当时他心情舒畅，诗中所谓“高风起”、“松子声声打石床”与《五贶诗》所述农历八月里江南季节大致不差。皮日休访魏朴后游惠山、锡山，除《惠山听松庵》外，还有《惠山泉》诗二首。因其讽刺意味浓厚，或人不解其中渊源。这首诗其一是：丞相长思煮茗时，郡侯催发祗忧迟。吴关去国三千里，莫笑杨妃爱荔枝。诗中的丞相即李绅，惠山二泉煮茶色味俱佳。这样好的泉水，李绅是不敢独自尝用的，他用皇家车子载着泉水到长安供天子品尝。皮日休讽其由无锡到长安三千里路程运送二泉泉水给皇上饮用，其与唐明皇为博杨贵妃欢心而千里送荔枝如出一辙。皮日休《惠山泉》的第二首说“马卿消瘦年才有，陆羽茶门近始闲。时借僧炉拾寒叶，自来松下煮潺湲。”皮诗第一句典故出自《史记》，说的是司马相如在任上林苑园令时，武帝对其《子虚赋》所言之事十分感兴趣。司马相如见武帝喜好神仙，就对他说：“上林苑的事情不足为美，还有更好的。我写了一个大人赋，现在还没写好，写好了以后呈于你。”相如认为传说中的众仙人居住在山林沼泽间，形体容貌特别清瘦，这不是帝王心意中的仙人，于是就写成《大人赋》。这诗第一、二句的意思是说，司马相如说的消瘦神仙是不知什么时候才有的，倒是陆羽品尝惠山泉的亭子现在空闲了。三、四两句则是说，诗人到旁边的寺院借来炉灶拾来落叶，在松树以二泉水煮茶以饮。后一首诗，既感慨世事无常，又道出诗人在泉前品茗时的愉悦。此诗前后两节，不仅在写山景中叙事，更还叙事中言义，真可谓尔曹与身俱可灭，不废江河万古流。
皮日休与无锡有关的诗常被收录的，除了前文所提到的《惠山听松庵》外，另外还有一首《怀锡山药名离合体》。药名离合诗体，即是皮日休与陆龟蒙独创的诗文体例。之前，以药名作诗一直是古代文人雅士的游戏，到了唐代药名诗以七绝为主，韦应物、杜甫、韩愈、白居易都有药名诗。皮日休、陆龟蒙所创“药名离合体”它既是药名体，又是离合体。一般的药名诗是句中嵌入药名，而药名离合体诗则是以上一句末一字与下句的开头一字离合成药名。而皮日休这首《怀锡山药名离合体》则是在咸通十二年（公元871年）眼疾病愈之后，而这年春，陆龟蒙亦染病。皮日休自述其《偶留羊振文先辈及一二文友小饮，日休以眼疾初平，不敢饮酒，遣侍密欢，因成四韵》。而陆龟蒙亦在《袭美留振文，龟蒙抱病不赴》自况染病。皮日休当时左眼疾复发似较之前严重，并影响到他的右眼。他在《又寄次前韵》诗中说：“病根冬养得，春到一时生。眼暗怜晨惨，心寒怯夜清。”到八月，皮日休眼疾痊愈，陆龟蒙亦康复，他俩在秋宴集分韵赋诗，有联句之咏。皮日休写于此时的《怀锡山药名离全体》，此怀字既有怀念之意，当亦有隐藏之意。怀念是忆及去年秋天与陆龟蒙访问魏朴后游览惠山、锡山时情景，而隐藏则为二人疾后初愈所饮服中药却在脑中挥之不去。“暗窦养泉容决决，明园护桂放亭亭。历山居处当天半，夏里松风尽足听。”这首诗的前两句说的是惠山岩石中暗孔洞渗出的水形成二泉，园林中的桂树环绕着泉旁边的亭子。在历山（惠山）游了半日，如此广大的松树被风吹动的声音尽可享受。而此诗第二节说：“晓景半和山气白，薇香清净杂纤云。实头自是眠平石，脑侧空林看虎群。”此时诗文已由前一首写景比兴，转成怨叹了，诗的前两句是说拂晓前的景致虽然宜人，但山色却是白气，山林秀木虽有微香，天空却飘来了微云。听松石虽然是块可休息平石，但侧身向远处山林中看去，却似有虎群在其间。后面两句意指诗人本来打算在听松石上小憩，侧身空林幽处却想起牛李党争中李党一群“老虎”了。《怀锡山药名离全体》除了诗中隐晦讽刺李绅外，首诗中嵌入的药名，亦是治疗皮日休眼疾及陆龟蒙寒湿症状的诸味中药。诗中药名有：决明、半夏、白薇、石脑。它们的功效分别是：决明：清肝明目；半夏：化痰饮；白薇：化痰止咳；石脑：祛风湿、肢体麻木。这些药却与皮日休健康状况息息相关。而陆龟蒙《和袭美怀锡山药名离合二诗》则说：“佳句成来谁不伏，神丹偷去亦须防。风前莫怪携诗藁，本是吴吟荡桨郎。”陆龟蒙此诗所忆，乃去秋二人访魏朴游惠山、锡山时的点点滴滴。陆龟蒙除了夸耀皮日休诗文佳句外，自谦自己是为皮日休划船的“荡桨郎”。两两相较，皮日休的诗在关心自己的身体健康之外，不忘关心朝廷政治意味自然流露，而陆龟蒙则尽是读书人闲情逸致直抒己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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