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Q报道|冷冻卵巢,医学让她们有得选
第一次胎动发生在公交车上。那个小生命突然踢了李晶一脚,她吓一跳。等反应过来怎么回事,脸上已经绽开了笑。这是李晶第一次有了做母亲的感受。
李晶总是需要结结实实地感受到这个孩子的存在。她听说有的孕妈妈会做胎梦,什么小猫啊、小花啊,她着急地想:“我咋梦不着呢?”
直到孕25周,李晶从四维彩超上看到肚子里的婴儿,蜷缩着,小小的一团。她止不住地笑着,眼泪流了出来。她用力握了握在一旁陪检的医生阮祥燕的手。阮祥燕理解那一握代表了什么,她也很激动,“那个胎心‘咚咚’的,怎么跟我的心跳一样呢?”
阮祥燕和李晶一样牵挂这个孩子。得知怀孕时,李晶拿着B超单,来不及通知其他亲友,一路傻笑走到阮祥燕的办公室;2021年8月,生产那天,阮祥燕亲自到医院12层手术室陪护;李晶顺利诞下一名女婴,阮祥燕听见那孩子的第一声啼哭,自己也忍不住落泪了。
这个名叫悠悠的孩子一出生就顶着特殊的前缀——“中国第一个卵巢组织冻存与移植技术诞下的孩子”。阮祥燕是首都医科大学附属北京妇产医院内分泌科主任,她将这项技术引进中国,组织建设了国内第一座卵巢组织冻存库,并负责开展相关临床试验和临床应用研究。李晶是这项技术的受益者。阮祥燕说,直到2021年悠悠降生,终于“证明这项技术在中国真正的开花结果”。
这不是医疗秘密
悠悠的出生,并不是个必然。
时间回到2015年年底。28岁的李晶开始无端发烧,最严重的一次烧到41摄氏度,身体轻飘飘的,像是灵魂出窍,不受支配。腿上浮现大片红点,密密麻麻。后来她才知道,那是血小板过低造成的。
奇怪的症状延续了半年,李晶去医院,验了血,血小板只有30×10^9/L(血小板计数正常值为(100~300)×10^9/L)。医生催促她:“我们看不了,快去三甲吧。”到了三甲医院,做了骨髓穿刺。等她拿到病理报告,已经是2016年5月。那天,大夫嘴里跳出来一个专业名词,骨髓增生异常综合征。
“严不严重?”李晶没听过。
“俗称白血病前期。”大夫回答。
离开医院,李晶揣着报告回去上班,头发蒙。在地铁站,有人来问路,她只见那人的嘴巴一张一合,不知道在说什么。男友得知后,不知所措,两个年轻人只能抱头痛哭。
幸好,医学技术给了她一线生机:根据她的情况,接受造血干细胞移植,有70%治愈率。李晶一边筹措手术费,一边让亲生妹妹做骨髓配型。她想起头一年的除夕,妹妹加班,父母在老家,她一个人在北京的出租屋守岁,年夜饭吃到最后泣不成声。她不得不为无法承受的现实找一个理由,坏运气可能是从那天开始的。
好消息也有,妹妹和她骨髓配型成功了,生的希望再次萌发,但新的问题又出现了。主治医生告诉李晶,造血干细胞移植前的大剂量化疗会损害她的卵巢,严重损害内分泌功能,让她早早进入更年期,并失去生育能力。
这同样是毁灭性的损伤。医生强调,你还不到30岁,没有婚育,等恶性疾病治愈了,还有很长的人生。他建议李晶去妇科咨询怎么保护卵巢和生育功能。过去,李晶在电视剧里知道化疗会掉头发。现在,她知道了化疗还会伤害卵巢。
这不是什么医疗秘密。早有研究证明,李晶接受的大剂量化疗将导致70%~100%的女性患者发生早发性卵巢功能不全,早绝经风险可升高20倍。不仅如此,恶性肿瘤等疾病治疗中所使用的细胞毒性药物与放射治疗,均可导致卵巢功能严重损伤。
“疾病治疗导致的卵巢早衰,特别是骨髓移植导致的卵巢伤害,几乎是不可逆的,”阮祥燕说,“如果癌细胞相当于一颗核桃,那么卵细胞就是葡萄。要杀死癌细胞,用的力是要把核桃打碎,那葡萄还不早碎了?”
成年女性的卵巢宛如一颗大枣,被妇科内分泌科医生视为女性身体最重要的器官。阮祥燕解释,卵巢负责内分泌和生育两大功能,它分泌的雌激素受体几乎遍布每一个器官,维系着女性的健康和活力。
如果卵巢过早衰竭,无论多大年龄,都会出现更年期症状,月经停止,患有骨质疏松、心血管疾病、记忆力下降、癌症等的风险将大大提高。两年前,一个16岁的女孩独自从外地来找阮祥燕,她在骨髓移植后卵巢功能早衰,停经,骨质疏松严重,骨密度T值-3,“相当于70岁的老人”。
失去卵巢也意味着失去生育功能。比起丧失内分泌功能带来的身体和情绪的反复折磨,没了生育能力则会把婚姻关系中现实的一面暴露得更加彻底。一位丈夫得知妻子在化疗后卵巢功能早衰,严格地给她3个月,怀上了就过,怀不上就离。那位妻子找到阮祥燕,一进门就哭。有的女性还来不及体会疾病痊愈的喜悦,就以自断其尾的意志主动离婚。
引进
在北京妇产医院的一间手术室里,全身麻醉后的李晶陷入深睡中。这是一场腹腔镜手术,微创切口在肚脐附近。主刀医生取出李晶左右两侧卵巢各一半,立即放进无菌转移液,再放入4℃~8℃的转运箱。
很快,转运箱被送进一间达到百级层流的无菌实验室。四五位医生紧张地处理李晶的卵巢组织。他们使用无菌手术刀、镊子小心地去除卵巢组织中的髓质,保留完整皮质。这是因为卵泡——卵母细胞发生与发育的基本功能单位位于卵巢的皮质层。接下来,这些组织会被处理成4mm×8mm×1mm的薄片,共23片。之后,它们被置于冷冻保护液中平衡,再采用程序冷冻仪逐步降温至-120℃以下,最后在-196℃的液氮中保存。
这一幕发生在2016年9月14日,李晶接受了卵巢组织冻存手术。简单来讲,她要在治疗白血病前期之前先把卵巢组织冻存起来,等病治好了,再把它们移植回来。
从麻醉中清醒后,李晶得知手术很顺利。过了三四天,肚皮上的刀口基本恢复。一个月后,她进仓做了造血干细胞移植。
李晶,成为了中国第52位冻存卵巢组织的女性。而中国开展这项技术的起点,要回到2010年,阮祥燕在德国观摩了一场卵巢活检手术。
当时,阮祥燕正在德国访学,手术台上是一位18岁的乳腺癌患者。主刀医生在腹腔镜下将患者的双侧卵巢各取了一半,放进特殊的低温转运箱里。后来医生解释,化疗会导致患者卵巢衰竭,先冻存一部分健康的卵巢组织,待原发病治愈后,将冻存的卵巢组织复苏,再移植回她的体内。
阮祥燕以前就听说过卵巢组织冻存技术,但直到那天,才觉得这件事“看得见,摸得着”。那一刻她的心里有了不一样的感受。很多年后她仔细回味,应该就是人们说的“热血沸腾”。
1996年,卵巢组织冻存与移植技术应用于人类,2004年,国外报道了人自体卵巢组织移植后的全球首例活产,在不少欧美国家已经普及。但当时中国还没有这项技术。应用最广泛的生育力保护方法是胚胎与卵子冻存,但限制是只有育龄女性才能冻卵或已婚女性才可冻胚胎,且促排卵会延迟恶性肿瘤患者的放化疗时间。同时,卵子只是保留了一定生育的可能,而卵巢被破坏导致的内分泌功能损伤,则是不可挽回的。
如果卵巢衰竭,口服雌激素、孕激素也能在一定程度上缓解更年期症状,但无法解决生育问题。也就是说,在当时的中国,没有任何一种方法,能够像卵巢组织冻存移植技术一样,在治疗恶性肿瘤的同时,既能保护卵巢的内分泌功能,又能保护生育能力。
阮祥燕决定试一试。
这一年她45岁,是北京妇产医院主任医师、教授、博士生导师,这足以让她过上准点上下班、假期旅游的生活。她很清楚引进一项技术的难度有多高,至少未来10年要“自找苦吃”。
她不止一次用“使命”形容下定决心时的心情,这样的词汇有着她那一代医生的时代烙印。她的学生、现在的同事杜娟说,阮老师是一门心思做一件事的人,很少受到外界的干扰。“她觉得应该去做,想要去做,那就去做了。”
阮祥燕开始向北京妇产医院汇报创新性引进技术的想法。几番争取后,时任院长曹连元邀请她去院长办公会上论证。汇报尾声,PPT放到最后一页,是一张汽车往山坡上开的图片。那是阮祥燕特意挑选的图片。
正是这次汇报,医院同意创建国内首家卵巢组织冻存库。北京妇产医院位于东三环寸土寸金的地段,找到合适的位置并不容易。起初,医院决定把旧食堂改建,但考虑到消防条件和周边环境,否定了这个想法。又打算在门诊楼13层开辟一块地方,但电梯只能到12层,大型液氮罐运输不方便,也否定了。直到第三次论证,才把地点选在了医院最北边的培训楼里。
难题接踵而至。没人知道如何装修一个冻存库。此时是2012年,在国家科技部外国专家局等部门的支持下,阮祥燕多次同工程师一同讨论,并请国际专家给予指导建议,终于定下了方案,启动、完成了卵巢组织冻存库的创建工程。2013年,杜娟考上阮祥燕的研究生,开学时,冻存库还只是一间空屋子。大到冻存罐、仪器、试剂,小到无菌衣、拖鞋,都需要团队逐步完善。
创新性引进技术不是从国外直接进口那么简单,设备、仪器要根据国内的情况重新设计生产。有段时间,杜娟天天待在办公室,调配转运箱的温度——必须保持4℃~8℃,才能保证卵巢组织的活性。箱子里放几块蓄冷板,位置怎么摆,得一点点摸索。到了重点环节,阮祥燕和团队还要向医院论证。好不容易完成一轮论证,换了领导,重新开始。
为了争取科研资金,他们要一直申报课题,熬夜写标书成了常态。临床试验也紧锣密鼓地开展着。先是动物试验,成功率达100%后,再是人体冻存卵巢组织的自体移植。2015年初,在北京妇产医院伦理委员会、新技术委员会、科学委员会的共同认证下,阮祥燕团队正式启动了技术的临床应用研究。
同年1月,他们完成了第一例卵巢组织冻存手术。2016年9月,实现了中国首例冻存卵巢组织移植手术。李晶是中国第52位冻存卵巢组织的女性。5年后,悠悠诞生了。
失去的,与找回的
2017年春天,李晶接受造血干细胞移植的四五个月后,在化疗药物的影响下,她体内余下的卵巢组织彻底衰竭了——因为血液病还未治愈,她尚无法将冷冻的卵巢组织移植回来。
停经只是一切的开始。原本细白的皮肤上逐渐长出深深浅浅的老年斑,李晶着魔似地买化妆品,试图遮住这些讨厌的色斑。身上总是瘙痒难耐,被抓出一道道红色。她整夜翻来覆去,家人睡得越沉,她越焦躁。出门散心是不可能的,走两步,心跳加速、身上没劲,好比一摊融化的雪人。
情绪像狂风中乱舞的塑料袋。无论男友怎么关心,都不对,他一定是可怜我才这么做的。胃口也消失了,什么都咽不下。有天,母亲问李晶想吃什么,她火气一下子涌上来,“都说了吃不下去,怎么还问、问、问!”母亲委屈地哭了。李晶躲进房间里,偷偷扇自己耳光。
45岁的婶子正处于更年期,她们一聊,状态一样。李晶在阮祥燕那里做了Kupperman评分(妇女更年期症状测试),27分,中度更年期。
资料显示,在40~65岁女性中,80%以上的更年期女性会出现绝经等相关症状。这会导致一系列生理、心理、神经症状,比如潮热盗汗、月经不调、泌尿生殖系统障碍,还伴有情绪波动、睡眠障碍、注意力不集中等症状。不仅如此,更年期女性更容易罹患心血管疾病、骨质疏松,2/3的女性会出现不同程度的焦虑、抑郁。
一开始,李晶还会跟朋友倾诉,但同龄人很难感同身受。有人发来一些鸡汤式的安慰,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毫无用处。那生活像白蚁吞噬巨塔,一点点吃掉她的信心和乐观。连做梦都是暗黑的、凄惨的,提起来都不吉利。
她想起骨髓移植前,男友带她去拍照片。他认真地提议,在你头发掉光前拍张合影,到时候咱们就拿这张去领证。男友善良的父母也说,不能因为生病,就跟人家分手。这些话给了李晶求生的欲望,她积极配合治疗,熬过了在骨髓移植仓的21天,扛住了血液疾病对身体的侵蚀。
——可是,承受了那么多治疗的痛苦,就为了过现在这种日子吗,“治好的意义何在?”李晶甚至产生了可怕的想法,还不如当初放弃算了。唯一的希望是那些冻存起来的卵巢组织。阮祥燕一直给她打气,痛苦只是暂时的,等你移植回卵巢组织,这些症状都会结束的。
阮祥燕见过很多这样的患者,卵巢功能受损导致激素变化,让她们陷在一具陌生的身体里。一位性情温和的女士绝经后难以控制情绪,一点小事就火冒三丈,老公、儿子都躲着她。有人成年累月地失眠,听见丈夫均匀的呼吸声,想扒着窗户跳下去。
放疗结束后,乳腺癌患者刘琦的卵巢就在阴道B超下查不到了。更年期症状出现了。她的睡眠被分割成半小时一次。正睡着,潮热会像喷发的岩浆灌满身体,她恨不得把自己变成泡在可乐里的冰块。那段时间,西安整夜下雨,她坐在阳台吹风、听雨,等着困意再次眷顾。
刘琦突然对镜子那种可以反光的物品又怕又厌,里面的自己“就像是另外一个人”。长发一根根脱落,头发攥起来从一束变成一绺;眼周细纹、颈纹明显了,“感觉自己老了很多”;她胖了十几斤,坐下来的时候,肚子上堆着一圈厚厚的肉,可是治疗期又必须控制体重,那些肉就像是癌症残余的挑衅。
和李晶一样,刘琦的情绪总是在两个极端之间游走,“说开心有时候突然间很开心,说哭的时候就哭。”她担心伤害到家人,就让照顾自己的爸爸回老家了。她想一个人待着。
好在她们还有告别这种苦难的希望。一位患者在卵巢组织移植回身体的前一晚,给阮祥燕发信息,我明天可以做回女人了。
终于,造血干细胞移植两年后,李晶的血液病基本康复。2018年9月,经过阮祥燕团队和国际专家的联合会诊,她再次接受腹腔镜手术,移植回两年前冻存的卵巢组织(李晶冻存了23片,第一次移植回其中的6片)。3个月后,她恢复了月经——此时,她已经告别月经20个月。慢慢地,老年斑淡了,消失了,内分泌功能恢复正常。折磨她将近两年的更年期症状终于没有了,Kupperman评分降到1分。
卵巢移植回体内时,李晶已经结婚了,丈夫是一直对她不离不弃的男友。她很感激丈夫,如果不是他那么坚定,自己很难坚持到现在。“好人应该有好报。”直到这时候,李晶开始希望能有一个孩子。
为了孩子
杜娟是阮祥燕团队中负责实验室的医生之一,平时很少接触病人,“见到的都是她们的卵巢。”她的电脑桌面是一位十来岁小女孩2mm卵巢皮质的照片,团队2016年在显微镜下拍到的。图上每一点绿色闪光,都是一个原始卵泡,总数超过1000个。那是极其旺盛的生命力。
杜娟和同事曾为一名1岁3个月的恶性肿瘤患者冻存卵巢组织,她是目前国内年龄最小的冻存者。婴儿的卵巢只有“小拇指指甲盖这么大,可小可小了。”杜娟说着,露出心疼的表情。
就是这枚小小的卵巢,蕴藏着神奇的生理机制——卵巢相当于卵泡池,女性出生时,两侧卵巢有70万~200万个原始卵泡。进入青春期,每个月在下丘脑-垂体-卵巢轴的召唤下,近千个原本静止的卵泡同时启动发育,最后只有1个或2个卵泡发育至成熟,排出卵子。卵泡生长时分泌雌激素,维系着女性的健康。从某种意义上讲,这枚小小的卵巢,决定着女孩儿以后几十年的身体机能,影响着她的未来。
而一旦未成年患者没能及时有效地保护卵巢,她们将在本该绽放的年龄早早品尝衰败之苦——无法启动青春期,提前出现更年期症状,并失去生育能力。对孩子们而言,疾病带来的不只是生理层面的伤害,还有一种无形又沉重的折磨伴随着成长。
北京京都儿童医院院长孙媛是儿童血液疾病专家,她治疗的很多患者已经长大成人。有的孩子痊愈了,刚过上几年平静的生活,到了青春期,不来月经、没有第二性征发育,有关疾病的记忆像是水面下的怪兽,无需现身,就足以恐吓这些家庭了。一位患者长大后老觉得自己和别人不一样,很在意周围人的看法,身体激素稍有波动就焦虑,怀疑又出问题了。“会有自卑心理,担心别人有偏见。这会影响孩子的社会融入度和自我认同度。”孙媛说。
在京都儿童医院九病区,所有的护士都知道,斯懿是最闹腾的孩子,夜里两三点不睡觉。斯懿4岁,人生四分之一的时间是在医院里度过的。2021年9月,她确诊了急性髓系白血病M7。
京都儿童医院病房楼是口字结构,中间围出一块空地,像一口井。斯懿的病床挨着窗户,对面是另一侧病房。她抬头,能从“井口”看到长方形的天空。我来的那天没有太阳,没有云彩,天灰蒙蒙的。
我和斯懿的母亲周丽恺聊天时,斯懿抱着一颗苹果,一边啃一边打量我。偶尔,她拿起一条塑料小鱼,假装“游”到我们面前,嘴里振振有词。当我们的谈话超过半小时后,她的动静越来越大。她把玩具丢在地上,揽住周丽恺的脖子,撒娇地问:“是谁偷吃了我的小鱼?”
斯懿是第一例在京都儿童医院接受卵巢组织冻存手术的患者。那是2021年12月31日,血液肿瘤科主治医师陈姣也进了手术室。她记得斯懿的卵巢组织取出来时,只有一颗蚕豆那么大。陈姣和北京妇产医院过来交接的医生一同提着转运箱,留下一张合影。
为了减少伤疤,斯懿的刀口在肚脐上,现在已经不明显了。手术后一周,斯懿入仓骨髓移植。
阮祥燕团队在论文中写道:“对于青春期前的女童,卵巢组织冻存是唯一的生育力保护方法。青春期前冻存卵巢组织,待青春期后再移植,采用此法,全球已有10多例活产。”2015年,比利时团队报道,一位女性在14岁接受了卵巢组织冻存,24岁移植回体内。移植两年后,她自然妊娠,分娩了一个健康男婴。
斯懿的母亲周丽恺接受这项技术的原因,倒不是医学技术有多神奇、多震撼,而是出于做母亲的最朴素的心愿:“你不能光给她治病,光让她活着,你得让她活得有更多的选择。”
这与周丽恺的人生经验有关。她在17岁确诊为多囊卵巢,医生劝她,早点结婚,或许还有生育的可能。这件事就像巨石压在心里。周丽恺出生在河北农村,知道女人婚后怀不上孩子会遭遇怎样的议论。
婚后,那块巨石更加清晰了。丈夫见到别人家的孩子忍不住逗一逗,但他从来不说。“你就明显感觉他是爱小孩的,但是他跟你说,有就有,没有就算了,”周丽恺低着头,“自个儿心里边觉得挺愧疚的。”
为了求子,周丽恺几乎去遍了北京所有三甲医院的妇科。有时,她在北京打完促排卵的针,一瘸一拐地坐火车回河北。
终于,她在28岁那年怀上斯懿。年轻夫妻手忙脚乱,周丽恺每周去医院听胎心,确认一下。丈夫紧张得睡不着觉,甚至会吐。周丽恺笑他,怎么都反应到你身上了。
斯懿确诊为白血病时,周丽恺哭得心碎,是不是上天要把送来的礼物收回去了?
患病求医十多年,周丽恺很清楚生理缺憾带来的心理压力是什么滋味。“挺自卑的,”她说,“我不希望我们家孩子再走一遍这样的路。”她比其他家长更快地接受了卵巢组织冻存。
周丽恺想得明白,她为女儿做这项手术,除了希望保护女儿的内分泌系统,并不是要求她长大以后一定要生孩子。如果斯懿长大后决定不婚不育,她也会支持。她只是不希望女儿一早失去选择过哪种生活的权利。
尽管周丽恺努力给女儿打造正常的人生,可生病带来的“副作用”依然环绕着斯懿。在河北老家,斯懿没有朋友。“排斥我们家孩子,”周丽恺顿了顿,又好心替别人解释,“能理解。这有一个白血病的孩子,我可能也会嘱咐我家孩子,你跟他玩的时候小心点,尽量不跟他玩。”4岁的斯懿不能理解,她天真地问妈妈,为什么别的小朋友不跟我玩?
疾病附带的自卑、歧视、难以融入社会生活,是一种隐形的伤害。它们不像身体疼痛那么直观,却埋伏在生活里,待某天开启。
陈姣遇到过一对白血病兄弟。哥哥十多年前得了白血病,骨髓移植后痊愈了。去年,弟弟也患上白血病。为了请骨髓库尽快协调匹配的骨髓,陈姣建议他们父母,让哥哥亲自写一封情况说明。谁也没想到,哥哥拿起笔,手是抖的。“我已经忘了那些事情了,我已经记不得我什么时候移植的了,我好不容易都忘了,我真的想不起来……”
陈姣后来想,让哥哥回忆疾病是不是太残忍了?她说,哥哥痊愈后经常去献血,“他不是要证明自己比别人更好,他只希望证明他是个正常人。”
孙媛也提到,儿童患者接受骨髓移植5年后,医生不再随访,只和家属保持联系。“让孩子慢慢地淡忘自己曾经患病的过程,反而对他们未来的发展有好处。”
这让陈姣对卵巢保护有了新的理解。医学技术看似只是治愈疾病,其实也能抚慰精神创伤——那些提前保护卵巢的患者,愈后将更快地步入正轨,不会因为卵巢受损,勾起坏的回忆。
为生存权利兜底
据报道,中国每年新发恶性肿瘤超过450万例,在年轻恶性肿瘤患者中,70%以上有生育意愿。阮祥燕团队据此推算,我国每年约有100万儿童与年轻女性需要保护卵巢和生育力,非常庞大的需求。可是目前北京妇产医院的冻存库只有400余例人卵巢组织。两个数字之间有着明显且巨大的断层。
“最大的原因是信息不对等。”阮祥燕说,公众对卵巢保护的认知不足,有责任心的医生建议患者提前保护卵巢和生育力,往往会得到这样的回复,治病要紧,还顾得上这些?
医生们讲述了各种各样的故事。一个经济条件好到借钱给其他病友治病的家庭回复:“只要能活下来就行。”一对父母心疼孩子只有一两岁,不忍心多做一次手术,“尽量减少她的创伤,其他事情以后再说吧。”
放眼更多个案,到了生死攸关之际,人们面对的是更现实、残酷的考量,人性里的纠结,远不是加减法那么简单。
一位白血病患者签好了卵巢组织冻存协议,手术前,骨髓移植仓临时空出来一个位置,刚好轮到她。为了赶紧入仓,她放弃了冻存。“入仓可以延一延,再等几天也晚不了啊,你把卵巢保护下来,这个价值是没法替代的,这个机会不会再有的。”阮祥燕很无奈。
还有一位父亲来为女儿咨询,回家后和妻子商量,还要多花一笔钱,算了吧。阮祥燕不掩怒气:“我觉得这个妈太不负责任了。小女孩将来一辈子的事情,她自己没有这个决定权,全被剥夺了,没给她机会。”
在患者的价值排序里,先活下来、金钱、侥幸心理都可能排在保护卵巢的前面。“很多患者得知生病后,第一个想法是治疗疾病,别的可能就不管了。包括很多大夫也是这个想法,先把你的病治好,”杜娟说,“当原发病着急忙慌地治好了,回过神来才发现,怎么卵巢功能就不行了?”
难得遇到不左思右想、杀伐决断的病人,阮祥燕会带着表扬的语气提起她们。一位46岁未婚未育的宫颈癌患者找过来,想冻存。阮祥燕坦言,你这样的年龄和身体状况,即便未来移植回来,怀孕的成功率也很低。那位女士态度坚定:“我就是为我自己留一个念想,给我活下去的勇气。”
这样的念想,对于任何一个活着的人,都至关重要。而为这种念想背书,给了人们做加法的底气,为更好的生存权利兜底的,是医学技术。
《众病之王:癌症传》一书写道,公元前2625年,古埃及名医印和阗记录了48种病例。第45种,乳房上密实如河曼果的肿块,潜伏在皮肤下蔓延——这是最早对乳腺癌的描述。他对其余病例做了治疗讨论,唯独45号,“没有治疗方法”。到了19世纪,乳腺癌治疗除了切除乳房,还要切下胸部肌肉,以及腋窝和锁骨下的淋巴结。后来,癌症是苏珊·桑塔格所述“典型的属于20世纪的苦难”。如今,随着靶向治疗、免疫疗法的发展,乳腺癌等癌症不再是黑暗中的幽灵。
20世纪80年代,艾滋病被视为对人体免疫系统的死亡诅咒,医学界拿它没有办法。晚期患者非常痛苦,多脏器衰竭,极易引发并发症,皮肤溃烂,甚至出现多处恶性肿瘤。1996年,华裔科学家何大一提出了“鸡尾酒疗法”,可以持续抑制病毒、修复免疫系统。此后20多年间,新的医学手段相继出现,让艾滋病成为一种可以治疗的慢性疾病。
采访、撰文:王一博
编辑:王婧祎
运营编辑:欣桐
微信扫码关注该文公众号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