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敲锣打鼓，载歌载舞，像是在庆贺谁家办喜事一样。

但仔细一看，这伙人除了领头的是个女子，其他一溜儿都是五大三粗的巨汉。

城下来了这么多人，自然引起守城官兵的警觉。高州刺史李迁仕却不以为然。

先前听闻侯景叛乱，李迁仕心底也萌生了一个叛变计划：趁着中原大乱，割据岭南，自己创业当老板。

然而当时的岭南，李迁仕并不是实力最强的。要想造反，他必须得到当地豪族冯宝夫妇的支持。

冯宝恰好在李迁仕手下当高凉（今广东高州长坡一带）太守。李迁仕便以共商大计为由，企图胁迫冯宝一起造反。

此刻来到高州城下的送礼队伍，并不见冯宝的身影。但李迁仕心里有数，在岭南地区能组建如此大规模的人马，非冯、冼豪族莫属。

看来冯宝已然赞同自己谋反的计划，李迁仕未免洋洋得意。

谁知，大队人马一到城下便抽出宝刀，遇人就砍。

毫无防备的李迁仕立刻被吓傻了，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他赶紧召集手下，设法逃出了高州城。

而发动这场奇袭的女首领，正是冯宝的夫人冼氏。

▲冼太夫人雕像。图源：图虫创意

在中国历史上，有关于女将军的记载，屈指可数。

她们当中，有代父从军的花木兰，也有抗敌卫国的梁红玉、秦良玉等人。但谈及贡献最大的，非岭南俚人首领冼夫人莫属。

冼夫人名冼英，又名冼珍，出身岭南高凉地区的百越俚人大首领家族。

当时，岭南地区杂居着汉、俚、獠等族群。因生活习性不同，时常发生族群间械斗。而一向讲求“仁治”的中原王朝，在这里根本没有话语权。

▲南北朝时期的岭南地区。图源：中国历史地图集

为了将自己的施政方针落实到位，罗州（今广东化州）刺史冯融想出了一个“好法子”。

那就是让他的儿子、时任高凉太守的冯宝，娶新任的俚人都佬（盟主）冼英为妻。

那个年头，汉、俚通婚在岭南地区并不罕见。只是，冯氏家族出自十六国的北燕皇族。

若非北魏太武帝拓跋焘强势攻伐北燕，冯氏子孙名义上还是皇子龙孙——不是什么家族都可以随意高攀的。

因此，冯融一开始的构思并不为人们所看好。

但在冼英看来，这桩人间喜事并非不能实现。

一直以来，岭南地区俚、獠等族群之间的矛盾人尽皆知。族群间解决争端的唯一法子，就是比谁的拳头更硬。谁打赢了，谁便拥有解决问题的主动权。在尚未开化的俚人族群中，冼英自幼参与了大大小小数百次族群间的斗争。除了缺乏点汉家女子的矜持婉约外，能骑善射的冼英一点也不输成年男子。

作为一位族人首领，冼英清楚，打群架并不是部族的生存发展之道。习惯用拳头“说话”的人，总有一天会被更硬的拳头击倒。而儒家“礼以行义，信以守礼，刑以正邪”的治理理念，虽然生僻难懂，却蕴含着教化俚人和谐相处、安居乐业的发展之道。

于是，在冯融的撮合下，冯宝与冼英喜结连理。冼英自此也被汉、俚两个族群尊称为冼夫人。

▲冯宝与冼英。图源：图虫创意

冯、冼两家的联姻，让当地族群一定程度上放下敌对的态度，汉俚联姻变得更加频繁。

更重要的是，在冼夫人的带头下，岭南各俚人部落逐渐开始听命于地方管理。

为了让治下的百姓更加懂文识礼，曾为京城太学生的冯宝在高凉地区开办学馆，亲自开坛讲学。俚人逐渐接受中原先进的文化理念，摒弃古老落后的巫术占卜迷信。

岭南地区也一改过去在中原人士心中蛮荒的印象，逐渐变得蓬勃有生机。

经济的发展，文化的兴盛，生活的稳定，让远在北方饱受战乱的士人看到了一处“世外桃源”。经过口口相传，北方士人一再举族南下，充实岭南地区。

眼见冯宝对治下百姓呕心沥血，冼夫人心疼不已，也想为夫君分担点辛劳。

尽管早在秦始皇统一天下时，海南岛就被划归岭南象郡（治所临尘县，即今广西崇左）管辖。但多年来，由于此地距大陆较远，历代中原政权多采用地方州府“遥领”海南岛的形式进行管理。

冼夫人认为，正是这样的遥领，才导致岛上乱象频生，成为众多叛臣贼子的“避风港”。

冼夫人的想法，得到了丈夫冯宝的认可。随后，由冼夫人口述，冯宝执笔，一份“请置崖州”的奏表应运而生。

▲海南冼太夫人纪念馆。图源：图虫创意

在这份奏表中，冼夫人不无动容地说：“如果岭南荒梗能袭华风，椎跣变为冠裳，侏离化为弦诵，这是妾的最大愿望。”

很快，冼夫人请置崖州的奏表得到了朝廷的答复。

南朝梁大同六年（540年），朝廷正式废珠崖郡及儋耳郡地，设置崖州郡，分设十县，统辖海南岛全境。

自此，海南岛重新归于中央政权的直接管辖，冼夫人功莫大焉。

就在冼夫人一家为岭南建设作出巨大贡献时，一则震惊天下的大新闻，打破了夫妻俩宁静的生活。

梁太清二年（548年），由东魏投降过来的大将军侯景发动叛乱。第二年，侯景叛军攻破梁朝首都建康（今南京），梁武帝萧衍被活活饿死。

王朝危难之际，各地纷纷起兵勤王，时任始兴（今广东韶关）太守的陈霸先也不例外。

在陈霸先的号召下，岭南各州刺史纷纷出兵。

唯有时任高州刺史的李迁仕按兵不动。

为免遭他人怀疑其怀有不轨之心，李迁仕以讨伐侯景之名，邀高凉太守冯宝过府议事。

正当冯宝犹豫是否应召时，冼夫人却一针见血地指出，李迁仕想要谋反，并劝冯宝切勿上当。

冼夫人认为，勤王救驾是十万火急的事情。李迁仕身为一介刺史，不可能不懂其中的道理。之所以这个时候召见冯宝，完全是因为他担心自己起兵谋反，冯冼家族会断其后路。

冼夫人建议冯宝先默认支持李迁仕的叛乱，按兵不动，看清形势再说。

果不其然，几天后，李迁仕派手下亲信大将杜平虏驻军灨石口，袭击了陈霸先派往建康勤王的军队。

消息传来，冼夫人说服冯宝，称此刻正是消灭李迁仕叛党的最佳时机。

她认为，杜平虏率军讨伐陈霸先，必定带走了高州城大部分兵力。灨石距高州遥远，杜平虏即使闻讯，也不可能立即回军。

只要我们实施智取，消灭李迁仕叛党不成问题。

冯宝立即委托冼夫人，暗中筹集军备，准备讨伐李迁仕。

冼夫人却不着急，她想起了《孙子兵法》里的“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她命人给李迁仕准备了金银财帛，说要替其夫赎罪。

▲冼太夫人戎装像。图源：郑张昇

于是，便有了开篇的一幕。

当李迁仕看到冼夫人一行，大喜过望，误认为冯宝与自己一条心。

而冼夫人也打定了主意，一到城门口，就开始动手。

高州城士兵毫无防备，李迁仕一举败北。

消灭李迁仕一伙后，冼夫人乘胜领兵前往灨石，配合陈霸先消灭了杜平虏残军。

在战斗中，冼夫人的智勇，给陈霸先留下了深刻印象。冼夫人同样笃定地意识到，陈霸先绝非池中之物，他日定当有一番大作为。

后来，通过平定侯景之乱，陈霸先逐渐掌控了王朝实权，最终变成另一个“侯景”。

南朝梁太平二年（557年），陈霸先代梁称帝，建立陈朝，史称陈武帝。

▲陈武帝陈霸先。图源：网络

曾经的战友变成君臣，为冼夫人与陈霸先之间的关系蒙上了一层阴影。

就在陈霸先称帝的第二年，冯宝突然病故。

按照惯例，朝廷派出了新的人选接任高凉太守。

但当地百姓却认为，冼夫人既为俚人首领，且功在社稷，理应代夫主管高凉。

他们发起了万言书，要求南陈当局准民所请。

此举遭到陈霸先的断然拒绝。

他认为，岭南之所以一直脱离中央统治，是因为当地酋豪势力根深蒂固。要打破这种局面，就必须将这些世族调离当地，以降低他们的影响力。

于是，陈霸先以表彰冼氏拥戴之功的名义，邀请冯冼豪族进京为官，进一步试探岭南酋豪的态度。

冼夫人对此心知肚明。

她深刻地意识到，政权安稳与地区稳定之间有莫大的关系。岭南地区刚刚恢复安定，来之不易，若再度掀起战争，必将生灵涂炭，两败俱伤。

而在南陈之外，还有北周、北齐等政权虎视眈眈。

一旦陷入内战，将令亲者痛，仇者快。

关键时刻，冼夫人宣布，派自己的儿子冯仆率岭南百酋入宫面圣，以打消陈霸先的疑虑。

为了让皇帝彻底放心，临行前，冼夫人让冯仆带上自己的令牌，表明归顺之心。

冯家三代单传，冯仆为冼夫人独子，当时年仅9岁。

▲动画短片《冼夫人传奇歼灭欧阳纥》中冼夫人遣子为质的分镜。图源：影视截图

冼夫人“遣子为质”，直接打消了陈霸先的担忧。

但陈霸先也很快明白，岭南离不了冼夫人。

他随后下令，以后高、崖二州诸军政要事皆归冼夫人统管，进京的冯仆也以稚龄封阳春（今广东阳春）太守，以示朝廷信任。

然而，南陈并没有像陈霸先的年号“永定”那样，永远安定。陈霸先死后，南陈经历了一系列政治变故，政局变得比过去更为动荡。

到南陈第四任皇帝陈宣帝陈顼登基后，时任广州刺史欧阳纥趁机谋反。

岭南再度陷入动荡。

此时，冼夫人已年近花甲，她的儿子冯仆一肩挑起了维护岭南和平稳定的重任。

与父亲冯宝类似，冯仆在地方上颇有政声。欧阳纥谋反也用了“老前辈”李迁仕的伎俩。

冯仆到底少了些觉悟，在欧阳纥的甜言蜜语下，亲自去了广州。

发现自己上当后，冯仆一边稳住欧阳纥，一边令亲信悄悄出城，给坐镇高州的冼夫人送信。

看到儿子冒死送回来的信件，冼夫人心情复杂。

她也想领兵投靠欧阳纥，这样就能救出自己的儿子；可如此一来，她就会为虎作伥，成为岭南割据一方的历史罪人。

最终，冼夫人让随从给冯仆带去口信，称：“我为忠贞，经今两世，不能惜汝负国。”

在国家大义和儿女亲情之间，她选择了前者。

▲动画短片《冼夫人传奇歼灭欧阳纥》中的冼夫人。图源：影视截图

她果断率众迎接南陈章昭达大军，联合抵抗欧阳纥，全然不顾儿子的安危。

所幸欧阳纥兵败后，冯仆安然无恙地回到了冼夫人身边。

为感谢冼夫人多年来所作的一切，朝廷特旨册封冼夫人为石龙郡太夫人，给予与刺史同级别的政治待遇。冯仆也因不屈服于欧阳纥，晋封信都侯，转任高州石龙郡太守。

自此，冼夫人亦被称为冼太夫人，被各部族奉为“岭南圣母”。

公元589年，隋文帝杨坚发兵攻灭南陈，此时离一统天下仅有一步之遥。

攻灭南陈后，与冼太夫人不熟的杨坚随即发兵攻打岭南。

哪知，遭到了岭南地区南陈旧军和俚人部队的顽强抵抗。

隋军一时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

杨坚只能遣使带着冼夫人当年进呈陈霸先的令牌、兵符等，到高州面见冼太夫人。

看到使者送达的陈后主绝笔和往日旧物，冼太夫人潸然泪下。

她命人在家中摆设了南陈历代皇帝的牌位，全族缟素，哭祭三天。

之后，她拿着当年她给陈霸先的令牌、兵符等，率领百越众酋归降于杨坚。

天下，自此归于一统。

▲隋文帝杨坚。图源：网络

冼太夫人的大义，令远在大兴城（今西安）的杨坚十分动容。他当即下诏封冼太夫人为宋康郡夫人，并依旧授予其统管岭南地区的最高权柄。

不久，盘踞于广州一带的少数民族首领王仲宣宣布反隋。广州总管韦洸等人，被贼兵堵于城中动弹不得。

闻讯，冼太夫人赶紧派孙子冯暄率兵出击。

没想到，冯暄与王仲宣部大将陈佛智素有交情，竟忤逆了老祖母的命令，按兵不动。

冼太夫人大怒，将冯暄抓捕入狱，改派另一个孙子冯盎统筹剿匪。

冯盎对大是大非看得很明白，积极配合南下的隋军作战，大破叛军，为冯冼家族再添新功。

此战后，冼太夫人的官爵和声望皆达到顶峰。

隋文帝最终宽恕了冯暄，并特旨诰封冯家三代，追赠冯宝为广州总管、谯国公，册封冼太夫人为谯国夫人，授予冼太夫人“招慰亡叛”、监督任官之权。

隋仁寿二年（602年），冼太夫人以耄耋高寿病逝于高州。

为感念冼太夫人作出的贡献，由粤西到海南，人们自发修建了大量冼太庙、冼夫人庙。

每年冼太夫人诞（农历十一月廿四日），粤西茂名、湛江等地的百姓还会用粤剧演出、彩车巡游等年例形式，表达对这位岭南圣母的敬仰与崇拜之情。

▲高凉岭冼太庙。图源：郑张昇

生前，冼太夫人曾向族人解释，她为什么会多次在紧要关头决定跟随梁、陈、隋正统王朝，她说：“我事三代主，唯用一好心。”

是的，正是出自对百姓的“好心”，保境安民，才让冼太夫人名垂青史，永受香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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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文献：

[唐]魏征：《隋书》，中华书局，1973

[宋]司马光：《资治通鉴》，中华书局，2009

周泉根、黄淑瑶：《冼夫人“请置崖州”考》，《新东方》，2015年第1期

徐超：《广东高州的冼夫人文化》，《寻根》，2020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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