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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你还让我活不 · 下篇 | 人间

姐,你还让我活不 · 下篇 | 人间

文化


“你想没想过这一身病哪儿来的?真累死了,你就比他妈更像他妈了,他妈娶儿媳妇都没给他置备房子、置备车,你跟他几年全部都给他置备齐了,你现在就差一蹬腿了——你究竟想没想过自己的身份?你是他媳妇,你不是他妈!”


配图 |《她和她的她》剧照



风雨五爱街丨连载




身体并没有完全恢复的大肖,成了家里的斗士。

对于丈夫林星浩、公婆和所有的邻居来说,大肖是那个每天无事生非、制造家庭争端、搞得全楼都永无宁日的恶劣女人。被贴上了这样的标签,反而使大肖感觉到了适度的快意,享受着恶名带给自己的便利——贤妻的角色也许从一开始就不适合她,她有些高兴,终于找到自己在家庭里的位置了,她不想再继续扮演一个人畜无害的好女人了。要泯灭多少快乐与思想,要泯灭掉多少人性里的根本,要泯灭掉多少该享而永不能享的权益,才能成为一个真正的好女人啊!她做不到,并且坦然承认、接受与面对了这一点。

尽管她过得也并不快乐,但也终于知道了,生活的过程与终点,并不必然是快乐与幸福。所有的东西都需要自己奋而起身去战斗与抗争,所有的和平与安宁都靠战斗与抗争才能够取得。但她同时又感觉到一种悲伤,因为她已经能清晰分辨出行里的姐妹们,哪一个是在战斗、在抗争,哪一个已经放弃了挣扎,哪一个在抗争的道路上遍体鳞伤,甚至在自己怀疑自己……

连她那个拥有着五爱街最高学历的老板娘也是一样的,尽管她拥有那么多人羡慕的家庭与生活,然而居然也会迷惑,也有不满足。在外人看来,那些迷惑是多此一举,是无病呻吟,那些不满足更是贪得无厌。但大肖却觉得自己隐约可以共鸣老板娘,知道她不是,但是什么,她又形容不上来。

大肖和林星浩的婚姻毫无悬念地走向了貌合神离。不,他们之间连貌也不合。两个人见了面就会争吵,林星浩终于被她逼着去找了一个替班开出租的工作。本来他可以开白班,但因为害怕碰到熟人而执意去开了夜班。这样他们夫妻见面的时间就可以少了,他出车的时候大肖在家里,而大肖在家时他正在出车。两人完美地躲避掉了一切可以见面、沟通以及交流的时间。

婆婆对大肖意见不小,总试图恢复到从前的家庭秩序,插手他们小家庭的生活。以前大肖多少还有些投鼠忌器,彻底闹翻以后,她不再顾忌了,只要觉得有不满意、不妥当、不合适的地方,直接把火力值拉满,向着婆婆开炮。

每次吵起来,公公也会加入战团。她就敢“啪”一声打开门,跟公公、婆婆对骂。婆婆手抚着胸口给儿子打电话,林星浩回来后就会对大肖动手,大肖随手捞到什么就朝丈夫身上招呼。有一次摸到的是个陶瓷杯子,直接就把林星浩脑袋开了瓢,事后大肖又陪着他去医院缝合,缝合完了每天给他上药,7天以后再亲自动手给他拆线。还有一次她举起了梳妆台上的镜子兜头就朝林星浩砸了下去,林星浩用胳膊一挡,那条胳膊差点儿报废。

大肖似乎胜利了,然而内心的痛苦使她更为清醒,她知道自己实际上是败了。她内心也更为清楚,这是在奋斗。人奋斗的形式多种多样,但无一不在为自己所期待的最终幸福而斗争。从这一点来看,她似乎也没有过错,毕竟,“道路永远都是曲折的”。但她偶尔还是会深切怀疑:在经过如此血腥、暴力、冷酷的斗争以后,她和林星浩的内心里还会存有多少温暖与温情?

“最终的胜利”变得不那么令人期待了,倒是相当多的时候,她竟不知道自己是为了什么而同林家老小发生战争了。仿佛,她、他、他们陷入了一个怪圈,成了单纯为了打败对方、使对方向自己臣服而战斗。但她当初结婚的目的,并不是使自己向谁臣服,也没想过使任何人向自己臣服啊!

这不是自己想要的婚姻与生活——这种苦闷熬煎折磨着大肖,却无人诉说。回老家时,母亲劝她不要太任性,个性不要太强,她就低眉顺眼很随便地敷衍一声,穿上衣服去外面的土路上走走。路过的土狗朝她熟稔又巴结地摇晃着尾巴,她站在它们面前,突然间很想哭。但是不能哭,对着一条狗去哭,这该是一个让乡亲们多么惊讶与不可接受的举动啊。为了不吓着别人,她只好拼命地压制着自己的悲伤,使自己看起来和那些正常的人一个样。

走到村子的尽头,就是一望无际的田野,夏天绿着茂盛的庄稼,冬天光秃秃一片。远山在云雾里露出隐约的轮廓,天与地在某个尽头不期而遇了,呈现出一派宁静与祥和。大肖只能在这样的环境里才能让自己得到短暂的安宁与放松。每次回沈阳,大巴刚刚驶进城区,她就浑身紧绷,宛如一张拉满的弓,要把自己的怒火像一枚炮弹一样射出去,才能跟他们勉强打个平手。

她可以清楚看见婆家人眼里的疲惫与失望,有时也不落忍。但是婆家人却始终看不见她眼里的疲惫与失望,她刚嫁进来时的热情在这样的日常中几乎被消耗殆尽了。很多时候她都不想回家,下了行到了楼下,抬起头来,目光沿山墙一点一点往上爬,直爬到她家所在的那一层楼,再脚步异常沉重地朝上迈。




大肖常去看望二肖,一起吃饭,一起去逛一逛。但不怎么聊天,不知道谈些什么。从前她们姐俩的梦想,有一半大肖是实现了的。但实现以后,她却发现那并不是自己想要的,便没什么可说的。生活就像白天与夜晚一样,黯淡与平凡,她失去了热情,却仍旧要活着,如同许许多多人一样。

二肖能看出来姐姐心中的失落,却始终不明白她到底失落了些什么。沈阳从大肖第一次回乡起,就像图腾一样占据了她的整个心灵。她正像多年以前的大肖一样,致力于留在这个大城市。她想像一棵树一样在这个并没有使自己感受到多少温暖的城市里扎下根来,伸出无数的根须,紧紧抓牢脚下的土地。她要属于这里,哪怕是以一种献祭的模式。

如今,二肖的目标也快要达成了。她交了一个男朋友,叫梁大伟,是个美发的大工。她从没跟大肖说起过。为了避免夜长梦多,她已经跟对方已经同居,怀了孕。她想自己应该是要结婚了,但梁大伟却不知怎样回去跟父母开口——事实上,他一直跟母亲在一起生活,他父亲早就抛妻弃子,他跟母亲蜗居在车辆厂职工宿舍里,小套,一大一小两个房间。他母亲其实也早就知道了二肖的存在,但就是不吐口同意儿子的婚事——这在男孩的母亲中是多么滥俗的剧情:

“她能跟你同居就能跟别人同居,这么随便的女孩儿咱家可不能要。”

“你就能确定孩子是你的?”

其实,谁要嫁给她的儿子,她都不会欢喜。在跟儿子相依为命的日常里,她早已模糊了自己和儿子的角色,在情感上也不能摆脱对儿子的依赖。儿子是她全部的精神寄托与活着的动力,多年以前,丈夫早就把她的心伤透了,胆吓破了,是儿子治愈了她受到过婚姻创伤的心,儿子就是她的药,现在有个姑娘要把药拿走?那可真是要跟她拼命了。

梁大伟没有找到反驳母亲的理由,他以为结婚一定要得到家长的支持才好,要不然结了婚以后住在哪里?难道还在外面租房子吗?这个面色白皙、长着一双迷茫大眼睛、拥有一双纤细柔弱手指的男人,在母亲那里吃了一餐饱饭后,又回去见了二肖,支吾着,没说母亲同意,也没说母亲不同意。

梁大伟绕了半天的圈子,把二肖彻底绕糊涂也绕急了,问他到底是什么意思。梁大伟这才脱口而出,说两个人的婚事应该由双方的家长去商定才好。

他低下眼睑,沉默着抽烟,呛着了怀孕的二肖。二肖有些心烦意乱,叫他不要再抽了,他乖巧听话地掐了烟,两个人就沉默地坐着。

二肖看了看梁大伟,知道指不上他,但心底里却也怨不起来。她听说过梁大伟的成长经历:从小就被父母放在长托,后来父亲离家一去不返,他跟母亲在一起生活,日子不能说不艰苦。他母亲身体不好,也不太能顾得上他。他身体瘦弱,从小被人欺侮也不敢做声,从没有人替他出过头。

二肖心软了,压制下急躁与火气,开始替自己的男人开脱了。而梁大伟则会在她一次又一次替他开脱中越陷越深——那时他们是都不知道这一点的。他们推动着自己的命运之轮朝前走,有时推进坑里,费劲将自己捞起再继续朝前走;有时推进一片沼泽,再艰难从中挣脱;有时,走到一片坦途,就会天真地以为生活的磨难都自此有了尽头。


这样又拖了一个来月,二肖觉得不能再等下去了。她找到大肖,如实交代,大肖先是愕然,继而镇定,冷静下来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得帮妹妹摆平这桩婚事,不能让对方白占了便宜。

“他家什么意思?”她看着二肖,又不等二肖答,自顾自说,“不管什么意思,总要给咱一个交代。如果想不负责任,那肯定不好使。”

“其实那时第一时间应该考虑的是梁大伟那个人以及他的家庭究竟行不行,但当时头脑里像被谁植入了一种固定的思维模式。一遇上那种事,第一个想法就是女人吃了亏、被占了便宜,而不使自己吃亏的唯一的方法,就是让对方赶快给自己一个名分——现在想想,名分、幸福,究竟什么才最重要、什么才代表婚姻真正的意义呢?但是那时候不懂。”后来她复盘说。




大肖没提礼物,单枪匹马就杀上了门。梁家老太瘦小,只有1米5的个头,脸又黄又皱,如同一枚风干的橘子,嗓门很小,嘴又拙,说不出什么犀利的话来。谈话全程几乎都由大肖主导,谈完,二肖和梁大伟的婚事也就这样被敲定了。

二肖结了婚,肚子一天天大了,不能继续上行了。大肖去看二肖,知道她没钱用,就像自己刚结婚的时候妹妹也怕她没钱用一样,常朝二肖手里塞几张钞票。

二肖看看大肖,再看看手里的钱,低下头。大肖注意到了妹妹的手——与她的手长得不太一样,妹妹的手圆润修长,十指伸开,手背上有肉肉的指涡。她的手虽修长,但太有棱角,骨节又粗,掌心没肉,不是一双有福气的手。

她握握妹妹的手告辞,二肖送她到公交车站。坐228路,很长的一段路要走,大肖让她回,二肖不肯,送到车站了也不肯走。

等大肖上车,二肖叫了一声“姐!”

大肖回过头来看着二肖,二肖朝大肖挥着手。

“啥时候再来?”她腆着肚子朝车前走了两步。

“不要过来,车碰了你。”大肖出言阻止她,又说,“下礼拜,下礼拜来。”

“我等你喔。”

“好啦好啦,下礼拜下了行就来。”

“啊,姐。知道了。”

二肖挥着手,公交车抖动一下丑陋而肥胖的身躯,吭哧吭哧地启动了。大肖扒着车窗户看着二肖,二肖朝她继续挥着手,直到望不到车尾了,才慢慢地往回走。

二肖没敢对大肖说,婆婆给过她脸色。梁大伟倒不给她脸色,但非要拿婚礼收来的礼金去做生意。她本来不想给,生孩子要用钱的嘛!但是梁大伟一直跟她冷战,她先受不住了,举手投降,把钱都给了他,但没两个月,梁大伟就把礼金赔光光了。

结婚以后生活原来是这个样子的,二肖禁不住也有一些失望。但梁大伟态度好,她也就认了。她多么不忍心对这个男人有过多的苛责呀——他扑闪着无辜的大眼睛,忧郁地看着自己大着肚子的妻子,目光中全部都是悔恨和惭愧。责备他的话都到嘴边了,却生生被二肖吞咽了回去。

“财去人安乐。”她掀开被子,“呼”一声盖到两个人的身上来。

梁大伟赞美着二肖的宽容与大度,感叹着,说除了他妈之外,再没有一个人对他那样好过。

而二肖也从没觉得自己对一个人如此重要过,她迷失在梁大伟的赞美里。二肖以为自己的宽容和理解能换来一些什么,至少不会是下一次的不合理的要求。但二肖发现,很快,梁大伟就又有了其他的诉求——一部苹果手机。她不能理解,以他们的收入,苹果手机是真正的奢侈品。但当梁大伟用虚弱的、乞求的、渴望的眼神望着她时,二肖又一次心软了。

然后又是价值数千元的球鞋……

二肖总在说劝自己:他的要求并没有多过分。也很容易就说服了自己。

他们住在二楼,窗户离街道很近,半夜有人走近,也有人咳嗽,不远处还有一部挂在楼房外墙的磁卡电话,人们总是不分昼夜地在那里打电话。二肖在半夜睡不着,总在心里筹算着手里还剩下几个钱,知道用于生孩子的钞票是有些不够用了,要尽可量俭省。梁大伟十分安稳地睡在她身侧,她看不见他的脸,他将整个的脸全部都埋进被子里。二肖心里又对他产生了怜悯之心,他是多么可怜又是多么的无助呀,可她忘记了自己也是一个可怜而无助的人。


大肖托了自己的老板娘,找了医院里的关系,恰好可以帮到二肖。

“剪头的,靠不靠得住?”老板娘问。

“还行吧,人老实,不跟我妹吵架,老太太也老实,最起码不能受气。”

老板娘听了,沉默了一会儿,又对大肖说:“老实人有时更难弄呀。”

大肖正在理货,撅着屁股,汗淌下来,一滴一滴掉在货品的外包装袋上。汗湿的头发很凌乱地贴在额头上,身上穿的衣服也早湿透了,贴得她难受。她站起来,喘了口气,将衣服前后分别揪起,让皮肤也透透风。

“总好过我那个。”大肖苦笑了一下,“我家就像战场一样。我妹家一天一天没动静,从来不吵架。”

老板娘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但最终放弃,只抿抿嘴笑了一笑。

二肖生产时,大肖发现妹夫梁大伟像个局外人一样站在走廊最远处,跟医生接洽、塞红包,甚至签字、跑前跑后的忙碌,全部是自己在做。梁大伟顶着一头酷炫的头发,手里拿着一根细白的香烟,脸上是朦胧得如同做梦一般的神情,看起来真是既纯良又无辜。

大肖叹气时,小外甥已经呱呱坠地了。她听见护士喊“肖XX家属!”,没多想,就冲了过去,那些刚刚还隐约浮泛在半空的、模糊的、怀疑的念头,雾一样消散了。梁大伟也跟着凑过来,大肖将婴儿递到他手上:“先把孩子抱到病房,我等二肖出来。”

梁大伟接过孩子朝病房走去。二肖还没有出来,产房门口等待着一张张陌生而焦躁的脸,不安的脚步声淹没在医院里巨大而嘈杂的噪音里。大肖望着妹夫进了电梯,那个背影纤细摇摆得如同一个不知世事的少年。她几乎是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冷颤,脑海里浮现出大半年前单枪匹马去找这个男人母亲谈判的情景,婚事谈拢,她出他家门时,是有一些成就感的,很兴奋,但现在想来,这种兴奋又难免有些莫名其妙。

二肖被推出来了,大肖迎了上去。




孩子出生以后,二肖的生活并没有改善。出了月子,二肖不得不再一次上行,除了拥有了一个丈夫和一个儿子以外,一切似乎都并未发生丁点的改变。如果非要说有,那就是她的身份,由一个女孩成为一个女人,成了一个母亲,成了某个人的妻子。

大肖和林星浩也到了走不下去的地步,二肖不参与意见,她知道姐姐一向比自己有主意,她的意见是不会被姐姐采纳的。

大肖有一些钱,去学习针灸减肥,鬼知道真能减多少。但女人们总是要减肥,她们总是嫌弃自己身上多余的脂肪。大肖联系了一家医院的出租科室,在那里营业。有医院的招牌罩着,又因为是新兴行业,生意最好的时候一个月就入账十几二十万。她买了房,也有多余的能力去照顾二肖,回老家时更像是衣锦还乡了。

大肖成为一个小小的女老板,完全是带有一些戏剧性质的,她自己也非常清楚,命运的高峰期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咻”一下过去了,正如它来时那般的令人出其不意。

父母操心着她的婚事。林星浩也没有再婚,得知她发达了,很希望能跟她再续前缘。但大肖心灰意懒,对前夫、对婚姻都失望透顶。有流言说她离婚是因为不能生育,她也不去解释。这世上人太多了,一个挨一个地解释下去,恐怕要耗费她的半生。她已经浪费了半生了,再不想将剩余的时间浪费在无谓的人与事上了。

她现在只剩下亲情了,父母、妹妹、外甥是跟她有血缘关系的,外甥很喜欢她,她也很喜欢外甥。她给他们花钱,不去想自己的未来,未来该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她不去担心。她净身一人,走到哪一步算哪一步,最差也不过就是哪儿死哪儿埋,没什么大不了的。

她保持着去二肖家里的习惯,去时总要买很多东西,也给外甥留一些钱,如果妹妹有事需要她托关系,她就花人情去托关系。二肖买房时管她借了一些钱,她说不需要还了。她不是对钱没概念,而是需要这世界给她一点温暖。她从旁的地方已经找不到安全可靠的温暖了,血脉亲情总归是可以靠得住的吧?

然而,有一天小外甥问她:“我们家的事儿为什么你总管?”

孩子刚上幼儿园,她相信这句话不是他自己观察得来的疑问,一定是有大人在他面前提起过——这个大人是谁?

此后,大肖不大到二肖那里去了,哪怕二肖奋力邀请,她还是能不去则不去。一年去个一两回,也就那样了。她每天工作,回家,煮一个人的饭食,不爱做了就去外面吃一口。买了车,开到顺通那边,却发现从前和二肖常去吃饭的那家小饭店早黄了。但她永远记得肉粒豆腐汤和香酥凤尾蘑的滋味,此后她到过无数大的小的饭店,点过无数次这两道菜,却再也吃不出当初的那个味儿了。

她觉得真是遗憾啊,但是人生总是会有遗憾的。她一个人孤独而失望地咀嚼着遗憾,想到二肖终于是获得了自己想要的幸福,又心生安慰。自己也许真的打扰到了妹妹的幸福?能做到不打扰的。

沈阳的夜色,大肖已经看惯了,灯火从街路的一头延伸开去,一直到很远的地方,小心翼翼地亮着,有些羞涩,像一个情人的吻一般,既令人期待又令人舒展。她在夜色里摊开两臂,风从臂膀的空隙穿梭过去,如同一只春天的燕子。




二肖先是在四十岁那年诊断出了心脏病,隔了几年,除了心脏不行,肝也不行了。肝不行,胆也不行,胆不行,胃也跟着罢工。吃了又疼,还会吐,不吃人又受不住。挂了肠胃科,又挂肝胆科,但因为新冠疫情还没有彻底解除警报,她这种情况医院竟然不收住院。

大肖来看二肖,见她脸儿黄黄的,斜坐在沙发上,眼珠半晌才会动一下,人也瘦了一整个圈。她坐到妹妹身边,有些惊讶于她疾病的来势汹汹:“怎么会到这种程度?”

二肖虚弱地晃一下头,表示自己也不明白原因。

“住院呐?”

“医院不收。”站一边的梁大伟说。

“想办法啊!”大肖有些生气,都这个样子了,不收也要上天入地地想办法啊,难道等着奇迹降临吗?

二肖见姐姐急了,拍拍她的手,笑一笑,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来:“我没事呀,不收住院,就是没那么严重。”

大肖不吱声了,觉得自己刚才语气有些不善,二肖的婆婆还在场,她那样说话,难免让人家觉得她这是在兴师问罪了。

大肖想着,联系谁呢?她承包过医院科室,还是认识几个大夫的,但那些医院不太正规,她还是不大放心。最后还是把电话打给她在五爱街最后打工那个老板娘。

电话一通,才知道老板娘的妹妹竟然也生了病,也是不够住院的标准,但她已经安排好了。老板娘肯帮忙,于是大肖在二肖家里等电话。


傍晚,见婆婆回了自己家,二肖从沙发上起来了,很自然地扶着肚子去做饭,她肚子疼得像很厉害,把腰弯得像只虾米一样。大肖看了看梁大伟,人坐在沙发另一端刷着短视频,没有帮把手的意思。大肖看不下去,去厨房接过二肖的锅铲,说这顿饭由她来做。二肖不肯,姐俩来争起锅铲来。

大肖到底强硬,夺走了锅铲,做了一个虾,一个鸡翅,一个黄瓜炒鸡蛋。虾和鸡翅被梁大伟和外甥梁松吃光了,黄瓜炒鸡蛋一口都没有动。

二肖胃痛,不能进食,继续斜躺在沙发上,望着窗子外面。窗外已经是一片的漆黑了,夜色温柔包裹的城市里,一格格的窗子亮出柔和的灯光。二肖正看得出神,大肖坐了过去,想劝,却不知道要劝些什么。

梁大伟吃完了饭就抹嘴离开餐桌,回了自己的房间。大肖起身想去收拾碗筷,二肖喊丈夫:“别让姐刷碗啊,你刷。”

梁大伟低着头闷出一声“啊”来,噔噔噔走过来,纤细的手指刚要去碰那杯盘碗盏,突然间又缩了回去,转身去翻箱倒柜找些什么。大肖看他做家务这架势,有些来气,心里想,“等他找得到,我做都做完了”,但也没有起身。

二肖替梁大伟解释:“他手不行,沾不了凉。沾凉水大手指哆嗦,不能给别人剪头了。”

大肖想说,“不是有热水吗?热水器也开着呢”。但她笑笑,憋住了。

梁大伟找了许久,终于把塑胶手套找到了,他舒了一口气,像经历了千难万险一样。他仍旧梳着十分流行的发式,挑染了一种大肖形容不出的颜色,不像四十几岁的人。大肖知道他一直会用保养品护肤,身上总是散发一股男士香水的味道,这么多年了,苍白的脸,大而惊恐惶惑的眼睛,始终未谙世事似的。

大肖暗自里感叹,有人说男人不禁()老,从前她也这样以为,后来她做针灸减肥,接触的男男女女多起来,倒总结出一点心得体会:不是男人不禁老,而是他们很少为生活琐事操心,桩桩件件细碎的、磨着人性子的小活计才最能糟践人呢,会一点一点把人的精神与活力都给蚕食掉。她回望自己结婚那几年过的日子,焦头烂额,那才几年呐?

她庆幸自己跳脱了出来,但还是没有完全对婚姻死心。自己婚姻的不幸福是因为自己遇人不淑。如果人对了,像二肖,可能那些问题都不会有。最起码,在二肖的家庭里,梁老太也好,梁大伟也好,不会跟二肖吵架。二肖说什么,梁大伟不管爱干不爱干,还是会听,还是会动一动,梁老太也是。听二肖说,她还会给二肖洗衣服,有这样的婆婆,也算是妹妹的造化了吧,不像她,当年,公公、婆婆、丈夫,天天三英战吕布。

这么一想,大肖对梁大伟也就宽容起来。她站起来,向着妹夫,说:“你放那吧,手不好,我来刷吧。”刚说完,老板娘来了电话,她赶忙接了,定好了次日见面的时间。

二肖留她住一宿,说明天早上一起去医院。已经很晚,但大肖坚持走了,虽已不再介怀小外甥说过的那句话,但在妹妹家里,她却总是没来由地感觉到一种拘束。不是身为外人的那种拘束,而是这里的氛围使她觉得沉闷——是那种大家都心知肚明却又都刻意去忽略的、心照不宣的、仿佛什么被阉割掉了的一种沉闷,带着某种抑郁的气质。她受不住这样的空气,憋闷得喘气都费劲。

回程时大肖据此在想,也许从前跟林星浩的婚姻不和谐,是自己占了大半部分原因?为什么像二肖家那种不吵不闹的家庭环境,她反而受不了呢?躺在床上,她还在思考这个问题,等到睡实,又被手机闹钟吵醒了。




大肖简单洗漱又奔二肖家赶,到了,二肖已经把饭做好了,梁松被他奶奶接走送去上学了,梁大伟还在卫生间里洗漱。二肖问大肖吃饭了没,大肖说没有。二肖说我就知道你不会吃早饭,所以我做了,吃点儿再走,赶趟儿。

大肖坐下吃了两口,没休息好,一点胃口也没有,不过妹妹带病做了早饭,她一定要吃一些。

等她吃完饭,时间已经很紧张了,但梁大伟还没从卫生间里出来。大肖知道妹夫每次出门都要梳洗打扮,但没想到这种时候他还能这么慢慢悠悠的。她心里想,哪怕一辈子也不打架,这种性子的男人她也是万万受不了。她看了一眼二肖,二肖已经习以为常了,朝姐姐苦笑一下:“拉屎都是拉线儿屎,没个把钟头出不来。”

梁大伟终于出来了,真是光鲜亮丽,若不知他是陪老婆去医院,还以为是要去参加婚庆典礼。大肖看出来了,这个男人并不在乎自己的妹妹,他心里只有自己,他爱自己像鸟儿爱自己的羽毛。但他爱自己的方式跟林星浩不同,林星浩更外显一些,更直接,梁大伟更隐晦一些。但两者在本质上并无不同。

大肖抬起头来看了看二肖,她的侧影有一些模糊的狼狈,目光直直地看着前方,有一丝躲闪和直截了当的逃避。她只顾走路了,旁的什么也不愿意去想,思考可能令她痛苦。

她们来到各自的车旁边,大肖看看二肖那车,车是由娘家贴钱来买的,当时二肖说的是,“梁大伟一直喜欢车,接送孩子也更方便”。但据大肖所知,自买车以来,梁大伟并未拿那个车接送过梁松,孩子一直都是由他奶奶接送。

跟二肖当年生产时一样,大肖帮着办妥了所有的手续,梁大伟更像是一个摆设,哪怕见到了大肖的前老板娘,他也只问候了一声“好”,连基本的寒暄和热情的感激都没有。大肖对妹夫有不满,但面儿上仍旧不免像二肖一样替他开脱:“我妹夫,人腼腆,但是踏实,他从事那个行业,一点花边新闻都没有过,什么都听我妹妹的。”

她觉得这话说起来心里没什么底气,有点画蛇添足。老板娘看看梁大伟,对大肖笑笑:“跟我还说门面话?再说,我们也不是没见过。”

大肖一愣,才想起当初二肖生孩子就是找的老板娘的关系。她低下头,脸红了。

老板娘拍拍她的肩膀,走了。大肖紧走两步跟了过去,回头给二肖比划了一下。多年的默契居然还在,二肖马上晓得姐姐的意图,她喊住大肖,从包里朝外掏钱,支使梁大伟:“姐,让大伟走这个人情。”

梁大伟站着没动,老板娘回身把大肖推了回来,大肖满脸堆着笑感谢。


几个钟点后,住院的手续办齐了。三个人静静地待在病房,隔一会儿,这个两人间又住进来一个病人。

大肖听见二肖跟对方攀谈起来,说起自己的老公,还有孩子,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尤其听到对方称赞梁大伟看着比她年轻的时候,她的五官笑得凑在一起,眼睛眯得令人看不见了,仿佛得到了这世间最大的奖赏。

她笑得十分夸张,大肖听起来有些烦,她不喜欢眼前的二肖了,她觉得妹妹陌生了。她一直以为命运对这个最小的妹妹是有一点眷顾的,无论在娘家还是在婆家,她走的路都没有自己的来得艰难。结婚以后,她过着小康而平静的——不,现在看来,没有任何一种平静是平白无故的,要么是抗争而来,要么是隐忍而来。

开始大肖一直以为,如果非要提到“隐忍”二字,那也一定是指梁大伟,和他那个说话声音高一点都恐怕会骇到人的母亲。但她目之所及与她从前的想象完全相悖,她想到一个细节:早晨梁大伟捯饬完,还坐在餐桌前吃了几口饭。昨天晚上剩的那盘黄瓜炒鸡蛋,大肖吃了一些,心里想梁大伟再打扫点儿这盘剩菜也就吃完了。但梁大伟对这盘一口未动,筷子一直在自己喜欢的菜上挥舞,专一得心无旁骛。

这个细节,有些不值一提,大肖一直压抑自己不要去想。但越不去想,心里反而越放大这情景,越觉得那个细节清晰得纤毫毕现了。她起身拎上衣服,说要到外面去走走,她听见二肖在后面说了句类似“注意防护”的提醒,她含糊地应了一声。

走出病房,大肖才觉得胸口的郁闷舒缓了一些,她警惕着,怕自己是因为单身太久有些不合群了,才会有那样的想法,但那想法却一直不停横向发散着延展,那种自由发挥的想象,折磨得她够呛。

“他只喜欢吃他喜欢的,从来不顾及二肖劳作的辛苦或者剩下的菜由谁来吃掉。他一定说不喜欢吃就倒掉罢了,但他们的家庭条件那样一般,二肖怎么会舍得将只剩了一顿的剩菜倒掉?他们家所有的剩菜全部进了二肖的肚皮了。”

这个想法使她心疼起妹妹来。二肖过的原来是这样的日子,她为妹妹愤愤不平。

她得出结论:

“梁大伟在驯化她——他喜欢吃什么二肖就得做什么,不然后果只能由二肖来承担。如果想不剩菜,就做他喜欢的,只要是他不喜欢的,他就一口不吃,所以二肖是被他训练成熟的、他的厨娘。”

“他无声无息地甚至是没有意识地、靠着一种仿佛生下来就根植进他身体里的某种本性训练着他的妻子,而且把她训练得成功极了。”

这想法困住了大肖,她坐上电梯,下楼去找老板娘。到了老板娘妹妹的病房,却发现老板娘人不在。她妹妹说,她在医生办公室,正在考侄子英语单词。大肖不知道医生的办公室在哪里,但走到护士站斜对面,还是听到了老板娘的声音。她想停下脚步进去跟她聊聊,正犹豫着,老板娘却抬头看见了她,走了出来。

“你继续考孩子,我没事儿。”大肖有些惭愧,有些后悔来找老板娘了——一定是自己多虑了,何必拿这些蝇营狗苟去烦恼别人?平白叫别人笑话。

老板娘拿起椅背上的外套,跟侄子交代几句,跟她一起出来了。她们坐在走廊里的按摩椅上,都深深地把自己的身体陷了进去。大肖没有说出自己的烦恼,说不出口,觉得那些话和那些事都摆不上台面,也许只是她某种自私狭隘的心理在作祟。

彼此沉默了一会儿,大家又分开了。




大肖回到二肖的病房时,梁大伟在看手机。现代人已经一刻钟也离不开手机了,明明陪他甘苦与共的妻子就在他面前,他却视而不见,他只看得见手机。

大肖再一次庆幸自己没有莽撞地重新进入婚姻。这些年,倒不是没有机会,只是林星浩给她的冲击太大,她走不出阴影。大肖是宁缺毋滥的人,二肖不是,二肖是难得糊涂的人——或许也不是,大肖如今看妹妹,倒认为她是那个真正糊涂的人。也许她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处境,身体搞成那样,跟她的婚姻应该不无关系。梁大伟沉默地摆布着她,她则一味迁就与牺牲。她尽管欺骗自己很幸福,但是身体不答应了,她的身体承受了太多她不应该承受的劳碌与压抑。

梁老太过来了,她保持着一贯的猫一样的行为习惯,出现和消失总是无声无息,显得十分突兀。大肖站起来,将陪护凳让给梁老太,跟她客气着,叫她不用来回跑。

梁大伟没挪屁股,二肖跟婆婆商量着儿子几点放学,谁去接,谁给孩子做饭的事。对于二肖住院以后的分工和计划,梁老太大包大揽,梁大伟的眼睛则像磁铁一样吸附在手机屏幕上,似乎没有听见妻子和母亲的讨论,似乎这些讨论与他无关。

大肖侧过头来,也不知出于什么目的,提议道:“让老人来回跑什么呢?大伟安排吧!都这么大岁数了,就应该在家里享清福了。你们两口子的事儿,你们自己解决!”

二肖没做声,梁大伟也没做声,梁老太也没做声,病房里一下子沉静下来。

“不用。”梁老太说,“干点活儿没啥,我儿子啥也不会。”

大肖笑笑:“都一样,谁生下来什么都会?当初二肖也啥都不会,这不结婚也啥都会了嘛。不会就学,年轻人,学什么都快。你儿子挺有那个劲儿,能往里钻,干啥都错不了。”

梁老太脸色沉下来,现出不高兴的神色来,梁大伟的手指也不在手机上下滑动了。大肖冷冷地想:这就是不懂人情世故的老实人?其实他们娘俩什么都懂,装不懂而已!

“哎呀,我这个儿子呀我知道,什么也不会干,要不我总上去给干去呢,就是要替他干。”

“那您老可真太想不开了,不学不干永远不会,您老还能替他干几年?”

“那不还有二肖呢吗?”

“她都病成这样了。”

梁大伟站起来了,说:“妈,我送你走,这也没事儿。”

梁老太不动:“我不走,咱是自家人,我走啥?你也真是,干啥啥不行,自己媳妇儿有病,住个院还得找别人!”

大肖知道这算是开了战了,心头火起:“大姨啊,您老客气呢,我也不是别人,是她亲姐姐。您老要是真拿我们当外人,当初买房买车就不应该找我们,应该凭本事自己给儿子立所房子,那多硬气呀。”

二肖站起来:“姐你少说两句。”

梁大伟站在他妈面前:“我也让二肖会活着点儿。”

大肖嘴不让人,转头面向妹夫:“是呀,这话谁不会说?倒是真刀真枪地给她搭把手,那样你不叫她‘会活着’,她也能活得挺好。你光玩嘴,有什么用?”

梁大伟脸色白了,气得一时讲不出话。大肖的脸则被气红了——这就是当初她认为老实厚道的人家,这就是二肖没有家庭战争的婚姻。家里所有的安宁,都是妹妹隐忍、让步、过度付出换来的。如果她像自己一样,稍有反抗,提自己的要求,也会如同自己曾经的遭遇一样,受到婆家人群起而攻之。

二肖将大肖拖出了病房:“姐,你还让我活不?”

大肖看着二肖,不言语。

“姐,那是我的日子,过啥样我认。”

大肖不是不知道妹妹的“认”。

“姐,他挣钱都给我,不打我不骂我,我说啥是啥,这日子就行了呗。”

大肖很快找到二肖话里的漏洞:“不打不骂是因为你从来没提过自己的要求,那个家里,有人考虑过你的感受、你的利益吗?你想没想过这一身病哪儿来的?真累死了,你就比他妈更像他妈了,他妈娶儿媳妇都没给他置备房子、置备车,你跟他几年全部都给他置备齐了,你现在就差一蹬腿了——你究竟想没想过自己的身份?你是他媳妇,你不是他妈!”

走廊另一头走过来了老板娘:“我合计上来看看,你们姐俩这怎么还吵吵起来了?”说着,老板娘就往外推大肖:“她还住院呢,有啥事儿出院再说。”




老板娘把大肖带到一间医生办公室。办公室里没人,灯亮着,桌子上摆着一张打印好的纸,上面写着“医生护士值班的时候蚊虫太多了,医院应该为医护人员想点办法”之类的话。显然是废旧的文件了,因为当时正值冬天。

大肖觉得老板娘也不会理解她,这么多年,太多人说她因为离婚而已经成了一个变态,对世界和男人都抱有偏见。但她还是决定将来龙去脉简单说一说,否则心里憋得难过。

“我知道你在说什么,但是大多数人都这样。可是你也许会说,‘大多数人都这样’就是对的吗?你有没有听说过一个故事——一个国王,又聪明又清醒,但是他的臣民都是傻瓜。国王以为可以凭借自己的聪明才智改变他们,但根本不行。他因此而活得很痛苦,最后他祈求上帝,也将他变成一个傻瓜。”

大肖偏过头,她想哭了,但是她不想让一个外人看见她哭。窗外灰蒙蒙,陡然而过的飞鸟掠过长空,很快就消失在视线中。

“我上学时学过一个词,‘三人成政’。我理解的是,只要一个团体有三个人,无论这个组织是家庭还是什么,就会形成一个政治格局,就会存在压迫与被压迫、剥削与被剥削、统治与被统治。人与人之间,很难有单纯的关系的。有人知道这一点,有人一辈子都不知道。”老板娘很平静地看向大肖,“你说是知道的人幸福,还是不知道的人更幸福呢?”

“其实说不好的。所以郑板桥说‘难得糊涂’嘛!你,就是不肯装装糊涂。这样就难免费力不讨好。”老板娘又说。

大肖被看穿了心事,再也忍不住内心感情的汹涌。但她终不肯出声哭,默然地流着眼泪。这些年,她不是不知道,因为自己这性格,比别人多吃了多少苦头。

“算了。”老板娘很豁达地拍拍她后背,“女人这一生,成为一个人的妻子,成为一个人的母亲,都是再简单不过的一件事。最难的——就是成为她自己。”

“她们失去自己,可别人告诉她们,要一直这样下去,这样叫做伟大,最次也叫‘识大体’。你看社会上,男人搞出乱子来老婆还挺他,这叫‘识大体’。他们训练女人‘识大体’,却从来不对自己提任何要求——你们不搞七搞八,女人也用不着识什么狗屁大体。但他们胡搞瞎搞,还要让人家原谅、宽容,要求别人做个圣人,自己呢,就做一个俗人。之后又只字不提自己的错,只是称赞女人‘伟大’。”

老板娘有些无奈地摇摇头,背对着大肖:“女人哩,你也不要觉得她们有多无辜。有梁大伟他妈、有二肖,就永远会有梁大伟。跟我们从前卖货一样,有一货就有一主。”

“至于二肖,你要她怎样呢?如果要她改变,就意味着要跟老公跟婆婆有冲突。可是人的天性都是不想发生冲突的,战火一旦燃起,走向就太具有不确定性了。达成共识当然是最理想结局,不然呢?二肖革命彻底失败,从此连表面的安稳都没有了。这个结果你能承受,她未必能承受,她多害怕这个结果呢!为了不面对这个结果,她只能自己去欺骗自己,只能将愤怒指向你这个提出问题的人来——毕竟,不能解决问题,就要解决掉提出问题的人嘛。”

老板娘抬起头来看着大肖,大肖正拿手机看些什么,脸上闪过狰狞而痛苦的神色,目光竟有一些兽性的残忍。看得出来,她是在竭力使自己镇静,但很徒劳,她在那里自己跟自己斗得难解难分,表情十分凶狠。

怎么了?

老板娘朝她走过去,大肖意识到有人靠近,这才抬起头来,脸上露出悲戚的神色。她双肩陡地一垮,浑身的愤怒像气球被一针给刺破了一样,无力地靠在椅背上,将手机递给了面前的老板娘。

老板娘看见的是二肖给大肖发的微信。二肖说:姐,以后我过我的日子,你过你的日子……


这一对曾经相依为命的、无分彼此的亲姐妹,以一种平静的、悄无声息的、很悲怆又很残忍的方式,彻底决裂了。说起来,那不过是无数个平凡黄昏中的一个而已,夕阳像是爆了,残血般染红了整个西边的天空。

大肖已经走了很久。直到二肖出院,她再也没在医院出现过。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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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胖 子

还没活太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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