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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你还让我活不 · 上篇 | 人间

姐,你还让我活不 · 上篇 | 人间

文化


大肖深知那不是她们姐妹的归宿——沈阳再大,也不是她们的家,要想成为她们的家,只能在沈阳成家。然而怎样才能在沈阳安家落户呢?要么找个沈阳人,要么——不不不,好像没有第二条路。


配图 |《七月与安生》剧照



风雨五爱街丨连载




大肖二肖是两姐妹。大肖瘦削,二肖略为丰满。至于长相,姐俩则都很平凡,不出众,但也不难看。

大肖先来的沈阳,在五爱给别人当服务员卖衣服。二肖那时刚上高中,高一半个学期过去,生出不想再继续念下去的想头,于是跟姐姐说自己也想来沈阳。已尝过漂泊滋味的大肖很生气,认为除学习能改变命运外,人在哪里都是一样的:“是狼到哪都吃肉,是狗到哪都吃屎。”

二肖不听劝,还是想来。但她不想像姐姐一样也当服务员给人卖衣服,她想去学一门手艺。大肖见二肖心已经长了草了,知道拦不住,叹口气,就为妹妹琢磨出路。学历低,没背景,人不出众,貌不惊人,可选项并不多。找来找去,找到一家美容美发学校,叫“雅姬”。一切打听好之后,大肖打电话通知了二肖——家里当然没电话,要打到村部,村部妇女大嫂再用大喇叭喊:“肖振海家来电话了,请肖振海家里来大队接电话。肖振海家沈阳来电话了,请肖振海家里来大队接电话……”

大肖挂断电话,估摸家里人应该快走到村部了,这才将电话又拨了过去。是二肖来接的电话,听到这个消息,一蹦多高。

时隔多年,二肖尚能完整回忆当时的情形,觉得自己的命运在那天就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离开村子那天,要赶进城的小公汽,二肖起得异常早。事实上,头天晚上她半宿未眠。激动,也兴奋。“沈阳”将要从想象的层面转入现实层面,活生生在她面前展开了。沈阳什么样?高楼、汽车,男的都穿西装打领带,女的都摩登都穿细高跟鞋,鞋都打得锃明瓦亮,苍蝇落到上头都要跌一跤。到处都是金碧辉煌,到处都是机会,哈个腰就能捡到钱。

二肖一直认为沈阳是个大熔炉,进去的人经过一番淬炼与锻造,就会像姐姐一样,脱去一身农民的土腥味儿,摇身一变成为一个地地道道的“城里人”。

二肖早就羡慕大肖。大肖每次回老家,左邻右舍的都要聚到她家来,像看西洋景一样专门看大肖。他们小心翼翼地抚摸着大肖的衣裳,眼睛里流露出迟疑的惊叹、羡慕与向往,争先恐后大胆而又羞涩地提问:

“沈阳好吧?”

“楼老高了吧?”

“沈阳人都有钱吧?”

“比咱这儿强多了吧。”

“人家都是城里人。”

……

大肖明白,局限的世界使得乡亲们的问题也显得局限了。但她并不点破这一点。在离开家乡之前,从没有一个人投给过她过多的关注的目光,所以她略微矜持地微笑,一一作答。大肖说话的腔调也变了,在老家时,她的声音又粗又高,略微还有些哑。但现在不同了,她语气低柔轻缓,细却不利,尖却不高,说的是沈阳方言了。

大肖每次回来都会穿一双细高跟皮鞋,那鞋是进了家门也不肯脱下来的。笃笃笃踩在家里的洋灰地上,小小的鞋印一步一落,鞋跟那四四方方的小巧,像雪地上印下的小狗爪子的印儿一样招人心疼。

二肖围在姐姐身旁,想,大肖在老家是多么普通啊,但自从她去过沈阳,再回来就成为全村人的焦点了,像一个圆的圆心了。她以自己为半径划了一个大大的圆,那圆里都是她的世界、她的领地。二肖也想当圆心,她比大肖还要高,她划的圆,一定比大肖的更大、更圆。

那时二肖以为,只要她人到了沈阳,沈阳就是她二肖的了。




那所美容美发学校在太原街后身,隔不远是农垦舞厅。每至夜幕降临,灯红酒绿,俗世的男女勾肩揽背,仨俩成群,脸上露着暧昧不清的笑容,仿佛什么意思都没有,又仿佛代表着很多的意思,那笑容让人不由自主地臊得慌又心向往之。还有夜市,街边就是小吃,汽灯亮着,烟熏火燎的,人们围在摊档前,大声笑着交谈着。至于街边的小酒馆、小门脸,成宿成宿不打烊。那时二肖没钱消费,于是便不消费,只是看,看着也高兴。

若赶上个节日,就更热闹了,人就像忽一下从地里长出来一样,像疾风暴雨凭空噼里啪啦掉下来一样,麻麻约约的,哪儿哪儿都是。人与人之间根本找不到缝隙,好不容易才能寻着个下脚的地方。

村里的生活离得二肖很遥远了,遥远得像是上辈子的事儿一样。她几乎是一来到沈阳就爱上了这里。那时她对大肖说,她永远永远也不想离开沈阳,永远永远也不想再回老家了。

那时大肖已经在五爱街自己出档口了。1米3一个的小档口,做地产货。自己去西柳上料,自己买辅料,自己打版,自己下厂盯着,自己上行卖货。她有些忙不过来,本来想叫已经结业的妹妹来档口里帮忙,但是二肖不同意,说她的师傅老孟在太原街开了一家叫“醒目”的发廊,已经叫她过去帮忙了。

那几年发廊在沈阳可没什么好名声,大肖有些担心。但转念一想,五爱街的姑娘们也没什么好名声,妹妹既然喜欢,由着她去吧。于是,大肖抿抿嘴,把想请妹妹过来帮她的话变成了:“你缺什么?姐给你买。”

二肖知道姐姐如今自己做老板了。在她的头脑里,做老板等同于大款,大款等同于有钱人。一想到姐姐成了有钱人,她也不由得跟着自豪,“要敲姐姐一笔呀”。她托着腮,鼓着嘴,黑黑的圆眼珠狡黠地乱转,吃的?穿的?用的?小小的脑袋瓜飞速运转,从那张粉红色的小嘴里吐出一连串的东西来。她本就是家里最小的姑娘,在不富裕的家庭里也是受尽了宠爱出来的。

大肖听了,记下,将妹妹需要的东西备足,怕不够,又多购置一些,给她送至太原街附近那家新开的发廊去了。那老板兼二肖的师傅,她也见了,一聊,倒是场面人,只是觉得有些太滑头了,不太让人放心。回头问起二肖,才知道妹妹竟没有跟师傅谈工资。这让大肖不能理解。

大肖严肃地劝告妹妹:“钱得先谈。”

二肖觉得姐姐市侩了,这一点不太好:“我信任他,我师傅对我好着呢,他不会亏待我。”

大肖再坚持,二肖就跟大肖翻了脸。

当时正下大雪,烟儿雪被风卷着,贴着地皮一腾身就翻了上来,半晌就搅得漫天漫地白茫茫一片,风又凛,夹着雪,刮得人抬不起头、睁不开眼。大肖推开门,风和雪一起朝脖颈子里钻。她冷得一缩脖,回头望了一眼二肖——这是她在沈阳唯一的亲人了,是血浓于水的嫡嫡的血亲——大肖手一松,门又关上,她从口袋里掏出100块钱来塞给了二肖。

“不开支,就供吃供住,你这师傅……”大肖环顾店里一周,“你信姐,他靠不住,你在这里住,他这是连打更的钱都省下来了。”

二肖看了看钞票,本想接。可听大肖这样一说,赌气不接了,甩过头去。发廊玻璃大门外面已是一个银白的世界,所有的东西,汽车、自行车、马路、楼房、街边的那个小小的报刊亭,都落了一层厚厚的雪。雪仍旧在下着,被风卷着,被风推着,又被风扬起。顺风走的人还好,顶风走的人要不低头只看脚下,要不就背过身去倒着走。

大肖将钱硬塞进二肖怀里,推门走进了风雪。天真冷。她缩着脖子,将羽绒服的帽子扣在脑袋上,又在外面扎了一圈围脖,只露出一双眼睛,感觉自己像个爱斯基摩人。本想打个车,但刚刚给了妹妹100块,她有些舍不得,于是朝环路车站走去。




一个月后,二肖找到大肖,要求到五爱街来上班。

“150。”二肖鼓着腮帮子气得直流泪,坐在蓝色的塑料方凳上,恼得直噎气,“一个月只给我150块钱!”

大肖没说话。她刚要通知床主想退了档口。自己单干的这两个月,没挣到钱,倒把这几年攒的几个体己钱贴了进去。如果再不上行给人打工挣几个钱,下个月的房租都没着落了。但妹妹却在此时寻到了自己头上,离开发廊前她还扔下大话,说要跟姐姐一起做大老板去了。

难道不给她当这老板?做一日也是好的——大肖打消了给床主打电话的念头,正好有点货底子,抖搂抖搂,兴许还能剩几个。东山再起她是不图谋了,就图挣一口辛苦饭吃吃,五爱街工钱不少,到年底一回家也算是体面的了。

大肖是个早就看开了的人。她认为,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当年她只身背井离乡出来,误打误撞撞进了五爱街,挣顿饱饭,尚有盈余,已属老天眷顾,不然凭她身无长物,又没家世背景,运道也不旺,凭什么一夜富贵?暴富这事,她是想都不敢去想的,再说,也试过了,真不行。

隔几日,到底还是结束了生意。姐俩坐在一起,二肖年轻的瞳仁散发着大惑不解的光。

“你不是老板吗?”

大肖没作声,只是笑着。

“不挣钱?”

“不挣。”

“这就结束了?”

大肖点点头。

两旁档口的老板跟大肖打招呼,大肖也早托了人帮二肖找了个活儿,就在隔壁趟子,一天50,干得好还能涨。二肖仍旧不相信似的,但大肖早把剩下的货品打包好,搁在档口门口,出租的牌子也挂了出去。没一会儿,行里来收尾货的小子上来,两大包货,百八十块了事。

二肖看得直咋舌:“破抹布也比这值钱吧?”

大肖不吭声,这种事在五爱街司空见惯,她知道二肖早晚会适应。


果然,二肖适应得比大肖还要快。能忽悠,会说,又听吆喝,指哪儿打哪儿,工资没出一个月又涨了。二肖尝着了甜头,月底数票子,一张又一张粉红色大钞,看得她眼花腿软,想一想在老孟那里掏心掏肺干一个月挣的150块,讽刺极了。

大肖让二肖经一事长一智,以后干啥都多长个心眼儿。人无害虎心,虎有伤人意。备个后手,也算江湖防身:“付出没有问题,但让人卖了还替人数钱的事儿咱不能干。那不是拿咱‘虎’吗?”

二肖并不觉得人心叵测,她喜欢简单地将人分为好与坏两种,她不愿将人和社会想得太过复杂:“那多累呀!”

“人咋活都是个累。想得多是前头累,想得少是后头累。但宁吃少年苦,不受老来贫。”

她们的工资是放在一处由大肖掌管的。大肖过日子仔细,又有算计,几个钱到她手里,只进不出,还能见风就长似的。关键外人还看不出她的算计来,两姐妹吃的、穿的、喝的、戴的,过年回老家买的礼品,大面上永远过得去。

她们甚至可以偶尔奢侈一把,下了行不爱做饭,就去顺通路里一家小饭馆吃一顿。要的菜老是那两样:香酥凤尾蘑,肉粒豆腐汤,再加两碗大米饭。老板是个实在人,食材也是真便宜,那时候一块儿豆腐块八毛,不是贵价货,一小匙连肥带瘦的肉臊子用来提味,成本也没多少。上菜时汤拿海碗盛着,勾了薄薄的芡,表面撒点儿香菜末、葱花、蒜末,看起来色香味俱全,价钱却只售六块钱一碗。凤尾蘑就是鲜蘑,两三块钱一大方便袋子,裹上面粉一炸,一根根支棱着冒着焦香,干调用厚釉的白瓷碟子装着,夹上一块儿咬一口,外焦里嫩,才十一二块钱而已。俩人吃得沟满壕平,不过二十块钱可以打发,这很使大肖和二肖对当时的生活产生满足感。

姐俩租的房在五爱西区,顶楼,因其顶,又因其离五爱服装城距离较远,故而价格能稍便宜一些。但大肖深知那不是她们姐妹的归宿——沈阳再大,也不是她们的家,要想成为她们的家,只能在沈阳成家。然而怎样才能在沈阳安家落户呢?要么找个沈阳人,要么——不不不,好像没有第二条路。但她们左近都是一穷二白、从外地来此打工的小姑娘小小子,沈阳人是稀缺资源,到哪儿去找一个肯娶她一个外地姑娘的沈阳人呢?

大肖觉得希望渺茫,从没想过机会会那样迅速地降临到她头上。




那天行里有个服务员过生日,请大家吃饭,大肖也在受邀之列。

生日宴摆在展览馆后面的酒吧一条街,一家临街的二层小门面。大肖当天并未刻意装扮自己,上面是一件蓝白相间的吊带针织衫,下面是一条浅绿格子中腰牛仔裤,再踩一双运动鞋,没什么特别,扔在年轻的男男女女里并不起眼。

她也不想显得起眼。参与聚会的都是熟人,谁不知道谁?除了两个男人:一个是寿星的男朋友,另一个是那男朋友带过来的朋友,据说在城管工作,沈阳人——这个介绍,让她当时不由得多看了那男的一眼,但骨子里的自卑又使她在心里立即否定和嘲笑了自己:这是恨嫁恨得有多厉害呀?

她脸红了一下,为了掩饰尴尬,端起面前的酒杯轻轻呷了一口。眼睛一抬,目光却重新回到了那个叫林星浩的男人身上,就那样明目张胆地打量着他——岁数可能比自己大十多岁吧,看起来像三十多了,可能也没那么老,兴许长得老成?头顶微秃,但秃得十分含蓄,还不是地中海。不胖也不瘦,眼睛鼻子嘴都平凡得很,面色微发黑,也对,城管嘛!

菜已经上齐了,大家在喊着什么“头三尾四”,非要叫冲着鱼头和鱼尾的人喝酒不可。年轻人一遇到这样的场面,就开水一样的沸腾了起来,跟着叫嚷起哄,眼睛都星亮亮的,有人已经离了自己的座位,端着酒杯走到事主面前一定要事主喝,“不喝就是坏了规矩”。事主当然不肯轻易就范,双方便打起了酒官司。

大肖淡淡笑了一下,心里却想:这些人怎么就不知道愁呢?

这时包房的门又被服务员推开了,原来老板还赠了寿面。面被端到寿星面前,大家的注意力又转移过来,纷纷催寿星“吃一口吃一口”。寿星挑起一根面条,象征性吃了一口,她的男朋友站了起来深情举杯告白,才算结束了刚刚的小骚乱。

按道理,每个人都要“提”一杯的,这是这些刚刚步入社会的年轻人心目中至关重要的仪式——在这种公开社交场合,谁也不想让自己看起来像个刚出来混的“雏儿”,每个人都希望自己的表现足够八面玲珑,越社会,越代表着他们老到、圆熟。大肖也不能免俗,轮到她,她就站了起来,举着酒杯,刚要开口,却被林星浩抢先了一步。

林星浩大手一摆:“都是朋友,站起来干嘛?坐着敬,坐着敬,都坐着敬。”

众人没有异议,大肖也不疑有他,反正对她来说,坐着站着敬酒都一个样。直到她中途去了趟卫生间,才发现自己裤子“前门”的拉锁不知什么时候开了。她扶着裤门,两条腿叉在酒店狭窄的男女通用的卫生间蹲坑的正上方,眼前闪过的却是刚才林星浩的那张脸——林星浩就坐她对面,刚才她一站起来,他应该是首先且看得最清楚的那一个了。

恍然大悟的大肖就对林星浩产生了好感,所以事后林星浩稍微一主动,大肖便更为积极地配合了。那时大肖并不知道,林星浩只是个有点油滑的、自以为是的和擅长自我欺骗的混子而已,他在城管是个编外人员,每个月只能拿菲薄的工资,一辈子也无望转正。但他十分享受这种模糊的公职身份带来的虚荣,那虚荣像坠在他脚上的铅秤砣一样,将他朝人生的最深最暗处拖拽。林星浩对此是甘之如饴的,所以丁点也不反抗,懒散而混沌地应付每一天,对未来并无计划,也不图他谋。哪怕最终他娶了大肖、工资根本无法支撑小家庭的开销,也仍旧沉浸在自己城管的身份里难以自拔。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在恋爱一开始,大肖还是度过了自认为这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的。当时她以为自己真是幸运,仿佛中了头奖,“偶尔去他家,连个碗都不让我洗”。结婚顺理成章,大肖的父母也没敢提任何要求。

二肖早跟一起上行的小姐妹重新租了房子,大肖将她和妹妹一起攒的钱分成两份,多的一份给了二肖。二肖沉默地接过那些钱,甚至没有推让一下。这让大肖多少有些失落,她认为占了便宜的妹妹至少应该对她这个姐姐说一声“谢谢”。

可结婚前夕,二肖却偷偷将那些钱全部还给了大肖:“姐,我见你的钱都拿去买嫁妆了,这些钱你留着压兜儿。你刚结婚,手里头没钱不行,万一有个凑手不及的开口管谁要呢?婆婆再好终究是婆婆,凡事得留个心眼儿。我还能挣,再说,我现在又没有多少花销。”

大肖看着二肖,终于意识到自己在沈阳还有一个妹妹。前一阵子听说二肖闹了很严重的肠胃炎,吃药不管事儿,闹到要去医院,而她那段时间正忙于谈恋爱、忙于结婚,只在电话里简单地询问过一次妹妹的病情——后来是谁陪她去的医院?几天才痊愈的?她竟不知道。二肖还是在那家当服务员吗?工作顺利吗?有没有人挤兑?跟外人合租的房子怎么样?跟那几个合租的小伙伴相处得来吗?冬天暖气好吗?她只例行公事一般去妹妹那里看过两次,没待几分钟就匆匆忙忙离开了。现在想起来,她并不能记起妹妹落脚点的任何一个细节。

大肖的心自跟林星浩谈恋爱以来第一次陷入了深深的自责与愧疚当中,她认为自己不配做二肖的姐姐,也没有尽到一个当姐姐的职责。她们背井离乡,在沈阳原本是相依为命、互为依傍的,然而她率先毫无征兆、理直气壮地拆散了这个紧密的小团体,把妹妹一个人孤零零抛弃在荒原一样冰冷而陌生的城市里。她离开的第一个晚上,哪怕纯粹是出于习惯,二肖也一定会想念她这个姐姐的,那时候二肖是如何克制自己不来打扰姐姐刚刚到手的幸福的?

一想到这儿,大肖不由浑身冷颤,像突然间害了疟疾。她曾相当自以为是,认定在她和二肖之间,她是更有社会经验、更具人生智慧、更为懂事也更懂珍惜姐妹情谊的那一个,但当她遇见了一个沈阳男人,遇见了迫切希望得到的婚姻,她就十分坚决果断,在毫不自知的情况之下,极其主动地切断了自己的其他关系——甚至包含了自己的血亲。

她有些鄙视自己,不敢抬起眼睛来看二肖,厚厚一沓钱捏在手里,上面已经有些微汗渍,变得黏腻。她知道自己应该把钱重新塞回到妹妹手里去,但她却不敢。

她恍惚想起跟林星浩在一起的第一夜,林星浩搂着她,给她讲了个带点儿颜色的小故事,说一个姑娘因父亲负债而被迫嫁给了债主,新婚当天,姑娘愤愤不平地对新郎说:我嫁给你纯粹是因为我父亲欠了你的债,我嫁给你,这笔债也就一笔勾销了。新郎未置可否。次日晨起,新娘推醒仍旧酣睡的丈夫,问:我爸究竟欠了咱家多少钱?讲完这个小段子,林星浩吃吃地笑,当时并未完全领味这个故事精髓的大肖也跟着暧昧而羞赧地笑了笑,还嗔怪着、充满撒娇意味地、象征性地捶了林星浩两下。

初夜的痛楚和快乐占据了她的整个身心,她经历了从恐惧与期待再到恍然大悟,又从恍然大悟到……很复杂,她说不上来,只十分明晰一点:从此后她成为林星浩的女人了,她一定得跟他结婚。林星浩是沈阳人,又拥有体面的工作,她这一步走得不可谓不险,如果林星浩翻脸无情、不肯负责任、不娶她、抛弃她怎么办?但她又立马在心里否定了这个念头。

那晚她有些心烦意乱,却并未表现出来,只是有些沉默。林星浩却很快就睡着了,鼾声由轻渐重,打着没有规则的节拍。她在黑暗中能看得清楚这个比自己大了十几岁的男人的面部轮廓,她用手指轻轻掠过他的皮肤,而他则咕哝了一声,翻了个身,拿后背对着她。

她于黑暗中沉默地望着他的后背,竟觉得眼前的这个男人,就是自己以后的命运。




二肖独自一人走在回集体宿舍的路上,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姐姐的恋爱与婚姻刺激了她,没过多久,她也恋爱了。

当然,二肖没有跟大肖说。但大肖却很快就知道了,因为电话打到大肖家的座机上,听声音对方是个中年妇女,大骂她的妹妹不要脸,勾引一起上行的姐妹的、已经谈婚论嫁的男朋友。

大肖默默地听着,清楚了事情的概况,没有回骂。等对方骂完,她还十分镇定地问了一句说:“你骂完了吗?”

这样淡漠的语气倒把对方的气势与愤怒压下去不少。

“我问你,他们结婚了吗?”

“我再问你,结婚之前有没有重新选择的权利?”

对方显然未做充分的准备,只想着羞辱与宣泄,听到这样的质问,第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反驳,反倒有些张口结舌了。大肖挂了电话,过一会儿,电话再一次打过来,大肖没接,直接把电话线拔了。

大肖见到二肖,并没有责备她。二肖也没有解释,她相信对方跟她是认真的,他们之间的爱情故事荡气回肠:男人于婚前才找到自己真正的一生挚爱,为了这个女人,他可以跟家庭乃至全世界去决裂、去对抗。这甚至增加了他们感情的浓度与传奇色彩,所以他和她理所应当欲罢不能。

二肖爱得理直气壮,并且毫不畏惧。哪怕前面是刀山火海,只要是跟他在一起,也是硬要闯一闯的。

大肖没有说话。前不久,她刚刚得知丈夫不是城管的正式在编人员,工资少得可怜,而且,这点工资并不上交,按照林星浩的话来说:“在那样的单位,大事小情,吃饭喝酒,应酬什么的免不了,再怎样,偶尔总要做一回东道,我自己的钱还不够花呢。”

林星浩从来没想过新婚的妻子也需要花钱,按他的逻辑思维,“家里有米、有面、有菜、有油,你还要钱干什么?”大肖抑制住了想抽他一巴掌的冲动,甚至有些被说得动摇了:“也是,在外面,男人是得大方一点,这样机会也多一点,可能……”

她也希望丈夫能尽快转正,毕竟牛皮是吹出去了,所有的娘家人都知道她大肖在沈阳找了一个端铁饭碗的“执法人员”。这不切实际的梦想,不只属于林星浩,也属于大肖,他们两口子将生活的目标寄托在“万一”和“遇见贵人”这两件事情上,像守株待兔的耕者一样荒唐和愚蠢,但是他们自己却并不觉得。

大肖问了二肖对方的情况,包含了家庭情况。也看到了人,小伙子长得精神,人也殷勤,一口一个“大姐”叫着,鞍前马后,很有眼力见。来之前,大肖不是没有过棒打鸳鸯的想法,但一场见面下来,最终却得出了“也无不可”的结论。

爱情嘛,不能量化,没有标准,也无法权衡。遇见了,就是各人的命,那是谁也没有办法的事情。

那时的大肖和二肖,都不相信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也不愿意相信爱情是激情,婚姻是柴米油盐,更不可能往更深一个层次去想:她们寻找的,不只是能带自己共舞的爱情高手、一个床伴、一个安抚高手,更是与她们一起去对抗那时时处处都对自己虎视眈眈、居心叵测、阴险诡异、手段又极其高明、难于对付的命运的战友,还是她们所孕育的下一代的父亲。

她们不愿意想得太多。一方面她们缺乏这样的引导,从来没有人给她们说过这些。另外一方面,她们觉得,如此量化,就是对爱情的亵渎,那只能证明他们爱得并不纯粹。她们不愿意自己的爱情沾染上一丁点功利与世俗,那样的女人多么庸俗又多么不纯洁,她们自小就被教育要做一个纯洁的女性,身体和心灵都是。

大肖的默许,令二肖悬着的心放下不少。然而事情的走向却并未如二肖所愿。那个精神小伙在征服了二肖后,又开始重新权衡利弊起来,权衡的结果是决定浪子回头。这出旷世绝恋的大幕刚刚拉开没多久,就不得不仓促鬼祟地谢幕了。

二肖万没料到会是这种结果,当时正值年关,她本来打算带着新处的男朋友回老家叫父母看看的。前一天他们还在商量细节,买些什么礼品,后一天人就不知所踪了,他甚至没有当面给她一个分手的理由,只发了一条分手短信。

二肖于静默中独对黑暗,无言捱过一个又一个冰冷而又令人难过的日子。




大肖对林星浩越来越失望了,有几次,她靠二肖塞给她的百元钞票才能买一些生活的必需品,包括卫生巾。塞钱时,二肖不说话,大肖也不说话,婆婆正坐在客厅里看电视。两姐妹的手无声地缠斗了几个回合,最后钱又重新落回到大肖手里。

大肖只好决定重新上行了,尽管那时她已经怀孕。有人问,嫁得那样好还回来干什么?她笑笑答,天天在家待着实在太无聊,不如出来干点啥,还能挣个零花钱。

这句话是撑面子的,大肖心里非常清楚,至于别人清不清楚,大肖不愿意去想。

然后,林星浩开始管她要钱了,先是一百两百,后是三百五百,要的时候说是借,一开了工资就会还她,但从没还过。

再然后,他们开始经常因为钱打架了,有一次她跟林星浩吵架吵到动手了,婆婆就冲了上来。

结婚时大肖曾经以为从此在沈阳有自己的家了,以为从此这世界会多几个疼爱自己、在乎自己的亲人了。然而夫妻关系竟被一场小试牛刀的利害冲突撕扯得粉碎——不要说站在她那一边了,林家人甚至连保持中立都不可能。

这个发现使她对婚姻、对成立不久的家庭失望透顶,连带对丈夫以及对公婆的热情也消灭掉了,“原来只有血缘的关系才靠得住”。

可她以前因为所谓的爱情,差不多抛弃了亲情。

结婚以后,她甚至不大请二肖来家里做客。她不愿意叫妹妹看见自己的日子过得居然不如结婚以前,也不愿意叫妹妹知道自己嫁了一个那样不堪、没有丝毫担当的男人,更何况他们还跟公婆住在一起。

她常很久也不回一次娘家,怕父母问,也怕父老乡亲们问。她当然可以撒谎,她是可以欺骗他们而有余的。但她无法欺骗自己。那些问话,常使大肖觉得并不是别人在好奇、在询问,而是命运借了别人的口在拷问她自己的心。那让她何其痛苦。她不愿意去面对那些痛苦,她只好选择糊涂地活着,她觉得自己并没有其他的选择。

二肖替她遮掩了一切,每次回老家,二肖都会从自己积蓄中拿出几百块钱来交给父母,说是姐姐托她带回去孝敬他们的。父母会打电话来感谢,告诉大肖他们并不缺钱用,大肖支支吾吾地应承,满心满脸都是羞愧。

林星浩却在这个时候下岗了,具体原因没有跟大肖说,大肖也没问。那份不足以养家糊口的工作,除了名声好听一点,别无好处,大肖早想让丈夫另谋出路了,她甚至为之窃喜,她不懂得掩饰,更何况假意安慰。她的态度引起了林星浩和公婆的强烈不满,说她“幸灾乐祸、没有良心、不知道好歹、里外不分”,总之,“白眼狼”。

这些指责是以暴风骤雨的形式朝着大肖倾泻而下的,似乎她真的存心要看自己丈夫的笑话,缺乏必要的同情心,对林家没有一星半点的归属感。大肖被他们指责得自己也迷惑了,忍不住跟行里的同伴诉苦。

结过婚的姐妹向她传授经验:“男人女人都是要哄的嘛,你以为有多少成年人知道自己想要什么?都要靠哄的,达到你的目的不就得了吗?我们卖衣服不也一样?哪款不靠忽悠?你难道跟人家说实话?‘这几个款卖得不好,所以我先推给你’——谁会要?你要说这是‘大爆款’,‘大家都抢着拿、抢都抢不到’才行的嘛。要哄他,为了你去干。”

大肖对这样的答案很无语,却找不到反驳的理据。她怀疑自己作为一个妻子道行不够,缺乏必要的笼络和摆布丈夫的手段,但又觉得,即使自己真有那样的手段也不会那样去做,为什么要对自己人上手段?那样不是背离了自己缔结婚姻的初衷?她不否认找林星浩有实用和功利的一面,但是一旦跟他结了婚,大肖才发现自己需要的不只是一纸沈阳市户口、一个体面人的老婆的身份,她更需要一个体贴的、能够与她互相理解、互相尊重、互相支撑、最重要也互相信任的丈夫。

“敢把后背给他”,这是大肖对婚姻的底线。但比照现实生活中的大多数婚姻,这个底线几乎就有一种天方夜谭的意味了。

“我以为我属于他,他也属于我。后来才发现不是。他不属于我,他属于他自己。但事实上,一个人忠于自己、属于自己并没有错。让我不能接受的是,他不属于你,却偏还要求你属于他。在他的眼睛里,你跟他从来没有平等过。你永远是附属,跟他拥有的一双鞋、一张桌子、一个公文包、一条狗没什么分别。对于他来说,娶的媳妇只是一个工具,只需要提供给他价值与服务,听命于他、使他满足于男人的虚荣心就可以了,他是享受这些的人,像高高在上的皇帝。”

大肖自命得到了一个坏的婚姻,普天之下没有哪个男人能像她的丈夫一样,这个林星浩甚至比女人要虚荣。她无法忍受这样的生活,几乎每一天都生活在煎熬里。但她拼命压制自己,她那时已经颇为懂得,婚姻就是要自由的两个人不再自由,任性的两个人不再任性,要使彼此都跟自己的天性去对抗,而非去向彼此对抗。既然林星浩仍旧没有意识到这点,那么只有由她这个婚姻里的先知去引导、去鞭策了。但她又抓不到要领,所有的引导与鞭策,在这两个婚姻的新手之间,最终都演变成为一场忍无可忍或者歇斯底里。




战火虽频繁,微弱的火苗却来不及茁壮,他们彼此还给对方留一点脸面与台阶,还会顾及一下是否有外人在场,都还会自我反省,还稍微恐惧一下失去对方,有时夜晚的一场亲密和意犹未尽,还能让他们迅速和解。

借由这一点感情的余温,林星浩终于同意出去工作了。但对于找什么样的工作,两个人又无法达成一致。林星浩穿得西装笔挺出去应聘,但因为没有学历,往往又被拒之门外,尝过了太多的失败,他心都灰了,不去面试了,也没再更新过简历,常常撒谎骗大肖说去应聘了,但总是不成,“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

婆婆当然知道这种情况,知道儿子不能长此以往下去,但又不愿意去逼迫儿子,就由着他。这个极平凡、懦弱、自私的母亲对孩子的所谓的爱,是一种十分隐蔽的、狭隘的感情,内心深处,她甚至是不想儿子成功的,“翅膀硬了,就会飞了”。她不想儿子远走高飞,只有他无能、懦弱、自私、懒惰,才能一直依赖她、需要她,才不会离开她。

有时婆婆不免也要在大肖不在的时候埋怨林星浩两句,大肖下行回到家,她又会选择替儿子遮瞒。母子俩享受着一种私密的连接与快乐,有时彼此交换一下只有他们两个才能看得懂的眼神,内心是澄明的了然与得逞的快意,是那种自己人合作成功、亲密加倍的感觉。

当林星浩在大肖面前装作奔走了一天,筋疲力尽,又颓唐又沮丧的时候,婆婆就会适时适地添油加醋。大肖最初自然不会怀疑,在她自小就被培养出来的朴素的劳动观念里,靠自己的双手挣自己的面包,是再正常再自然不过的事情,这种事若还需要别人去敦促,已经使她不能理解了,更何况婆婆和丈夫合谋去欺瞒自己?

所以,当她发现这个事实时,内心全线崩溃了。肚子里的孩子已经快3个月了,她开始犹豫到底应该不应该生下来。她不是没想过“如果有了孩子,兴许林星浩就能好一点儿了”,但很快就果断否定了这个没有任何根据的、幼稚的、自欺欺人的想法。

大肖独个儿去医院做了人流。看电视广告做的宣传,她以为流产不会产生多大的痛苦,但事实上,不但很疼,还流了很多的血。出了处置室,她苍白着脸、弯着腰,气若游丝,冷汗一滴一滴顺着头发梢滴下来。

她是一步一步挪到医院门口打车回家的。进门后,她忽略了丈夫看见她那一刹那同样苍白而张皇的脸。林星浩还在此地无银地解释,说他今天要去应聘的那家单位早上才通知改了面试的时间。大肖沉默地换了鞋,对他拙劣的表演没再产生丁点兴趣,连愤怒的力气都没有了。

婆婆出去买菜了,屋子里静极了,阳光洒进来一点点,浮尘在仅有的光影里徘徊。心虚的林星浩一路跟随大肖进了卧室,看着她像一片树叶般轻飘飘地倒到床上。大肖给自己拉上了被子,闭上眼睛,只来得及吐出一口长长的气,便陷入了安静而沉稳的睡眠。

躺到第三天,大肖也没去上行。

婆婆在厨房小声地问询儿子:“她怎么了?”

林星浩也不明所以:“也许病了吧。”

“严重吗?”

“谁知道。”

大肖在脑海里想象了一下丈夫无所谓地、轻松地耸耸肩膀的样子,再一次闭上了眼睛。

婆婆进来了,低声问她怎么了,是不是感冒了,吃没吃药。她听见了,但是并没有睁开眼睛回答。见她紧闭双唇,脸色蜡黄,婆婆犹豫了一下,问她,是不是“身上来了?”她也没有回答,连轻微的皱眉都没有。

婆婆似乎生气了,转身出了他们的小卧室,在厨房里用一屋子都能听得到的音量抱怨着。大肖咬着牙,眼泪涌上来,却硬生生压制了下去。她无声地叹了一口气,转过头。透过窗户能看见外面世界那一方小小的湛蓝湛蓝的天空。她望着那湛蓝出了好一会儿的神,又绝望地闭紧了眼睛。




一个礼拜后,大肖上行了。

在家里是待不下去了,婆婆已经开始摔摔打打、指桑骂槐了。她很想顶婆婆两句,后来又一想,算了,倒不是想息事宁人,而是她自己的身体还不允许。她劝自己,一定要保养好身体再跟他们战斗。

可什么时候家居然成了她的战场了呢?原来家也是一个不能使人安生的地方——几乎是电光火石之间,大肖意识到:那只是不是她的家而已,对于林星浩来说,那里可能永远是包容且安全的。

说到林星浩——因为他不知道大肖前几天在闹什么、一直要休息到什么时候,甚至以为大肖是在用“躺平”逼他出去干他不愿意、也不屑于去干的工作。他只跟妻子做了两天的戏,就不肯再演下去了,十分清晰地表明了自己的立场:我是一个只能做大事的人。

大肖的身心一起承受着痛苦,所以稍微能动,她就去上行了。她上行,下行,像一架工作着的机器。林星浩又试探着管她要钱,只要手里头有,她几乎没有犹豫就全部给了。拿到钱的林星浩看着她笑,搂住她的脖子,在她苍白枯瘦的脸颊上重重地亲了一口。婆婆全看见了,但扭过去头装作没看见。

大肖在心里深深叹息着:这是一对多么有默契的母子呀!自己真是多余嫁到林家来。可嫁都嫁进来了,能怎样退出去呢?去法院提离婚?重新出去租房子?跟妹妹一起住?——不不不,她张不开这个口,一想到那个场面,她就先羞愧得红了自己的脸,父母那边就更没办法交代了。再说,她自己也不想离开,好歹是个家呀。她害怕无家可归,独自在这个世界上浪荡,像个孤魂野鬼。她恐惧失去,但恐惧的不是失去一个像林星浩这样的男人,而是这一段代表她有着某种社会身份以及归属的关系,哪怕这关系脆危至不堪一击。

认识到这一点,大肖就更加瞧不起自己了,她痛恨自己的软弱,觉得自己在本质上与林星浩并无不同,都不能独立,害怕过孤独而没有倚傍的生活。

茫然而无助的大肖,不由自主地重新靠近了亲情。她开始频繁回娘家,每个年节,有个理由就会回去,买些礼品,再往父母手里头塞一些钱。父母的笑容给了她极大的慰藉,她感受到久违的温暖,身心像春天开化的河面一样,坚冰在一点一点融解。在娘家,她有时竟不想回沈阳,想着,如果能像小时候一样永远地赖在家里就好了。但她也很清楚,那是不可能的,这里已经不再是她的家了,她失去了久住下去的身份与资格。

她可怜自己,将自己看作是一个无家可归的小孩。她有时也想将这苦闷诉与林星浩听,但一看见他,所有倾诉的欲望又都烟消云散了,只会无力又鄙夷地看着他。

林星浩并不在乎这些,涎笑着一张脸凑近来,伸出手,还是管她要钱。她本来想给,后来没给。她告诉他,自己没有钱,刚刚从老家回来,很疲惫了,只想好好躺在床上睡个好觉。

“怎么可能?”林星浩自然不肯相信,他扑上来,抢她的包。大肖怎么肯给?两个人撕扯在一起,林星浩对她饱以老拳,将包抢了过去。大肖不知哪里来的火气,冲进厨房,拿出一柄刀来,劈头就砍了过去。

听见动静的公婆都跑进来,加入这场混战,三打一。大肖怯懦了,退缩了,知道自己是一定要吃亏的,却又不肯就这样低头认输。她跑进厨房,打开燃气,哗哗地关窗子。

“妈的,让我们一起去死吧!”她喘着气。

公公婆婆骂她疯了,林星浩恶狗抢食一样扑上来掰她的手指,抢她手里的打火机,她不肯撒手,林星浩给了她一巴掌,她打不过,张口就朝林星浩的手臂咬了过去。

窗户被打开了,一股清新的空气穿堂而过,带走了厨房里那点残余的煤气味儿。

这过的是什么日子呢?大肖实在不知道。

她泪淌下来,不依不饶,声嘶力竭地骂嚎:“打死我吧,打死我吧,今天不打死我,屋里所有人都不是人揍出来的!”

还不够,打开门,走到门口,她像个真正的泼妇嚎着:“都来看看,这是什么人家?公公打儿媳妇儿,儿子一分钱不挣,花媳妇儿的钱,什么样的爹妈,啊?连个屁都不放!来来来,大家都看看,这就是老林家,在外头还装人呢,城管,屁!当初就不是正式的,早他妈下岗了,还天天在那儿装王八犊子呢……”

她一把被扯了进来,门“咣”一声关了个死。她踢着,踹着,嚎着,眼泪在脸上横流。

“报警啊,报警!哪个好心的大爷大妈大哥大姐替我打个110啊?出人命啦,杀人啦!他们要整死我!”

她不怕丑了。

什么是丑呢?

她不怕了。

没有丑。

这世界上没有任何一种丑,比回避丑陋来得丑陋。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未完待续

《姐,你还让我活不 · 下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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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胖 子

还没活太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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