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场一回暖,北漂数量就迅猛回升了,很多曾离开过的人,又拖着行李回到北京南站,被大城市的就业机会再次虹吸。“环境不好的时候,大城市就显得格外冷酷,但你确实不得不承认,‘想赚钱,还得是北京’。”北京又新涌进多少人,坐个地铁打个车便能有所体会。在社交平台上搜索标签“北漂生活”,你能立刻感受到一种熟悉的生存压力,正随着市场的复苏卷土重来。这一波登陆的人,大多只是被数量猛增的offer仓促召回——他们要么怀着对北京的PTSD,没想好是否真要留下,要么还没在良莠不齐的租房平台上,找到一个甘愿进驻的家。一个事实是,洗浴中心已经成了很多年轻人初到北京第一个落脚的地方。有人算过这样一笔账:在北京,四环内的快捷酒店价格已经普遍涨到了400以上,200多块预算想要入住某天或者某家这样的普通连锁,只能接受这样的事实:窗户对着另一面墙,床单上有可疑毛发,想打个电话给前台要听完一首完整的铃声。大型洗浴中心往往有好几层不同功能的休息区域,在一栋巨大建筑物的内部,咖啡厅、读书角、会议室、胶囊床位一应俱全,可以像游戏主角般在大厅里随意走动,动不动就有人问你是否需要帮助。车厘子和白草莓都被算在了免费自助里,大厅里一片绵延的沙发,随便一拐就能藏进某处被完全包裹住的私密空间。北漂小李已经在洗浴中心住了一个星期,她如此评价自己的消费选择:“关键不是花多少钱,是要选对赛道。”
当过北漂的都知道,不管你对生活有什么期待,生活都会渐渐简化为洗澡和睡觉,住在洗浴中心听起来像是在凑合,但实际上是想通了。
晚上10点,小李缓缓滑入43度的高温汤池,涣散地盯着上升的雾气,这是她一天中最幸福的时刻。每天这个点下班,到家后的娱乐也只剩下洗澡。“那我为什么不直接住在洗澡的地方,好好深耕下这个痛点?”2月26日,小李接到北京某快消品公司运营岗位offer后,立即坐高铁从广州来到北京,当天晚上就直接住进了洗浴中心。“每天下班,看到夜色中那扇流光溢彩的大门,我就知道,我到家了。”她也不是没想过租个房子,要知道3000多块在广州能整租下70平的一室一厅,但在公司周边,只能租到5、6平米的朝北次卧。“怎么说呢,那个房间像是由床、书桌和衣柜组成的华容道,只有按照某一种特定方式排布,才放得下”。被中介带着看了两次房,小李始终狠不下心来签合同,“不是租不起,就是觉得不值。”在来北京之前,她在广州做了一年的自由撰稿,刚落地北京的第一感觉是,“所有的人都在低着头,小步快跑”。本来觉得一月两万能过得不错,但在广州8块钱就能解决的肠粉,在荒芜的望京写字楼群只能换算成30块钱的咖啡和贝果。小李工作的主要内容,是给一家咖啡品牌运营小某书账号,“在一个洋气的大楼里和一群洋气的同事工作,也点点下午茶,”但难免时不时露出一些破绽,“比如,我是全公司唯一一个跟工牌照片一模一样的人,不仅是长相,连穿的衣服都是一件。”她形容自己工作体面、同事体面、工资体面,但这种体面浮在表面上,始终无法贯穿她的生活。“在北京,如果我想要存款体面,就不能住的体面,想要过年回家体面,平时就不能体面,拆东墙补西墙,就看你把哪面墙当正面。”“短租房价格太高,而付了长租的押一付三就像跟北京签订了卖身契”,为了欺骗自己没被这两万月薪套牢,小李的权宜之计是继续租着在广州的房子,同时住进北京的洗浴中心。“我会安慰自己说,就像住进了一个可以日结的大平层。”为实现丰俭由人,小李平时在两家洗浴中心之间切换,“想舒服一点,就住170的,空间大,设施新,各种舒服。想省钱一点,就住90的,总有老哥在休息室打呼噜,放电影只会放免费试看的5分钟,你问服务员谁能给扫一下会员二维码,她说您自己就能扫。但两边平衡一下,一个月也就差不多租一间次卧的钱。”公司里没人知道小李住洗浴中心,“虽然有时连续三天没换的T恤会泄露我的窘迫,但拜天天泡汤所赐,我的脸色比同事还好。”上周五,小李邀请我跟她一起住进洗浴中心。“这是北漂生存智慧,也是一种生活方式,你想想,假如美国有很多洗浴中心,房车文化还能流行吗?”晚上10点过,我们在洗浴中心门外碰面,小李只背着一只双肩包,里面是几件换洗的短袖和一台电脑,身上穿着一件轻薄的羽绒外套,据说这些就是她全部的行李。“我每天只要换外套里的短袖就可以了,一切以方便为主。”在休闲娱乐的地方满足生存刚需,错位里全是增值服务,像洗漱用品、护肤品、内裤、袜子之类的消耗品,洗浴中心都备齐了。“现在他们配的吹风机都是戴森,没想到我是以这种方式每天蹭上戴森的。”我本来以为,像小李这样的北漂属于绝对的少数,但在现场却看到了不少把洗浴中心当青旅住的年轻人。170的价格,让这间洗浴中心同时成为了中高端娱乐场所和价格低廉的青旅,你能看到人群呈现出两种割裂的神态:有人边打牌边聊着什么牌子的化妆品好用,也有人一直谨慎地把书包带在身边,直到凌晨还在工作。小李也在低声地识别着他们,“那个自带充电宝的、那个能一下摸到桌子背面的插销的、那个把化妆品装在塑封袋子里的,一定是过夜的北漂”,但最重要的特征,是“自己一个人来的”。“如果不是我们认识的话,我肯定不会让你来观摩我现在的生活,”小李说,“这种心态很复杂,我既觉得自己很聪明,但又不想让太多人知道我这么聪明。”晚上11点,小李提醒我,要提前把背包放在胶囊旅社的床铺上,“过夜的人太多,你不占位的话只能睡走廊旁边。”每到晚上,这里的床位会统统爆满,这面由小单间堆叠而成的四层楼高的睡墙里,躺着比春运上下铺更密集的北漂。洗浴中心的蒲垫有点硬,这是小李唯一不满意的一点。每到入睡时,她都得要两床被子,一床垫着,一床盖着。“这提醒我,在此之前的舒服体验,多少来自于认知上的作弊。”我直到凌晨四点才勉强睡着,早上八点半,又被小李叫醒。简单淋浴了一下,小李换下汗蒸服、穿上在自助洗衣房里新洗的短袖、吹头发、简单地护肤和化妆,又重新神采奕奕起来。半个小时之后,她将出现在望京的写字楼里,点一杯manner咖啡,成为都市丽人中并不违和的一员。在大厅等着核验团购券时,小李跟我分享了那个差点泄露自己秘密的时刻。“开会的时候,我从书包里扯出来一条浴巾,当时觉得有些尴尬,但转念一想,他们又怎么想得到,我真住在澡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