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何香奕 魏荣欢

编辑 | 毛翊君

赶在消失前

疫情后，周大龙的龙虾店很久没这么热闹，一开门就坐满客人。和广州其他的宵夜聚集地不同，宝业路汇集着最多的老广。街尾的几家老字号食肆都经营了十几年，熟客会在大排档上点怪味青口、花雕鸡、白切鹅，找潮汕馆子要一碗砂锅粥，入秋时来吃第一煲羊清汤。大部分是地道的粤菜，也有跳跳蛙、小龙虾这样的外来重口味。

周大龙就是17年前第一个引进小龙虾的人。年轻时，他在一家公司做销售，常到江苏出差，爱上了当地的十三香小龙虾。那会儿，这样的食物还很难打开老广的味蕾，而这片老城区的外地人也少。他托江苏朋友采购回“大只，多肉、多膏”的小龙虾，再去药材市场买调味材料，要不停地调配方。

现在，他的店成了地标，找不到路的人会提它来定位。店面也从80平米的1格扩张到5格，装修风格却一直没变，木质桌椅、深红色桌布，黄色墙面上还有些污垢，店外的廉价黄色塑料凳显得更随意。有熟客建议周大龙改造一下，他不在意，觉得“凌乱美”才是广州宵夜的风格。

他快50岁了，头发有些花白，穿着休闲衫，挂着笑熟练地招呼顾客，最近的话题都围绕着撤铺的打算。这几天电话没有停过，有很久没来过的客人说要来吃最后一顿，还有外地粉丝确认消息，准备飞到广州打卡，也有网红准备在关店前找他录一期视频。

撤场的消息来得很突然。2月27日那天，周大龙和宝业路几十家属于德联恒基物业的商家收到了要在3月29日前搬离的通知。得知这事时，有家新搬来的口腔店正在装修。沙园街道相关负责人已公开说，海珠区正在谋划、推进江南文商旅融合圈建设，宝业路作为这项工作的重要商圈节点，计划进行升级改造。

●相关商户收到的物业管理处通知。讲述者供图

沿街的一些商铺外墙上，贴起解除合同的告示，有的店铺打上了“清仓甩卖”的广告。一位33岁的湖南女人得知时，想起十年前来到广州工作，和两位好友每周都去吃成记辣田鸡，后来各自有了生活，很少再能聚齐；有个钟情于得记潮汕砂锅粥的广州女孩，回忆起大学时喜欢在宝业路附近看livehouse，结束后总跟同学在这里吃宵夜，疫情里那家live house倒了，她们在另一区看完演出，又回到宝业路光顾得记。

广州人余明是在朋友圈看到这消息的，他跟周大龙差不多同龄，就住这条街附近。年轻时晚上去酒吧、卡拉OK应酬完，爱在这里吃点宵夜，有时候在别处喝了酒，找代驾也要回来再整点。

对他来说，这是种习惯，十几年下来“有了感情”。冬天，余明钟意去光明羊汤，吃一锅热腾腾的火锅，夏天到了就去周大龙那里点冰镇啤酒和应季的蒜泥小龙虾。好些老板都认识他，每次就要打招呼聊天，“这就感觉跟在其他地吃饭不一样。”

这个月出差前，余明特意约上老朋友来龙虾馆吃最后一顿。那个晚上到店时，已经满是客人。和往常一样，他点上两斤小龙虾，先从头盖往上揭开，看到虾膏后，把虾壳中间捏出裂缝再剥开，整条肉连着虾膏一起放入口中咀嚼，它们会碰撞带来回甘。这是周大龙教会他的方法。

他每个月都会去周大龙店里吃上几次，这么吃了十五六年。最早是朋友介绍去的，第一次他一通乱咬，周大龙看到就告诉他剥虾的方法。之后，余明爱上这风味，吃过其他家也还是选择这里。他和周大龙成了熟人，去了就聊聊近况。周大龙得空会说些“小龙虾文化”，有时旁边光明清汤羊、九子香辣蟹的老板也坐在一起，大家一块吹水。

每次结账，周大龙见到是余明买单就会打折，余明索性自己悄悄把钱付了。有时他看着其他人在酒桌上忽悠周大龙，也会担心他轻易相信人，但转念也想，“餐饮人接触五花八门的人，性格一定是要比较随和才行。”

在这里，有一种余明在其他地方找不到的熟悉和亲切，“如果这条街消失，这些店主都分散开，整个朋友圈子都消失了。”

“炒螺明”

过了午夜，酒杯依旧碰着酒杯，有人在大笑、大哭，也有人情绪激动大声用粤语骂街，还有人带着醉意放声唱80年代粤语歌。在这里，一点都不会突兀。

如果你还保持着清醒，会看到一个染着金发、穿红色丝绸衬衣的男人端着酒杯四处吹水。在宝业路，没有人不认识这位草根网红“炒螺明”，标志性的涂白妆容很显眼，推着一辆单车。他本是游走在各个摊位卖炒螺的，但还会扭着身子唱歌，有时尖起嗓子说话，甚至冷不丁亲一口男顾客的脖子，用耍宝逗得客人兴致高涨。

有人专门为了看他到宝业路吃宵夜，能远远看到就兴奋地发微博，也有邀他喝酒，喊他“明哥”的。熟客看到他，总会买上他的几份田螺，尽管他们也坦承，口味并不好。现在的“炒螺明”在另外一个区有了自己的档口，但还会每晚回到这里见“粉丝”。有位老粉从八十年代就开始听他唱歌，一家三代人都听。

每次“炒螺明”回来，周大龙就会习惯性地招呼他，也买些田螺，让他坐下一同喝酒，还会拍下他的视频放在社交网站上吸引客流量。周大龙也不知道“炒螺明”什么时候来到的宝业路，反正从2006年开店起就已经在这，叫卖着他的“和味炒螺”。

有些老板不许“炒螺明”在自己店里叫卖，觉得这古怪做派会影响生意。周大龙却乐意，“炒螺明”就也爱拉他一起喝酒，每天喝得烂醉，划拳时还会耍赖，他也不计较。“他就是个小孩。”在周大龙眼里，这个中年“炒螺明”勤快、专注，不服输。

●“炒螺明”。源自电影《生活万岁》截图

某种意义上，他们都是珠江边努力生活的普通人，一起见证这条籍籍无名的小街变成广州有名的宵夜街时，自己也被很多人记住。

在周大龙记忆里，2006年开店时，宝业路只有零星的粤菜店铺。他之前在南京开的粤菜馆经营不善，就回广州折腾零食店，弄了两年也不挣钱，才想着开这么个小龙虾店。当时存款不多，他看中了这里便宜的店租，一格每月2000块。

第二年，宝业路所在的江南西商圈要整合升级，这条街就被政府规划打造成美食街。商场和超市纷纷进驻后，逐渐涌来消费的人，各种地方菜也多了起来。周大龙的店从一晚只有一桌客人，到渐渐满座，有时还要排队，也有了一帮固定的熟客。

那些年，“炒螺明”先坐渡轮再骑单车，花4个小时从番禺区跑来这里卖炒螺。大概很少人知道他叫简伟明，住在番禺村子里，14岁辍学、丧父后才这样讨生计。也很少人知道他是在娶妻生女后，为了跟同行竞争生意才开始男扮女装，模仿梅艳芳的经典粤语歌——买五块钱一盒炒螺，可以免费点唱一首歌曲。这些故事后来被一个短片记录下来。

而每年5-8月的小龙虾旺季，周大龙得忙活到凌晨5、6点才能收摊，效益好时月入几十万。2008年龙虾馆的店铺扩大了一格，变成160平方，之后又扩大了三格，变成如今的400平方，租金也涨到了一格每月2万。

广东人刘悦喜欢到处找美食写食评，也成了龙虾馆的常客，和周大龙相识了十年。每次周大龙推出新菜，都会叫她试吃，等她提出意见后，又亲自改良。有次吃完蒜蓉味小龙虾，她觉得一两天嘴巴都很难受，味道也很重，说了之后下次再去，发现蒜味变淡了，好吃不少。

她老家在汕头海边，很容易吃出虾是否新鲜，一直很少在外面吃虾，被朋友推荐去周大龙的龙虾馆时，本来有些抗拒，吃完挺意外的。当时7岁的女儿也喜欢上了，那之后，她基本每周都去，从越秀区开上半小时车。

一直吃到女儿成年，成了母女长聊的地方。有时女儿生她气了，刘悦还会买上一份小龙虾给她道个歉。疫情时没法堂食，刘悦要叫跑腿去取，每趟30多块。有时没人接单，周大龙会叫一台的士车给她送。

●周大龙店里的小龙虾。讲述者供图

一批老广也是在这渐渐爱上各地口味的。在杨生信的湘菜馆里，有的客人还会要求多加些辣，不然不过瘾，受不住了就猛灌可乐和啤酒。十年前，这个宝业路上的第一家湘菜店上座率总高不过60%，那时候菜完全按湖南的辣度做，顾客频繁要求加清汤稀释。

后来，他们开始调制不辣的酱料，也在4年里调整了3次辣度，从以前每天用100斤辣椒减到60斤左右。现在，33岁的杨生信都变了口味，刚来头三年还老得吃湘菜，之后习惯吃广东口味了，偶尔回湖南老家都受不了那种辣。

珠江边的邻居

周大龙和周围店家之前猜测，“这可能是一两个月的工程，会暂停经营，没有想过搬离。”在这条街上，无论是客人还是店家，看重的都是人情。邻居们会说，“大家一起旺，才有这个氛围。”

这些年，其他店看到周大龙生意火起来后，也会在店里模仿他的菜式，有时甚至冒充他的品牌去卖，客人跑来质问周大龙。但他也没有上门追究别人，“在这条街，大家生活都不容易。”

刚刚熬过疫情三年，这里的店铺换了好几轮。周大龙记得去年12月，整条街开台的不超过15桌，服务员比客人还多。现在他的客流量好不容易恢复到80%，又要再次被暂停。

●傍晚排队的食客。讲述者供图

杨生信的湘菜馆就在周大龙旁边，晚上八点开始就要排队等位，玻璃上映出腾腾热气，他刚感觉那股属于老广的烟火气正在回来。如今，他和几家老店主商量着最好能一起搬走，但要找到一个同样2000平方米的地方不容易。

杨生信已经在广州结婚生子，最亲近的朋友就是宝业路的邻居们。晚上排队时，为了不让客人等太久，他跟周大龙商量好，如果龙虾馆不排队，他的客人可以过去借坐。马路对面的成记辣田鸡，牛蛙没货的时候，也经常跟他互相救急。

他记得来的客人鱼龙混杂，总有人醉酒打架，前几年七八家邻居餐馆联合请了保安公司的4名保安巡逻。为了减少纠纷，针对客人路边停车，也从之前的个人自主收费变成线上统一交款。

杨生信最初对“炒螺明”也有看法，后来听邻居们介绍他的故事，慢慢转变了态度。三年前，他开始连同另外四家店一起出资给“炒螺明”做衣服，在背面印上几家店的名字，也算打个广告。现在已经做了三十多件，本来有红、金、蓝三种颜色，“炒螺明”只肯穿红的，说穿另外两个颜色不是下雨就是生意不好。

杨生信还提出要给“炒螺明”换一辆电动车，换条裤子和皮鞋，但都被拒绝了。现在他的店也将撤场，如果能整体搬到另一个地方的话，他相信“炒螺明肯定会跟着我们一起走。”

有的店家已经开始到别处找寻新店面，琢磨哪些设施必须舍弃，周大龙和一些邻居跑到物管处协商，希望延长腾退时间。一个月的搬迁时间对于他远远不够，“都不知道怎么搞，店里冰柜、空调、炉具、桌子凳子往哪儿搬，店员怎么安置，还要找新店铺。”

建筑师何志森4年前搬到了宝业路附近居住，每次搭地铁回家时，总喜欢提前一站下车，从宝业路散步回家。“现在的城市规划越来越模式化，这里和其他地方不一样。”他很喜欢观察这条街，每家店的招牌、使用空间的方法都不一样，每家店占停车位的方式也不一样，有的是一张空椅子，有的是一个大型垃圾桶，“这很宝贵。”

无论他多晚经过，宝业路总是人山人海，能感受到人和人之间亲切的连接。他记得，去年冬天一个下雨的晚上路过，看到有露宿的老奶奶坐在路边石墩上，一家火锅店店员端出一碗面条给她。“这个城市空间很值得管理者去研究的。”

何志森也带外地朋友去宝业路吃过几次饭，每次都是同一家潮汕粥店，他觉得便宜又好吃。遇上上菜慢、送错菜，他也不以为意，“来这里的人都有一种共识，不是追求服务，大家都是平等的。”

深夜里，宝业街又传出歌声，“几多艰苦当天我默默接受，几多辛酸也未放手，故意挑剔今天我不在乎，只跟心中意愿去走”。那是“炒螺明”最爱的一首老歌——《顺流逆流》。

（文中除何志森外，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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