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年第一悬疑爽剧,凭什么是它?
文|长岛无雪
大约二十年前,当韩寒标签还是“反应试教育的叛逆怪才”那会儿,曾经在一篇名为《穿着棉袄洗澡》的文章提出:读侦探小说比数学题更能锻炼逻辑思维。此言对错暂且不论,倒是“数学题”和“侦探故事”的类比很可一说。
韩寒当年强调两者的相似,而本文想聊两者的相异。一个精彩的侦探故事,肯定不仅仅关乎抽象推理,也必然关乎人情世故。毕竟破案的条件,不可能像数学题一样,白纸黑字地给到面前,而只能由各种人物之口拼凑出来——然而人,难免要说谎的。
谎言的存在,令侦探故事比数学题更难解,也更为有趣。如果允许一个侦探随意使用测谎仪,推理的难度和乐趣难免也会大为缩水。道理是这个道理吧?
今春却有一部新剧《扑克脸》,故意反其道而行,把大忌变成卖点,结果大获成功。
作弊的天使
说起来这个剧名还挺讽刺:“扑克脸”原本指牌桌上玩家都板着脸,不动声色,以免对手从表情变化中看出端倪。然而犯罪分子们的面具,在本剧女主角查理·凯尔(娜塔莎·雷昂 饰)眼里,全都是半透明的——因为她自带测谎的超能力,且正确率高达100%。
虽然查理的能力并非真正意义上的“读心术”,而仅限于在对方说谎时响起“狗屁!”的警报,但这已经足以让她在赌场大杀四方。赌场老板反复研究录像,冥思苦想,终于只好得出查理有超能力的结论,但他并没有赶尽杀绝,反而给了查理一个服务员的工作,也算养了起来。
观众初见查理,她是穿着服务员围裙的“破产老姐”:浓密古怪的发型、一双芝麻街布偶般天真的大眼睛、沙哑的烟嗓。整个形象还有点儿酷,却又如“酷”这个词本身一样过时了N年。查理健谈,充满活力,却似乎懒得再追求什么,只是得过且过,干活、刷手机、蹦两句犬儒的俏皮话,可能一辈子也就这样了。
但正所谓“树欲静而风不止”、“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测谎的天赋,是多么宝贵的资源,查理不想用,别人还惦记着呢。赌场老板的黑心儿子(由奥斯卡影帝安德烈·布罗迪客串)又撺掇查理上牌桌,这事最后导致查理亡命天涯,时刻担心赌场追杀。
沿途每新到一处,查理总会卷入一起谋杀案,而被害者往往正是她新交到的朋友。故事就是这么一集一集展开的。有人调侃这种模式,跟柯南一样,走哪都会死人。虽是调侃,但这话毕竟搞错了因果关系——查理并没有害死她的朋友,反而是那些朋友因为认识了查理,所以有了昭雪的机会。
就算你举出第三集的例子,也不是例外:烤肉店主因转而食素,被合伙人杀害,直接原因是看了店主查理的影碟(奉俊昊的《玉子》)大受感动。但食素的念头,其实店主早已有之,影碟只是最后一根稻草。假如未遇查理,那么店主几乎一定还是会在日后某个时刻决定食素,然后照样还会被合伙人杀害,区别只是没有查理为他主持正义而已。
所以说,查理非但不是什么扫把星,反而是一个巡回人间的天使。这个定位至关重要。惟其如此,“人肉测谎仪”这种作弊的设定,才能转变为大快人心的爽点。
《扑克脸》的每一集都是以展现犯罪过程开场,至少会用去四分之一的篇幅。而查理总是在此后以倒叙的方式登场,与刚刚被杀的受害者建立友谊。这种倒叙几乎像是一种平行时空,在原本的故事中硬是塞进一个查理,重讲一遍。观众倒并不反感这种近乎搞笑的生硬空降,因为只有查理可以为死者讨回公道。吸引我们的不再是“谁是凶手”(whodunnit)的悬念,而是“怎么证明那个人就是凶手”(howcatchem)。
做过中学数学题的人都能明白那种烦恼:比如让你证明一个角三十度——它看着很明显就是三十度,全世界的量角器都会说它是三十度,但你却必须用非常复杂迂回的方式,去证明它其实真的是三十度。
当然,证明一个凶手真的是凶手,比证明一个角是三十度更为激动人心,于是我们允许查理不时开一下测谎仪的外挂,尤其在山穷水尽的时候,能因为一句谎话的提示,转一个弯。无数次查理蒙在鼓里,都是凶手自己多了一句嘴,才暴露的。
这种“证明题”虽然在侦探故事中早已有之,但从来不是主流。大家最熟悉的例子,应该就是《绅士刑警·古畑任三郎》系列。但查理既非优雅的绅士,更非拥有刑侦权限的警察。她本人谈不上聪明绝顶,也没有一个衬托她智慧的笨拙助手,因为某种程度上,她自己已经同时兼任了古畑(田村正和 饰)和助手今泉(西村雅彦 饰)。
《绅士刑警》剧照
查理探案,靠的不是法律或社会名声所赋予的权威,反而恰恰因为她是一个底层的无名之辈。她出逃时,只有一身衣服、一辆车。手机、信用卡都扔之大吉,以防追杀。她一路上到处打零工,只为生存。她很容易地以底层劳动者的身份,在新的社区里获得一席之地、与工友们打成一片。谁也不会防着她,因为没有谁会把她当成侦探——甚至还会把她当做一个需要帮助的可怜女子。
这也是观众喜欢查理的原因。这个活泼健谈、人畜无害的老大姐,不能说“接地气”,只能说她就是地气本身。虽然在每一个小镇,她都只是过客,但给人感觉却好像是当地社区土生土长的一种草药,来治愈悄然腐坏变质的社会创伤。查理那种有些过时、有些卡通的形象,恰好是古道热肠和老天有眼的最佳代言人,总是在不经意的谈笑风声和误打误撞中,带来冥冥中注定的正义。
中年的赌局
《扑克脸》的核心主创是莱安·约翰逊。此君是美国影视界新晋的红人,居然能从早已变得非常抠门的网飞手里,拿下1亿美金的超级肥约,为《利刃出鞘》拍两部续集。还有消息说,他正在打造新的《星球大战》三部曲。
比起那些宏大而昂贵的项目,《扑克脸》显得很轻巧。但也许这部剧集最后会得到观众更多的喜爱。与不久前刚刚出货的《利刃出鞘2:玻璃洋葱》大相径庭,《扑克脸》并未刻意迎合时代热点,反而在讲述似乎被时代遗忘的角落和人们。
随着主角查理在逃亡路上越走越偏僻,整套剧展现的大约算是美国的十八线小城。照理说,这种地方远离大城市的尔虞我诈,民风也相对淳朴,可谋杀案还是一再发生了。当然,这是剧情需要,但我还是想起早年看柯南时候,表哥的吐槽:怎么日本人为了这点事也要杀人?
其实当年我表哥所不理解的并非日本人,而是成年人的世界。都说成年人的崩溃就在一刹那,成年人的杀心大概也起于一刹那——但这一刹那之前,往往已有半辈子铺垫。所谓人心险恶,多少是源于生活不易?也正是这个问题,推动侦探故事从本格转向社会。
如今的侦探故事,“为什么杀”和“怎么杀”同等重要,但动机的部分其实更考验作者对于人性和社会的理解。东野圭吾正是参透了这点,从泯然众人的本格写手,一跃成为国民级的超级畅销书大神。
《扑克脸》中的作案动机,并没有特别新奇或者说扭曲,基本上也就是为了名利二字。但这些动机摆在一起,却显示了某种规律。我们反复看到的故事结构是,多年前错过了一个改变人生的好机会,现在有机会弥补——但这种弥补意味着谋杀。
我们不难看出,此剧的画风(构图、打光、字体)刻意做旧,其实捋一捋剧中人物,大多也已步入中年,甚至还有很多老年人——这在其他侦探故事里似乎并不常见。剧中好几次出现老年人看不惯“千禧一代”的玩笑(尽管年轻人并不总是坏人),似乎也在提示观众时代差异在剧中的重要性。
这种对于旧时代和旧人的强调,一方面是因为侦探故事玩到今天谁都难免要致敬一番,但另一个原因则是编剧敏锐地抓住中(老)年人的苦闷,把它当做一个可以深挖的题目。的确,中年人的牌局里,悔恨的分量越来越重,未来的筹码却越来越少。他们在谋杀别人以前,自己已经半是行尸走肉。谋杀是他们透支道德的最后一次豪赌,但像大多数一厢情愿的孤注一掷,注定只会输掉所有——这多有戏啊!
剧中有相映成趣的两集,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第四集:讲过气的摇滚乐队,谋杀了一个青年鼓手,好抢占他创作的单曲翻红。第六集,讲两个老演员重演昔日话剧,串通起来用舞台机关谋财害命,也是谋图翻红。
这两集故事有着相似的动机,最后的取向却截然相反。摇滚乐队后来被网民揭发,那首他们不惜杀人抢来的金曲,竟然从歌词到旋律都是拼凑之作。这说明该乐队并不识货,艺术水平堪忧,那么多年红不起来,绝非偶然。他们热爱的不是音乐本身,而只是音乐带来的名利。
而在老演员的故事里,被戳穿阴谋,马上就要被逮捕的女演员,反而镇定自若地回到舞台,演完了人生中最后一场戏,她的精湛演出,感染了一向对话剧不感冒的查理。这说明女演员确有实力。也许这么演下去,她确实有可能翻红。但不管怎么说,她的确真的热爱舞台本身。
查理在全剧一开头,便大惑不解地抱怨:人就是喜欢撒谎,不只那些要紧的事,连那些明明无关紧要的小事也要撒谎。现在我尝试解答一下查理的疑惑。查理侦测到的,只是单个的谎言。作为碎片,这种小谎可能确实没有意义,但也许它是一个更大的谎言的一部分,而这个谎言并不是为了骗别人,而是在骗自己——一个虚假的自我形象。
人最难的是自知之明,最容易的就是自欺欺人。剧中的凶手们不仅在骗别人,也在骗自己。前一种谎言,终究会被查理戳穿。但后一种谎言,就不一定了。
比如第二集的凶手修车小哥,他以为一张两万五千美元的彩票就可以改变人生、赢得爱情,却从未想过自己的品行根本不配过那样的美好生活。再比如第七集里,两个赛车手都谋杀未遂,他们都以为只要干掉某个竞争对手就行了,而不敢直面自己车技其实就是不行的事实。
写下本文时,我还不知道查理最后的结局,但我知道那肯定不是她最后的结局——因为《扑克脸》已经续订了第二季。此时此刻,请允许我再次引用并改编一下韩寒的名言来表达期待之情:
小孩子才关心推理,成年人只想看查理对着形形色色的谎言吼出:“狗屁!”
排版:小映/ 审核:然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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