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心灵”,含义宽广、指代模糊,并非是个专业术语。我初步将它理解为:它相信在肉眼所在的 “物质世界” 之外,存在着由看不见的能量等构成的 “心灵世界”。它融合了传统的佛法、道法等,与瑜伽、戏剧、颂钵等。
但想要在人群中识别出他们,却很简单,他们几乎都使用同一套 “语言”。
借宿在沙溪一位从未蒙面的朋友家时,在他家的阁楼上,我们先是喝茶,他盘腿坐着,神情很像是在 “打坐”。随后,他娴熟地拿出颂钵,点上一根香烟,跟我们聊起天来。他跟我们聊起办 “道场”,之后的对话中,我又频繁撞见了 “无条件的爱”、“能量”、“疗愈” 等等字眼。
以上便是在 “身心灵” 世界通用的一套“语言”—— 既有一个个具体的词汇,也包含着一整套生活方式。
我起初对 Sukha 感兴趣,缘于他是我一个女性好友口中的 “出家男”。之后与他见面,我看到了他作为 Rapper 的一面。后来,我又知悉了他其实是个 “富二代”,大学是在美国纽约上的。 Sukha 的重重身份,让我对这个人产生了极大的好奇心,“他怎么会想要永久出家呢?他是认真的吗?”。抱着这样的疑惑,我展开了与他的对话。 Sukha 的日常自拍在决心出家前,Sukha 是一位 Rapper 。他是有野心的,想回国发展时,他与几位玩说唱的朋友们筹备着成立一个公司、做个厂牌,还要跟腾讯谈一档说唱综艺的合作。
听说,Sukha 曾在私下打趣,“要不是我准备出家,站在《中国有嘻哈》上的,说不定就有我。” 第一次见 Sukha,是在一次戏剧活动上,他一身都是黑色,长袍、阔腿裤,留个寸头。他的眉宇间,有一丝傲气。演出时,他属于会在台下起哄的那一类,“这人有点躁”,我心想。 Sukha 在演出现场
Sukha 生在东北,是澡堂老板的儿子,父亲在他年少时去海南三亚做起房地产。他高中就去了美国费城上学,上大学后又去了纽约。他称自己在美国时属于那种整天泡在 club 里,比较爱玩的、比较疯的那种留学生。当然,他也是个完美的 “ Rich Asian kid on American Campus ”—— 大学念的是 entrepreneurship(“创业学”,与 “酒店管理” 同属 “管理学”)、全身上下是潮牌 logo、爱跟朋友玩 Hiphop 等。像他这样一个要什么有什么的人,还会有什么烦恼呢?我感到不解。留学时,Sukha 感觉小时候梦想得到的一切几乎都实现了,“家里给的钱挺多的,想要的东西都买得起。玩电脑、抽烟什么的,也不会有人管你。” Sukha 在美国后来听他说,他小时候成长在一个充满了争吵与对抗的环境里, “(父母)天天吵架,一直分居,分居也还是天天电话里吵架的那种”。当时,每天晚上睡觉,他都感觉胸口像空了一块,空空荡荡的。但他的这种孤独感,逐渐被一段稳定的亲密关系填得满满。那是他第一次认真谈恋爱,这段亲密关系给了他深深的幸福感与安全感。“我已经想象不到比此时此刻还要幸福的感觉了”,Sukha 回想当时。但一种危机感也随之降临。在极致的幸福中,Sukha 突然不知道该在接下来漫长的人生中再去期待些什么了。“像是看一场电影,直接快进到了结尾,这个人从此过上了幸福的一生。”于是,Sukha 像往常一样上课、去 club 蹦迪,可他满脑子都在想着:“我现在究竟是在做梦还是醒着?”、“我感受到了强烈的幸福感,但这种情绪的本质究竟是什么呢?”……他想到自己小时候的一次经历 —— 他从小就色弱,常把红绿灯的红灯看成黄色、绿灯看成白色,直到 12 岁那年,他才意识到自己看到的颜色与其他人是不一样的。现在再回想起这件事,让他不禁开始怀疑这个世界的真实:“有没有一种可能,我们用的虽是一个词汇,但看到的世界是不一样的?在这个所谓真实的世界,究竟什么才是真的?”一个个疑问前赴后继涌来,像海浪一样,几乎快要淹没了他 —— 这时,他甚至想到了死。死亡,这个人生的终极命题,突然和那些没有答案的问题一起降临到他的面前,迫切地渴求着一个答案。于是,Sukha 尝试从信仰中寻找答案。他抱着 “求救” 的念头去找教堂里的神父,却被告知神父要隔几天才能见到。他一刻都不想等,于是折回另一个城市,找到另一位神父。见到神父的那一刻,他接连问了许多困扰已久的问题,诸如 “如果一个人意识到自己在梦里,那他究竟该装睡呢?还是醒来?” 等等。可他却没有等来想要的回答,只听到神父说:“你疯了”。 Sukha 随后被正式诊断为 “躁狂症”。有一次,他一人躺在费城的酒店里,整整两三个晚上没合过眼。到了第三晚,Sukha 脑海中闪过一个画面:小时候,他曾在东南亚遇到一个南传佛教的尊者(即出家人的尊称)。南传佛教,与大乘佛教并列为现存佛教最基本的两大派别,现流行于斯里兰卡、缅甸、泰国等地。 Sukha 当时还是个叛逆的小男孩,对这位尊者充满挑衅。但现在回想起来,那位尊者似乎是他成长历程中唯一曾与他探讨 “形而上” 问题的人。那一瞬间,Sukha 像抓住了救命稻草般,认定了他就是那个可以给他答案的人。“我一定要去找到这个人。” 之后,当他通过一些关系找到了这位尊者后,课没上,假也没请,立马就飞去了缅甸见他。坦白说,有那么一个瞬间,我会觉得被人生过于顺遂而压垮的 Sukha 有点矫情。但转念一想,我们不都被教育着努力往 “财富自由”、“婚姻美满”、“事业成功”等的“人生巅峰” 前进吗? Sukha 只不过提前到了 “巅峰” 而已,但又有谁想过抵达 “巅峰” 之后呢?那些关于 “人为什么而活” 的问题一直在那儿,只是在忙碌的日常中被我们深埋心底。但当它在人生中途不合时宜地一股脑涌出来,想必任谁也无可逃脱。 Sukha 在西双版纳短期出家
飞到缅甸后,Sukha 跟随那位尊者修行了一周,大部分时间都在禅修。“只是简单地坐在那里,整个身体就能产生那些反应,这要放以前我是不信的”,他描述那次禅修给他世界观带去的震荡。我追问那些身体反应具体是什么,他说,“在某个阶段,我会体验到一种快感,全身会酥麻、抖动,一种像勇气一样的感受会充斥全身。很震撼。” 其他的影响还包括,禅修之后,他的感官似乎被重新打开了,变得更敏锐。“以前干很多事情都是依靠惯性,但那之后,我干任何事情都是有自我意识的”,他接着说。 之后,Sukha 还去西双版纳体验过两次短期出家。其中一次,在长达三个月的时间里,他跟八九个人吃住都在一起。他们修行的地点有三个,西双版纳总佛寺、曼听佛塔寺跟某个禅林。每天上午,他们会去寺庙附近 “托钵化缘”。Sukha 短期出家时的戒律之一是,“过午不食”。 “开小卖部的会给你饮料、饼干之类的,经常能喝到旺仔牛奶。开饭店的就给现成的饭菜,路过的人也会去给你买点什么。” Sukha 说他们化缘的规定很严苛 —— 一不能开口乞讨,二不能接受金钱、只能是现成的食物。 也有些东北的游客纯粹为了看他们热闹,往他们钵里放 “锅包肉”,“他们听说这里的出家人能吃肉,就想图一乐看我们吃肉。” Sukha 所在的南传佛教,并没有 “出家人只能吃素” 的规定。虽然要求 “过午不食”,但他几乎没遇到饿肚子的时候。短期出家时,对他更有挑战性的一条戒律是 —— “不能唱歌或听歌,不能看表演或去表演”。他本就是玩音乐的,当他结束短期出家,打开第一首歌时,他说 “给我好听哭了。”Sukha 列举身边一些人出家的理由,“有人为不断体验禅修的快感而出家;也有人单纯地不想工作、觉得出家能活着就挺好;有人觉得出家人很受尊敬;还有个企业家把自己的积蓄都捐了,好像有 5000 万,就出家了。”至于 Sukha,“出家这事,不太是一个我的信仰。我就是想做一个实验,出家恰好是最方便,效率最高的一种方式。” 说这句话时,Sukha 好像又流露出他 Rapper 的一面。 Sukha 在西双版纳短期出家
他想用出家来实验什么呢?首先,就是关于南传佛教所讲求的 “轮回” 。 Sukha 本是不信 “轮回” 这回事的,因为他过去的世界观就是建立在 “轮回” 不存在的基础上的。“如果死亡是生命的终点的话,人往前看,未来的人生都是未知而新鲜的,那么体验就好了”,他的语气中流露出“没什么大不了”的轻松。但一说到 “轮回” 可能存在这件事,Sukha 的语气就开始紧张起来:“一旦生命是无限的,你这一世的经历,实际早在上一世、上上世等,被体验过了无数次。你原本以为的谈恋爱、结婚这些很有趣的事,实际只是一次次的重复。这难道不是件很恐怖的事吗?”“如果生命是无限的,那么每一世都要去填饱那些刻在 DNA 中的需求 —— 如无休止地去填饱肚子、满足性欲等,那生命岂不是永远被困在这些枷锁之中?” 他的语气使我想到古希腊的某个悲剧英雄。于是,在那位最受他尊敬的缅甸尊者闭关前,Sukha 见了他一面。他向尊者提问时,特意加了一句,“这可能是我当下阶段最重要的问题,那就是按禅修这条路走下去,我一定能见到缘起(禅修的一个阶段,能够证实轮回)吗?” 他想要自己亲自去见证这个问题的真相。尊者给出的回答是肯定的,他因此觉得这场实验是值得的,哪怕要花一辈子的时间去验证。但相比实验不成功,他反而更害怕一旦实验真的成功,他又该如何?我小声地问他,如果 “转世” 真的存在,他会做什么?“就我现在来说,我最希望让这一切(转世)停止”,Sukha 顿了顿又说,“但真到了那时,我也不确定自己会怎么想了。” Sukha 在外出游玩时静坐
跟很多佛教徒不一样,Sukha 很有反思精神。就如他决定信仰南传佛教正是看重它反对 “偶像崇拜” 和 “标准答案” 的特点,而这也正是他决定出家前所信奉的。富裕的家庭与父母的支持,让他几乎可以免除金钱相关的一切烦恼。我纳闷明明他的选择这么多,却偏偏选择了去斯里兰卡出家?他给出的原因倒是很简单:那位缅甸尊者闭关前,给他推荐了一位斯里兰卡的导师。我进一步追问他有没有考虑过在这个时局下冒险去斯里兰卡的后果。“斯里兰卡这波经济危机最开始爆发时,我就知道。这个都无所谓吧,我反正也不是过去旅游的。” Sukha 的语气依旧平静。他接下去说,“除非说整个国家连饭都没得吃,大家都吃不下饭了,那就另说了。”“但那个时候,整个国家可能会出现人口管控,想出国恐怕也没那么容易吧。如果出现这样的局面呢?” 我问道。电话那头并没有出现我所预期的沉默,他很快便回应道,“那个时候,再该想办法想办法吧。”我想,我的这句 “恐吓” 根本动摇不了他去斯里兰卡出家的决心。不出意外的话,再过一段时间,他就要坐上去往斯里兰卡的飞机了。祝愿他能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本文所使用的照片均由受访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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