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情提要：

1954年，新加坡左派和海峡派第一次联合起来，成立了人民行动党，向殖民主义发起了战斗。

初出茅庐的他们，在1955年立法会选举中光芒四射。虽然理念不合，但处于蜜月期的两种左派势力还是开始了精诚合作。特别是竞选丹戎巴葛区和武吉知马区李光耀和林清祥，如同两柄锋锐绝伦、精钢无铸的宝剑，成为了万众瞩目的政治双子星。

但英国人启动内部安全法令，大多数左派均被逮捕。在政治前途面临绝境之时，李光耀开始了他的行动。

（十）最后的晚餐

1. 远足

1959年2月8日是农历春节，欧思礼路上张灯结彩，满是传统新年气氛。但刚满7岁不久的李显龙小朋友的兴奋却不在于此，今天是他与父母一起去棋樟山岛远足的日子。

棋樟山岛是旧日华人的说法，洋人称圣约翰岛（St John’s Island）。位于圣淘沙的南部，距离新加坡本岛约6.5公里。传说是当年斯坦佛.莱佛士的船队第一次访问新加坡时的下锚之处，岛上人烟罕至，一派自然风光，是远足踏青的好去处。

棋樟山岛地理位置

自然风光

去棋樟山岛“远足”是这两年来李家的例行活动，每隔两三周就要来一回，父子一行三人早已是轻车熟路。

按照惯例，这次远足由父亲李光耀亲自驾驶那辆崭新的史都巴克牌小汽车，带着一家三口从欧思礼路出发，赶往繁忙的哥烈码头（Collyer Quay）。

车到中途时，父亲会稍作停留，在一家面包厂购买几条刚出炉的热乎面包，顺便在街边市场买上几大瓶本地产的锚派啤酒。母亲柯玉芝除了照顾李显龙外，还会带上由家庭厨师特别烹饪的老李家招牌菜，一大锅美味可口的咖喱鸡。

李光耀会在新加坡河畔的邮局（今日富丽敦酒店）附近停下车，一家人的陆路旅程就到此为止。他们需要拿着各种食物，艰难穿过熙熙攘攘的码头搬运工人，走到水务官码头（Master Attendant's Pier）（今日的WaterboatHouse西餐厅附近），登上一艘警务船。

60年代的水务官码头，办公室今已改建成一家名叫WaterboatHouse的高级西餐厅，食物品质不错，推荐

此处已是新加坡河的入海口，肮脏的黑色河水与蔚蓝色的海水交相辉映。迎着赤道的烈日，小李显龙放眼向船头望去，映入眼帘的只有一片空茫海面。

如今耸立在河口的鱼尾狮像要在20多年后才由一位设计师根据马来纪年中的故事凭空创造，而它对岸的系列填海工程，包括如同阿凡达一般的滨海湾花园和高耸入云的金沙酒店，则要等到40多年后，才会由组屋奇迹系列尚未登场的第二主角，那位天才设计师在图纸上规划出来。

警务船缓缓从码头驶出，向海峡西南向驶去，一行人身后，50年代新加坡的天际线越来越清晰。

离水务官码头最近也最瞩目的，是分别把守住新加坡河河口第一，第二位的两栋建筑：

新加坡邮局，也叫富丽敦大厦（Fullerton Building housing General Post Office）和中国银行大楼（Bank of China building）。

50年代的新加坡河口，图片正中，左低矮建筑为富丽敦大厦，右高建筑为中国银行新加坡大楼

两栋建筑不仅风格各异，其背后代表的理念和故事也各不相同。

富丽敦大厦建成于1928年，是一栋虽外观低调，但内里奢华壮丽的维多利亚式建筑。殖民当局在此建设了“东方最重要的邮政机构”，电报电话的网络可以直连伦敦、加尔各答、香港等帝国枢纽。

又由于雄踞于新加坡河河口第一的黄金地段，当年号称是全岛的“0公里（mile zero）”，意为全岛所有建筑都由此地而兴，是英国殖民主义高潮期的代表性建筑。

而中国银行大楼则完全相反，耸立在新加坡河第二栋的地段。此时由柯布西耶所主导的现代主义建筑风格方兴未艾，也已经传播到南洋小岛。17层的大楼通体洁白，朴素、大方、典雅的现代主义风格代表着建筑业的进取和新潮。让其在周边一众英式建筑群中显得桀骜不群，是华人资本在南洋的头号建筑。

50年代新加坡金融区天际线，从左至右分别为：Union Building，汇丰银行大楼，中国银行大楼，富丽敦大楼

此楼完工于1953年，正是朝鲜战场硝烟退却，新中国百废待兴四处用钱之时。有传言云中国银行北京总管理部对于在南洋孤岛之上花费巨额资金建楼心存疑虑，故而原本设计只有7层。

乃是那位传说中的华侨领袖陈嘉庚建言，盖因此楼挂名中国，一来为所有南洋华裔心向祖国之所系，二来也为向英殖民当局展示我中国资本实力之所在。故而在建筑上务求尽善尽美，本地华商又踊跃捐资，居然扩充至17层高。不仅一举成为全岛最高建筑，力压富丽敦大楼及英资汇丰银行大楼，得以一览金融区众山之小。

这些建筑背后华裔群众与英殖民者之间的矛盾，其实也此次远足关系匪浅，只不过此时的李显龙小朋友尚不能理解这些。他的关注点，全在于由于船只颠簸而从母亲身边锅内溢出的咖喱香，混合着刚出炉新鲜面包的小麦清香，实在是世界上最美味的食物组合之一，让他食指大动。

好在半小时的海上旅程时间不长，警务船很快就在圣约翰岛的码头靠了岸。跟在母亲身后上岸的李显龙咽了咽口水，但他很清楚这些美食不是给自己的，这也并不是趟单纯的远足踏青旅途。

1950年代的棋樟山，是英殖民当局关押政治犯之处；而这些诱人的美食，是父亲专门为了人民行动党中被拘禁在岛上的左派同志们准备的。

那几位都是一脸严肃的中年大叔，在大选期间会经常跑到欧思礼路来开会，以至于连7岁的李显龙都记得了他们的名字：

林清祥、方水双、兀哈尔和蒂凡那。

2. 新年聚餐

对于家人来说一趟普通远足之旅，但对李光耀而言，却委实重任在肩，他是以双重身份走进棋樟山拘留营的。

李光耀之所以能进入拘留营，是作为四位政治犯的代理律师。左派们的律师朋友不多，而本党党魁就是新加坡最强的政治律师，不用白不用。而他能乘坐官方的警务船来此探视，是因为李光耀此时还是立法会的反对党领袖，有权代表官方要求会见本党被关押的政治犯。

拘留营的会客室内，5位战友一起庆祝了1959年的农历新年，并举行了新年聚餐。

李家传秘制咖喱鸡，还留有烤炉余温的新鲜面包，以及由看守网开一面才能带进拘留营的锚派啤酒，共同组成了这偏远小岛上难得一见的盛宴。

战友们互致新年问候，交流近期政治形势、党内要闻之后，气氛突然安静下来。

林、方、兀、蒂四人知道李光耀想要什么。快整整一年了，这位越来越深沉的党魁每隔三、四个星期就会来不辞辛苦，跨海前来监狱探望。此人心中之迫切，所谋之大，他们怎会不懂。

此时吴庆瑞也已完成在伦敦政治经济学院的博士学位而回到星洲。最重要的谋主归队，海峡派的气势和谋略水平立马上了一个台阶。就在几个月前，李光耀、拉惹勒南、吴庆瑞和杜进才共同起草了一份名叫《今后的任务》的文件，阐明了基于海峡派认知的人民行动党未来纲领和工作路径。文件写到：

新加坡要独立，只能通过一个信奉民主、社会主义和非共的马来亚合并。

李光耀让四人看了这份文件，希望他们能签署一份声明，表示对这份文件内容的支持，以及对人民行动党1959年大选的支持。

而四人所将得到的回报，将会是一旦人民行动党赢得大选，李光耀当选总理后，立即释放所有在押左派人员的承诺。

林、方、兀、蒂四人已经被关押三年了，蒂凡那更是二进宫，他们自然均渴望能尽快恢复自由之身。支持人民行动党以左派为核心参加59年大选，也不是不可以。

但签署这样一份声明，却实在让他们左右为难，心力交瘁。

他们的理想就是共产主义，建设一个非共的新加坡绝非他们能接受。此外与马来亚合并之事，在目前己方占劣势之时，更是万不可为。

马来亚政府以东姑为首，采取了极端反共政策，并且具有坚实的马来群众基础和军队，实力强大。现阶段马共已经被压制到雨林深处，而新加坡的左派力量弱小，远非东姑敌手。一旦新马合并，东姑可以随时动用国家军队之力量，远在吉隆坡的马来亚内部安全委员会也能直接干预新加坡政治，革命事业的前景将一片渺茫。

这是一个牵涉到左派的理想信念、人身自由和安全、以及未来斗争形势的声明，加上身旁还有虎视眈眈不知动向的海峡派，更显得形式错综复杂，纷乱如麻。

签还是不签？这个问题让身在拘留营的各位领袖内部就先乱成一团。这半年来林、方、兀、蒂为此争论不休，直到年底尚未达成统一意见。

李光耀倒是对此洞若观火，在这次聚餐中，他再次强调：

“签署此项声明，是人民行动党海峡派全体动员、全力冲击1959年选战的大前提。如果得不到左派支持，也就没有华裔民众支持，不但赢不了大选，林有福继续执政则林、方、兀、蒂四人的刑期不知何时才会结束”。

要么签字支持海峡派，要么就被劳工阵线继续关押。这四人都是聪明人，话说到这里就无需多言了。

为了庆祝新年，李光耀拿出相机，为四位狱中的战友们拍下了这张照片。

由李光耀亲自拍摄的照片，从左至右：林清祥、兀哈尔、方水双和蒂凡那

照片中四位工运领袖均着干净整齐的浅色衬衣，背靠藤椅，在餐桌前一字排开面。桌上清晰可见的是各式餐具，水壶、咖啡杯，似乎正在进行一场惬意的下午茶。

他们神色各异，双手均自然交叉放在身前，特别是位于正中的方水双，笑容尤为灿烂，更让整体气氛显得轻松。

此时虽是新春时节，但新加坡是无冬之城，棋樟山上灿烂阳光依然透过窗户，洒在每个人肩膀上，仿佛给他们披上了一层金色的圣光。

无论怎么看，这都是一张温馨、阳光、惬意的新年合照。

大错特错，这是新加坡政坛版的“最后的晚餐”。

照片中有坚贞的革命者，有无奈的背叛者，也有碌碌无为的庸才，每人最后的结局也大不相同。

3. 最后的晚餐 

（1）蒂凡那

坐在最右边的是蒂凡那。此人是新加坡教师工会的秘书，热情、激进、充满斗志的抗英同盟成员，马共候补党员，也是左派中最重要的受英文教育的工会领袖。

但身处棋樟山的蒂凡那，却神情阴郁，眼光飘忽紧张，也许他自己都未曾注意到。其身体微微右倾，与其他三人主动拉开了距离。

蒂凡那是照片中的那位背叛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