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四十,着什么急啊
上个星期,我度过了自己四十岁的生日。
我十八岁的时候畅想过自己四十岁,是中二到难以启齿告诉大家的地步,但结论是可以告诉大家的,想象中的四十岁要达成的目标,一件也没有做到。
四十当然是个坎儿,女人如此,其实男人也不例外。最极端的是新文化运动主将之一的钱玄同,他曾经说:“人到四十就该死,不死也该枪毙。”人不能把话说满,到1927年,钱玄同40岁了,他打算做一期《钱玄同先生成仁专号》自嘲,胡适在第二年钱玄同过生日的时候写了诗:
该死的钱玄同,怎么至今未死。
一生专杀古人,去年轮到自己。
三十而立,四十不惑,可惜,我三十岁的时候也没立起来,到四十岁,仍旧有很多事情想不明白。
仿佛迷迷瞪瞪就到四十岁了。
1945年,严幼韵带着三个女儿来到美国纽约,从来没有上过班的她进入联合国工作,成为一位接待人员,这是严幼韵的四十岁。
1944年,丁玲在漫长的审查中经受了极大的压力,这年夏天,她回到陕甘宁边区文化协会专职写作,这是丁玲的四十岁。
1959年,杨苡因为《自己的事自己做》挨了批评,她在书中鼓励小朋友不要随地吐痰、讲卫生。结果有个干部说,那个杨苡带着资产阶级的有色眼镜,批判我们的新中国儿童,说他们随地吐痰,然后底下就说随地吐痰有什么不好,说完就“呸”一吐,用脚擦一下,这是杨苡的四十岁。
1960年,张爱玲正式成了美国公民,她创作的电影《六月新娘》也上映了。用我们今天的上帝视角来看,这显然是张爱玲人生中波澜不惊的一年,甚至可以说有点“岁月静好”了,但张爱玲本人对于自己的四十岁显然并不满意,她之前算过命,以为1960年就会交运,结果是记错了,还要再晚三年,张爱玲写信给邝文美:
有一天我翻到批的命书,上面说我要到1963(!)年才交运(以前我记错了以为1960),你想岂不等死人?“文章憎命达”那种酸腐的话,应用到自己头上就只觉得辛酸了。
到了1963年,张爱玲开始写《少帅》。她准备用这本书打开美国市场,扭转自己的运气,我坚信这里一定有命书的影响。她曾经为此专门前往台湾,打算采访张学良,当然失败了(张学良尚在软禁)。很客气,她的经纪人对最开始的几章评价不高,这让张爱玲的写作信心大受挫折,她就此搁笔。
很多人都认为《少帅》是张爱玲的一部失败尝试,但我一直在想,如果张爱玲当时咬咬牙,把这部作品完成,又会怎样呢?这也许是她人生中唯一一次有勇气突破她的写作天花板,抛去过往那些熟悉的舒适区,把小说叙事从大宅幽暗故事搬到民国风云际会,看看那些精彩的性描写,我觉得她已经走出了第一步。当然,也可能她的止损是正确的,那些中国名字在外国人看来确实头晕目眩,就算写完,也很难保证一定可以在美国站稳脚跟。
她对于创作的转运目的太明确了,她迫切希望以这篇小说打开美国市场,这使得她不想做任何有可能会失败的努力,于是她放弃了。
我当然不是在苛责张爱玲,没有创作出《少帅》的张爱玲仍旧是张爱玲,如果我可以穿越回去,对着四十岁的张爱玲说一句话,我一定会对她说,不要那么着急转运,你的名字,早已注定会写在文学史上。
我只是心疼她的着急。
天才永远是不自知的,她终究还是被天才梦的压力所迫。
四十岁的我,领悟到的一句话是:别急着奋斗,别急着躺平,做什么都可以,但别着急。
最近时常想起的一个名字是关紫兰。
关紫兰是一个画家。
她在很长的时间里不为人所知,2007年王开照相馆的水管破裂,一批老照片横空出世。有人把关紫兰的照片错认为“阮玲玉”,关紫兰的后辈前来指认,大家这才惊呼,原来画家关紫兰,居然这样美貌!
1930年代摄于上海王开照相馆
Violet Kwan,紫罗兰一样的女子。
她曾经是《良友》封面女郎
但我更喜欢她的画,和她的长相完全不同。
关紫兰出道很早,1921年,她就创作了《秋水伊人》这样的作品,当时不过18岁。
她本来是打算去欧洲留学的,但因为老师陈抱一的指引,她最终选择了日本。刚刚毕业没有几天的关紫兰就在日本举办了个人画展。她的作品《水仙花》,印成了明信片在日本发行,一时间轰动国内。
1927年8月16日的《申报》有报道此事
她曾经和潘玉良、蔡威廉、方君璧等人齐名,所有人都认为她有“光明的前途”,但很快,她却选择了低调,低调,更低调。
但她也并不是因为结婚而耽误了事业,她直到35岁才结婚,是十足十的晚婚。她为什么眼看着即将成为画坛弄潮儿却忽然转身,隐没在尘烟之中,我们至今没有明确的答案。
一定不是因为天赋不够,关紫兰是最早一批受到野兽派影响的画家,但她并不是一味模仿,她把野兽派的狂放吸收进了自己的闺房,她的笔触下透露出一种独有的端丽,明媚和爽朗。当时人称赞她是“远处的一盏明灯”。
但这盏灯,选择了照亮自己,而不是照亮世界。
她默默做了很多事情。老师陈抱一的房子被烧毁之后,她资助了老师全家,陈抱一因为娶了日本太太而备受指责,也是关紫兰伸出了援助之手。上海沦陷之后,拥有留日经历的关紫兰收到了日本人的邀请,她选择了拒绝。
关紫兰(中)与陈抱一(左)在关紫兰《个人绘画作品展》会场合影
但这些似乎都是她自然而然做出的选择,她并不觉得值得宣扬。
我比较过她和潘玉良的菊花,她的菊花是生动明亮的,但潘玉良的菊花显然有更多的故事。潘玉良的菊花是耐人寻味的,关紫兰的却是积极美好的。潘玉良想要诉说,关紫兰则选择了无言,因为她什么也不需要说,她非常自洽。
潘玉良《窗前菊花》
关紫兰《菊花》
解放后,关紫兰完全放下了画笔,成为上海市文史研究馆馆员。她并不是稀里糊涂的闺秀,在那场风暴来临之前,她清醒意识到迎接艺术的将是什么,于是,她上交了所有珠宝,把自己的作品卷起来塞到夹墙之间,然后,她继续平静的生活,如陈丹青回忆时所说:“(关紫兰)和我同在一座城市,买菜做饭上街,可是上海美术界没人说起她,她也不让人知道她,记得她。”
来找她核实黑材料的人不少,曾经有一位当事人回忆过去她家了解林风眠黑材料:
一进门就觉得到了一个不同的天地。挂了窗帘的房间比较黝黯。文革时讲“革命化”,男男女女千一色的人民装。走下楼来的关紫兰却与平日所见的人们打扮完全不同。记不起她穿的什么颜色和式样。但熨得十分妥帖,还仔细化了妆,有一股淡淡的香水味袭来。我们都是被革命意识形态所浸淫的一代,欣赏力早已迟钝,根本不会想到一个“美”字,只是觉得这女子古怪。
她居然神奇的逃过了十年浩劫,这是何其幸运。她所追求的是日常,平静的日常,一如她的菊花,那些欢喜藏在花瓣里,是淡淡的。但绝不是平庸,就像她的头发灰白,却依旧坚持使用香水,这是她的一点坚持,尽管女儿一再请求,请求她不要再用香水了,她拒绝了,她说,你真是不懂时髦。
我在2008年的时候得知了关紫兰的故事,那时候只艳羡于她的美丽,后来又惊叹于她的作品,再后来,我钦佩于她的乐观,曾经开车开到树上,却又乐呵呵爬起来继续;晚年因为喜欢西湖,和家人说要把骨灰撒到西湖,“这样你们每年至少可以去一次杭州了”。
《少女像》1929年 1998年,这幅作品被文化部选中,参加在美国纽约古根海姆美术馆举办的“中华五千年文化展览”。这也是中国早期女油画家入选的唯一作品。
但现在,我只想获得她的自洽。
她仿佛从不在意作品的进步,不在意作为画家的名利,就像她明明知道当时留法画家的前途明显“优”于留日,她还是去了日本。她本有如此值得夸耀的身世,这样美丽的容颜,足以自豪的成绩,她却很少炫耀于人前。但却并不是自卑,也并不是不求上进,她在四十年代的作品明显较之少女时代有了突破,她是在暗暗较劲的,但这种较劲,仅限于艺术本身,其他的,她都不在意。
是什么让她拥有这样的自洽?我想,也许是她在创作过程中,获得了一种真正的自由和快乐。
而这种自由,使得她拥有了一份底气。
看看她的《花样年华》吧,这是我很喜欢的关紫兰的一幅作品,创作于1941年,那一年,关紫兰38岁。1941年的潘玉良已经开始选择突破自己,把中国传统的线描手法融入油画造型,1941年的关紫兰却放弃了早年的变形、夸张,转入到写实的手法中去,陶制花瓶里花朵恣意开放,与之前的雄壮气势相比,她变得更妩媚更明快,内在的一切更真挚,更富有情趣。她明显缺乏奋斗的野心和激情,但那又怎样?关上门,保持时髦,保持低调,这样就已经很好。
她一辈子都是花样年华。
四十岁就这么静悄悄的来了,上帝没有赋予我关紫兰的美貌,当然,成为张爱玲的希望也日益渺茫。
三十五岁的时候很焦虑,但真奇怪,今年,我一点也不着急了。
可能因为知道着急也没有用。
我们从小都被教育要努力。
好好学习天天向上,考上满意的大学,嫁一个好老公,生一个可爱的孩子,然后教育他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由此往复,子子孙孙无穷尽也。
所以人们会嘲笑《新华字典》上的那句话——
张华考上了北京大学;李萍进了中等技术学校;我在百货公司当售货员:我们都有光明的前途。
现在知道了,考上北京大学未见得会有光明的前途,当售货员也未见得没有光明的前途。
如何定义“光明的前途”呢?
光明的前途,绝不等于成功。
因为成功的人太少了,一将功成万骨枯,有一个人成功,势必会有无数人的失败。
可是我们就为了那个概率很小的一人的成功,千军万马地杀将过去,却不知道,也许我们注定就是做白骨的。
以及,那个人的成功,也不过就是暂时的成功,从历史的长河来看,所有的成功者,到最后都是失败的,因为没人抗得过生死,无常就是最大的日常。
接受自己是一个小兵,一个注定不可能成为将军的小兵,也许并不是没出息的决定。在前往战场报道的路上,看看路边的花花草草,听听树林里的鸟鸣虫声,河边浣纱的漂亮姑娘,林下砍柴的健硕樵夫,世界如此美丽,此刻,就是光明的前途。
之后,是要满怀斗志去大战三百回合,还是放弃战斗做个逃兵,都由得你。想做百夫长,还是浣纱女的男朋友,也都由得你。所谓光明的前途,应该是自由的内心,自由,最为光明。
四十岁,是爬过一点山,吃过一点苦,但也见证过一些壮丽的日出。爱过一些人,心里有过一些酸楚,但除此以外,和二十岁,也没什么两样,都在路上,前往死亡的路上。
是的,每个人要走的路,不叫成功之路,而叫死亡之路。
这是我们生下来唯一确认的事情。
既然下辈子是有可能做瓜地马拉东南部的大食蚁兽的,那这辈子,当然要好好看风景,好好听音乐,好好爱人,而不是好好追求成功。
毕竟,成功者的下辈子也是有可能做海胆哦。
这个梗来自《重启人生》,是最近非常治愈我的一部日剧
人生四十,一切才刚刚开始,让我们一起,做个普通但自洽的中年人吧。
文末附赠祖师奶奶金句,让我们一起管他娘
▼
*本公众号图文消息为 「山河小岁月」独家创作,欢迎分享至朋友圈, 未经授权,不得匿名转载。
*本平台所使用的图片、音乐、视频属于相关权利人所有,因客观原因,部分作品如存在不当使用的情况,请相关权利人随时与我们联系以协商相关事宜。
微信扫码关注该文公众号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