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近四十，我还是没能处理好父女关系
文｜读者：叶子
有时，我在网上看到那些抵触原生家庭的文章，会情不自禁地惊叹“我爸不就是文中说的那种控制欲强的男人嘛！”可是，给父亲贴上“控制欲强”这样的标签又让我觉得极其别扭。纵然年近四十的我还是没能处理好父女关系，但他确确实实是个有血有肉的鲜活人物，很难用一两个词来概括他的全部性格。
在肉眼可见的几年里，我可能还是做不到和父亲和谐相处，但我尚未放弃努力。也许，慢慢拼出他的全貌就是改善彼此关系的重要一步。
《狗十三》剧照
如果不是出于一股想写父亲的冲动，我对他的印象很容易停留在“严肃”“人很凶”“老想管我”这些负面词汇上。只有要将他的形象落到纸上时，我才意识到他在为人父之前，是个年轻有为的水利工程师，头脑聪明，做事严谨，不到三十岁就成为单位的顶梁柱。事实上，父亲在水利行业颇有建树，走南闯北负责过很多国家级项目，退休后还频频发挥余热，担任市政工程的项目总监，直到几年前受限于体力与精力，才坚决拒绝了项目组老总的盛情挽留。
按理说，像父亲这样的杰出人才应该受到子女的爱戴和尊重，但我对他的感情只有畏惧和反感，因为他和我相处的模式极其粗暴简单，基本就是打骂加羞辱。
从父亲的角度来看，他有充分理由讨厌这个女儿：胆子小，长得丑，手脚笨拙反应慢，没有遗传到自己一星半点的高智商，学习吃力得好比让蜗牛爬珠穆朗玛峰，脑子如无法转弯的单行道。作为在职场上叱咤风云的领袖人物，他为自己有这样没出息的后代感到丢脸，动辄朝女儿发火也是天经地义。
的确，我小时候是很笨，开窍极晚，直到上高中才找到学习的感觉，在这之前成绩都很一般，尤其是物理，完全听得云里雾里、不知所云，而我爸读书时最擅长的学科就是物理。在他眼里，学会物理就像婴儿学会走路一样属于人类的本能，偏偏我连这种本能都不具备，因此是无可救药的蠢货。
如果他认定我是不可雕琢的朽木也就罢了，或许我的学生时代还会轻松点，可他自尊心颇强，觉得女儿不如亲戚家同龄的孩子是一种奇耻大辱，于是拼了命地逼我学习，给我买上成堆的习题册，如果我做错题就将我骂得狗血喷头，有时实在气急会抄起手边的东西砸我的脑袋。
我小学升初中的考试分数不理想，比不过亲戚家的孩子，眼巴巴地看他们上重点初中，而自己上普通初中。为了这事，我爸夜里在家抽自己嘴巴，声音响得犹如放鞭炮，嘴里还骂着难听的话，把我吓得魂飞魄散。
《我和爸爸》剧照
好在我的人格虽被严重打压，整天郁郁寡欢，却没有患上抑郁症，就是养成了偏激要强的性格，明明自己能力不够，还总想拿第一，而且非常妒忌那些成绩好的孩子，因为父亲总拿那些孩子的耀眼成绩做例子，用恨铁不成钢的语气羞辱我。
记忆中，父亲最开心的事就是我高考分数还不错，考上了他当年想读但没考上的大学，无论在那之前还是之后我都没见他那么高兴过。大四那年，我考上南方省城的研究生，家人都为我高兴，只有我爸一人没有什么反应。他觉得女孩子大学毕业就应该赶紧找工作嫁人，读研是不必要的选项。
从我日后找工作和所学专业毫无半点关联这一点来看，父亲的想法是对的，我读研就是在浪费时间。但对我个人而言，研究生三年是我整个读书生涯最轻松愉快的时光，因为父亲不再过问我的学习，也没办法和别人家的孩子做比较。正是在读研期间，我发现了自己淡泊名利的另一面，我很喜欢这样的自己，整个人逐渐变得温润柔和，不再像以前那么偏激。
不过凡事都有两面性，我因为读研重塑了自己的形象，却为日后和父亲的关系恶化埋下伏笔，直到近几年他不再关心我的工作才略有好转。
《父女七日变》剧照
我毕业后的第一份工作是在五星级酒店做总厨秘书，因为大专水平即可入职，所以工资只有同学平均薪水的四分之一。我父母对此暴跳如雷，我爸的怒火爆发得尤为厉害，堪比剧烈威猛的太阳风暴。他会不分时间场合地打电话给我，只为歇斯底里的发飙，有时踩在上班点给我打电话，还不许我不接，一定要把我骂到哭肿了双眼去上班为止。
现在想来，我爸当时的策略非常明确，他坚信这个从小到大惯于对其唯唯诺诺的女儿必定会在他的高压政策下回心转意，老老实实地找一份和专业相关的岗位，而不是从事一份缺乏技术含量的工作，既对不起工科研究生这个头衔，也对不起家人十多年来对我含辛茹苦的培养。
他的猜想没有错，我是很怕他，也无法忍受他伤透人心的言语，但我出乎意料地选择了反抗，一是因为人在外地，享有一定的自由度；二是因为我当时很喜欢那份工作，从中体会到了无穷的乐趣，让我心甘情愿地承受来自家庭的巨大压力。
读研之前，学习是我人生的全部，因为我的求学道路过于艰苦，所以总默认人生是苦的，快乐是种罪过；但研究生生活改变了我，我身边有一群坦荡潇洒的同学，他们将学习视为体验人生的一部分，只为自己的内心而活。长期和他们相处，我不知不觉少了争强好胜之心，只想做自己喜欢的事。
在酒店打工这个想法是受一个同学影响，他能力比我强，学习比我好，毕业前毫不犹豫地选择做五星级酒店的服务员，因为他在那实习过，觉得既好玩又能锻炼社交关系。我和那位同学关系不错，看他干得那么欢快，便顺理成章地也找了份酒店行业的工作，结果父女关系迅速降至冰点。
其实我明白父亲为何如此光火。他头顶社会精英的光环，从事受人敬仰的职业，不能接受研究生毕业的女儿堕落到和“没文化的下等人”为伍的地步，也不相信我说的“在酒店工作也能有广阔的发展前景”。一个有出息的人，在他看来，必须要像他一样靠技术吃饭。
《这个不可以报销》剧照
说句心里话，我何尝不想像他一样拥有一技之长呢？但大学专业是他为我选的，我压根没有兴趣，读研的初衷也是为了逃避社会。我喜欢英语，别的学科都差强人意，只有英语考试每次名列前茅，高考填志愿时我想报英语系，可他出于实用的目的强行替我选了理工科，也由此导致我对职业的迷茫与困惑。他恨我不争气，不能学以致用；我恨他当初不给我自主选专业的机会，却不敢说出口，父女俩的心结好多年都没解开。
这几年，我经常复盘过往的林林总总，不免会想，如果我没有读研，没有享受过随心所欲的快乐，会不会毕业后就按照父亲规划的人生轨迹从事一份四平八稳的技术员工作？但我又不忍舍弃那最轻松快乐的三年岁月，只好将目光放得更长远一点，希冀时间能解决这一历史遗留问题。
得益于在酒店的工作经历，我后来在不同外企做外国人的助理，充分发挥了自己的英语优势，我对此非常满意，但在父亲眼里干的是不足挂齿的杂活，对我万分失望。好在我定居外省，很少回家，不用频繁听他抱怨，只是每次见面都免不了一顿数落。举个例子，父亲参加我女儿满月酒那天，语重心长地劝我趁国家放开二胎之际赶紧再生一个，免得像他一样一辈子只有一个窝囊废的孩子，想要培养人才都无处培养。
随着年纪的增长，父亲已没有精力管我工作上的事，他将全部心血都投入到外孙女身上，指望她能继承自己的志愿，成为社会的栋梁之材。我们之间很少讲话，要说也只说我女儿的事。
《我们天上见》剧照
去年家族聚会时，不知怎的又莫名提起了我的工作，父亲用他教训我学业时的口吻愤恨地对我吼：“你有什么用！工作十年连经理都不是！”
我知道，他心里还在憋着这口气，为女儿没有出人头地而痛惜不已，又或者，他是真的想不通，像自己这么聪明能干的人为何教不出同样有能耐的女儿。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以为自己不会原谅父亲带给我的心灵伤害，这倒不是我刻意记仇，而是刚工作几年太急于改善父女关系，用力过猛反而适得其反，落个吃力不讨好的下场，平白加深伤口。我曾花大把时间在网上、书店里搜寻“灵丹妙药”，试图像一些心理学家说的那样通过沟通的方式让父亲理解我、接纳我，但父亲是典型的务实派，只看成绩，不听言语，我讲得越多，他越不耐烦，反驳的话更毒辣。
后来，我累了，懒得和他沟通，但他会执着地打电话给我，追问我的工作情况并不错过任何一个责怪我的机会。每次听到他的声音，我就头皮发麻，两脚发软，因为他不管多大岁数都是那么专横威严，用自以为是的语气要我做我不想做的事情。放下电话后，回想他说的那些狠话，我就禁不住眼眶湿润，暗生闷气，迫不及待地想和他划清界限。
《漫长的告别》剧照
然而，奇妙的是，当我三年前找到自己的人生目标并为之奋斗时，我自然而然地淡忘了父亲那些过激的言论，就算偶尔想起也只是一笑了之，不会放在心上。
说到底，父亲并不是故意要为难我，他只是为我设定了一个难以企及的高度，用揠苗助长的心态盼望我能一步登天。我之所以讨厌父亲，不是讨厌他希望我好，而是讨厌他缺乏看我成长的耐心。当自己一旦长大成熟，那种讨厌的感觉就会烟消云散。毕竟，谁会记恨希望自己好的人呢？
父亲天资聪颖，是四个兄弟姊妹里读书最好的一个，成为七十年代恢复高考后的首批大学生。在那个吃饭都成问题的年代里，父亲的高学历使他有资格进入好单位，也因此可以有零钱帮衬贫困的家里，这给他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认定“知识改变命运”的信条，即便在生活水平已大幅提高的今天，父亲依然笃信读书的目的就是要让自己成功，然后凭此成家立业。他对“追随内心”这样的说法嗤之以鼻，觉得这是对自己和家人的不负责任。
他以前常爱对我说：“我都是从自身经验出发和你讲这些，你一定要听我的。”这是他的肺腑之言，我那时非但不能理解，反而当成一种负担，觉得他根本不关心我的真实想法，一味打着为我好的名义用惯性思维来设计我的前途路线。
现在，我仍不觉得他的话完全正确，却理解了他的良苦用心。他的身上刻有强烈的时代烙印，一些让我不舒服的性格特点支撑他在那个动荡的年代生存下来，如果我和他同龄，在教育子女方面未必会做得比他更好。平心而论，他是个事业有成的人，切切实实解决过很多民生问题，我们之间的罅隙不能抹去他为社会做出的贡献，更不能否认自己在工作前一直生活在他的庇荫下，不愁吃穿。年轻时，我意气用事，只注重个人感受；如今，阅历丰富了很多，会用包容的心看待曾经忽略的层面，也能更客观地品味父亲。
《爸爸是女儿》剧照
话说回来，我虽然一点点接受了父亲，但仍和他保持着熟悉的距离感。从他去年的发泄可以看出，他还在对我的工作耿耿于怀。我不是没当过经理，但介于公司规模小，他完全不放在眼里；如今，我将重心放在写作上，梦想有朝一日能写出中英文的长篇小说，于是渐渐疏离公事，不以升职加薪为目标，这样父亲的心愿更成了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说真的，我没有把握自己能实现梦想，即使实现了梦想，也不确定父亲会以此为傲，但沉醉于文字创作的我只能听从内心的呼唤，坚定不移地沿着不被父亲看好的路走下去。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命运吧。
上个月，七十多岁的大伯父因病去世，身子骨一向硬朗的父亲触景伤情，也为自己的命途忧虑起来。前两天，他对我说，他只比大伯父小几岁，担心自己哪天也突然卧病不起，生命垂危，我让他放心，承诺会将他的晚年照顾得无微不至。
《喜宴》剧照
我想，自己虽然工作业绩不突出，但有着一颗善解人意的同理心，父亲对我工作的大失所望说不定会因为我日后的细心照料而有所改观。
孔子说“四十不惑”，意思是人到四十岁就会活得通透，对万事万物都能看得开、想得通。再过两年我就四十岁了，可我还在为自己和父亲别别扭扭的关系感到浑身不舒服，无论我在这里写下多少文字分析其原因，也不能消除胸中块垒。 真心希望能早日将彼此的关系理顺，回归到正常的亲情中。
排版：孙孙Boy / 审核：小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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