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心情不太好,笔意阑珊,既去一家宠物店吸了半天的喵星人找灵感。结果没时间写正稿了,写点随笔吧。我刚工作时,租住的房子附近,就有一家只卖猫的宠物店(现在似乎都叫猫舍了),以前工作的时候经常写些言不由衷的稿子,写到实在郁闷的时候,就会到那家店里去看猫——只是在站着看一下,却不会买。这情况颇似当年做穷学生时到书店里白看书的情形,按说有点不道德。但久而久之,店里的小姐姐们和猫咪们倒也都见怪不怪,每次我去,都只当我是空气。小姐姐该工作工作,猫咪则该吃吃,该睡睡。我一度非常喜欢那家店里一只标价3000的英国短毛猫,从它还是一只小奶猫的时候就会看它很久,到它几乎长成一只成年猫,疑似已经快砸在店家手里的时候依然很喜欢。可以说也算“看着它长大”的半个熟人了。但这只猫似乎不太领情,每次见了我也就是懒洋洋的打个哈气,然后翻身睡觉了,并没有其他热销小奶猫们对客人的好奇感。可惜没存当时的照片,在网上随便找了一张,大约是这个样子的……
但我依然很喜欢它,因为它那种高冷的爱答不理的神态,总让我莫名想到夏目漱石的那部名著《我是猫》——我觉得这本小说的那个猫主角要有个形象的话,就应该是它那个样子。我是在大学的时候为了学日语而啃了《我是猫》的,毕竟作者都被印刷到日本的千元大钞上了么,总得读一下才好。最开始的时候觉得这本被现代日本人奉为经典的小说并无甚惊艳之处——某种意义上说,它甚至很难算是一本合格的小说,夏目漱石其实只是把他生活中的一些随感,借小说中猫主人公之口淡淡的说出来而已。所以该小说的情节清汤寡水到跟日式料理一样的无聊,读完了想写个小说梗概你肯定都写不出个来。对于我这样一个喜欢推理小说、科幻小说的低端读者而言,读来简直是一种折磨。但后来,等我也有了吸猫的癖好,并更多的了解了一点夏目漱石所处的那个时代之后,我开始越来越喜欢这本书。因为夏目漱石在该书中那种冷峻的、幽默机制的、始终让你觉得和你隔着那么一层、却又挠你心痒难耐的笔调,真的很像是一只“喂不熟”的“猫主子”给你的感觉。他真的是在用一只猫的眼光,冷峻而又机智的去剖析他所处的那个日本社会。但实话实说,夏目漱石的这个当“猫”选择,是比较特立独行的——因为与他同时代的太多的日本文化精英,都更像是狗。如果你梳理夏目漱石的人生,你可能会觉得虽然当时的日本对不起很多人,但对这小子还真的不薄。夏目漱石幼年丧母、家境贫寒,小时候过的是过继到别人家,且不断颠沛流离的生活。他唯一的幸运就是有个好脑子,靠自己的会读书考上了东京大学,日本当时出于对教育的忠实,对于他这种能考上帝国大学的学生那是关怀备至的,苦了谁也不能苦这帮“人尖”,毕业后夏目顺理成章的获得了教职,后来还被公派去英国留了学。而在他人生崛起的过程当中,当时的日本也迎来了国运大爆发,先后在甲午、日俄战争中击败了体量比自身大无数倍的大清和沙俄。整个日本当时一下子就亢奋了,觉得自己怼天怼地无所不能,所以当时日本文坛最流行的就是那种所谓的“民族主义文学”或者“军国主义文学”,把他们民族历史上不多的那点事迹扒拉出来(什么神风吹跑蒙古大军之类的)、要么描写一下日本两次战争中的“赫赫武功”。所以当时的日本文坛上,愿意给军国主义和极端民族主义情绪“当狗”的文人那是很多的。这样的文章报纸愿发、老百姓愿看、官府还鼓励、军国主义分子还不会来找麻烦,挣钱出名其实是很容易的,最关键的是写起来还不用费脑子。谁不愿挣这个钱呢?可是在一片过于亢奋的狂吠当中,夏目漱石却偏偏选择了当“猫”,当一只冷峻的、“喂不熟”的、特立独行的猫。1905年,在日本击败沙俄这个大喜的年份里,夏目漱石的《我是猫》开始连载了。在这本书当中,夏目漱石用他冷峻的笔无情的奚落了所谓“明治维新”盛世下的所有人,从知识精英、有钱人、平民、学生、政客等等等等,这些芸芸众生在夏目化身的那只猫眼里无一不是滑稽可笑的。比如对于日俄战争之后,全日本振奋,高喊“大和魂”的场景,他居然借猫之口这样描写:“大和魂!”日本人喊罢,就像肺病患者似的咳嗽起来。“大和魂!”报贩子在喊。“大和魂!”小偷们也在喊。大和魂一跃而远渡重洋!在英国做大和魂的演说;在德国演大和魂的戏剧。东乡大将有大和魂;鱼铺的阿银也有大和魂;骗子,拐子,杀人犯,都有大和魂!假如有人问:“何为大和魂?”回答说:“就是大和魂呗!”说罢便去。百米之外,只听“哼”了一声。大和魂是三角形,还是四角形?大和魂实如其名,是魂。因为是魂,才常常恍恍惚惚的。没有一个人不叨念它,却没有一个人看见过它;没有一个人没听说过它,却没有一个人遇上过它。可以想见,这样的讽刺,如果夏目敢直接写在当时的日本报章上,一定是会被正亢奋的“明治青年”们骂出翔的。但夏目为什么还是要这样写呢?为什么要在全民大喜的日子里给自己的国家泼凉水呢?因为他是一个真喝过洋墨水,且肯说实话的写作者。夏目漱石曾拿伊索寓言中的一则故事去讽喻,说日本当时的心态是青蛙试图鼓起肚子,想跟牛比大小——明治维新,刚刚打开国门,学了西方先进思想和科技二三十年,就急不可耐的想要挤进列强的班底里,学着他们的口风和做派行事。但实际上,真去过英国的夏目知道,彼时的日本跟世界老大英国之间的差距是很大的。很多引进日本的先进政治、经济理念,到当时为止依然只是理念,没有(甚至也不可能)细化成为一种生活方式被日本人所真正接受。这就导致了明治时代的日本看似烈火烹油,但实则是虚胖、浮夸的。知识分子有一些美好的空想,却无力将之付诸实践。财阀们借助经济的大发展一夜暴富,却大脑空空、盲目自信,相信金钱能转动一切。底层民众则生活在一种焦躁、沮丧、而又亢奋的奇妙融合感情当中,像火药桶一样,被任何一种煽动性的情绪一点,就会顷刻爆炸。所以夏目对他所身处的那个时代,是带着一层冷静而又悲观的调侃的。但他知道这种调侃和调侃引发的劝喻没办法以人的视角、严肃的笔调写作出来,否则甭说官方会不会怒,兴头上的民众唾沫都能把他淹了。所以他想了一个非常巧的角度——开篇就说,“我是猫,还没有名字。”既然是只无名猫,不会轴人跟一只可怜的小猫咪较真了吧?很多年后,当日本人走了无数弯路,挨了两颗核弹,总算从那持续半个世纪的狂热中冷静下来时。夏目漱石借猫的口吻描绘出的那个荒唐可笑、问题多多的日本社会,其实才是世纪初他们的实态,很多后来让那个国家走向狂热的种子,在当时已经埋下了——只不过当时当日,夏目的这几声“猫叫”,淹没在一片忠诚的犬吠当中,没有被听到。于是日本人把夏目,这个对他的读者、他的国家“冷感”一生的猫系作家,印在了他们的千元纸币上。也算作是一种纪念吧……彼时的日本是幸运的,有夏目等一批对狂热免疫、冷感的真正作家。但却又是不幸的,新兴的狂热,让它不能像一个真正成熟的民族那样,从这些“领航员”那里听取逆耳的忠言,于是终于撞上了宿命中的冰山。于是,我终于还是喜欢上了夏目漱石,并爱屋及乌,喜欢上了那些“冷感”却又睿智的猫们。我是怀着这样的心思,在宠物店里逗了很久的猫的,找了半天,那只特别像夏目的英短已经不在了。估计是终于找到与它气场相合的铲屎官了吧,祝贺它。有那么一瞬间,我突然也很想养一只,但想到我现在作为码字的,实在没时间,只能作罢了。本文的标题,借鉴了王小波先生那篇著名的《一只特立独行的猪》,结尾处我记得他说过:“我已经四十岁了,除了这只猪,还没见过谁敢于如此无视对生活的设置。相反,我倒见过很多想要设置别人生活的人,还有对被设置的生活安之若素的人。因为这个原故,我一直怀念这只特立独行的猪。”是啊,在人类中间生活久了,我们经常会喜欢一些动物的特质。比如王先生会喜欢那只无视别人生活设置的猪。但相比之下,我还是觉得,与猪必须特立独行才有这份气质不同,猫自带了一种冷峻、独立、不愿被他人设置自己生活的态度——你可以喂我、撸我、做我朋友,但你不是我的主人,我不会舔你,更不能决定我的生活、我的思考。所以我喜欢夏目漱石、喜欢王小波、喜欢每一只有猫的气质、不跪舔、不盲从、能自力更生、特立独行的灵魂。本文3000字,随笔一篇,愿您喜欢。喜欢请三连,多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