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山事件中，为什么男人的态度至关重要？

曾和某位男性朋友吃饭闲聊，当时关于阿里员工职场性骚扰的议论甚嚣尘上，于是朋友质疑说，为什么一上网总能看到有那么多女性站出来声称自己有被性骚扰的经历，但生活中感觉就没怎么听说。

朋友作为一个一直生活在治安相对良好地区的顺性别直男，他这样想我不是不能理解，但当时我还是把他兜头兜脸怼了一顿，尤其是他作为一名学有所成的律师更让我无法忍耐怒气（态度较激动，言辞较犀利，以至于他此后好长一段时间都吐槽我那天太凶了）。

性骚扰是没有准入门槛的。

世界上没有一条安全线，比如你要足够漂亮，足够性感，足够年轻，足够贫穷，足够不慎，足够不智，才会被性骚扰。我以前觉得门槛是足够倒霉，现在想想，其实可能也不需要太倒霉。

为什么他在生活中没怎么听说，是因为她们无法诉说，这个“无法”中包含了很大程度的“羞于”，当然也因为她们知道就算说给他们听，他们也不会懂。

这几天因为众所周知的唐山恶性事件，很多女性朋友选择说出自己曾经历过的类似事情，有些她们已经说过很多次，有些我也是第一次听。

朋友A租房独居，某天夜里加完班回公寓，在一楼等电梯等到一半时来了一位外卖骑手。

电梯有两部，前后下来，她看骑手上了其中一部就默默走进了另一部。“一开始其实没往女性安全、自保那方面想，就觉得两个人万一去的不是同一楼层，那分开上两部电梯不是会更快一点吗？”

可没想到骑手竟突然从自己电梯里跑出来，要和A搭乘同一部。

A一瞬间又是莫名其妙又是心里发毛，下意识做出的反应是快速跑出去，再次换乘到没人的另一边。

这次那个骑手没跟着，但他站在对面电梯里看着A，骂了一句：“傻逼！”

A忍住没和骑手起冲突，心有余悸回了家。

后来她和男友倾诉这事，本想得到安慰，没想到男友贼能和骑手共情，说人家肯定是以为你看不起送外卖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才会骂你。

这让A觉得很不可理喻：“被他突然跑过来吓到的是我，被平白无故骂傻逼的也是我，我到现在还在后怕，可能当时他的攻击性再高一点点我就不止是被骂一句这么简单了。结果在你看来，受伤的反而是他吗？”

遂将男朋友变成了前男友。

朋友B参加公司团建，公司找的团建主持人说话烫嘴，流程规则一股脑念完，火烧眉毛似的，一看大家满脸茫然，一个都没听明白。于是B作为行政人员自觉站出来维持秩序，提醒了一句：“你也太快了吧！说慢点。”

没想到就这么再简单不过的一句话，主持人来劲了，拿着个话筒嘴上就开始跑火车：“你不能对男人说快！一看你就小姑娘，没对象吧？等以后谈对象了你试试说你男朋友快？”暧昧地冲着B挤眉弄眼。

众人哄笑。

听B说完我们都很气，这种油腻男也能当主持人了？在人家团建的时候开黄腔，他以为自己很幽默？

我们问B怼回去没。

B苦笑着说没有。不仅没有，她当时还只能强颜欢笑，和大家一起笑笑。

因为很多同事都跟着起哄了，原本死气沉沉的气氛竟然真的因为这个不合时宜的“玩笑”被调动起来了，这说明其他人压根不觉得这个黄腔开得有什么问题。如果怼回去把气氛搞僵，大家会站谁？

结果简直显而易见。

朋友C在上海四月封城期间被暴露狂加微信性骚扰，发到住户群提醒邻居们要注意小心，群里却冒出来一个大奇葩。

先是阴阳怪气带节奏质疑，再然后开始教人做事，被怼了就装委屈装无辜。

万幸的是，住户群里还是正常人多。

。。。

唐山打人的视频相信大家都看过了，男的骚扰女的，还有肢体触碰，女的不接茬，男的开始揍她，紧接着打人男的一群男同伙都开始揍她。

仔细看还有三个细节。

一个女孩子上去拉架，被狠狠推倒在地上。

还有一个与打人男同行的女子也想上去拉架，旁边的男人直接甩了她一耳光。扇完巴掌之后发现打的是熟人，又马上抱住女子“安抚”她。

而在视频最开始，什么都还没发生的时候，一位绿衣男子进入餐馆打量了那桌女孩，然后走到监控下说，“把那几个女的怼在路边给X了”。

后来我们看到官方给唐山事件定了性，按打黑除恶来办：自6月12日起，在唐山全市开展社会治安整治“雷霆风暴”专项行动。

但仍有很多女性觉得，这也是性别议题，这就是性别议题。

有人问，是她们太敏感吗？

是她们要“打女拳”吗？

是她们想挑起“性别对立”吗？

这些问题，我们先不忙回答。

我的律师朋友，就是开头被我怼的那个，在这次唐山事件发生后积极发声，我觉得真好。他和我分享了一个日本的案子，1999年的猪野诗织案。

大多数人可能听都没有听过这位受害者的名字，但或许看过这样一段话：

出处就是猪野诗织父母在女儿遇害后的血泪控诉。

（案发地日本桶川）

女大学生猪野诗织年轻漂亮，某天在校外认识了一名自称24岁，叫做“诚”的男生。男生说，“我是做高档轿车进口的，一个月可以赚1000万日元喔。”

事实上这名男子的所有身份都是捏造的，他的真名叫做小松和人，27岁，真正的职业是黑社会成员，唯一真实的信息只有收入确实极高，然而那都是他经营“风俗店”，逼迫年轻女孩卖淫抽成所赚来的。

小松靠着社会经验撩妹，很快，诗织便与他互生好感然后开始约会交往。

结果交往之后小松逐渐显露出变态人渣的本性。

强行送贵重礼品，不收不行，不收就马上翻脸动手；

收了贵重礼品，又成了欠他的，想分手便再也分不掉，要先还他100万日元才行；

一天可以轰炸20通电话，劈头就问“你爱我吗”，只要诗织没有马上接起电话，他就会暴怒；

暴怒的结果就是一边骂，一边抓着诗织的头往墙上撞；

然后逼诗织自杀，诗织不自杀就说她说的爱都是欺骗，欺骗他的下场就是被他杀掉。

诗织没有大家想象的笨、懦弱。

她尝试过彻底斩断联络，请求朋友保护，还把长发剪了，弄成一个爆炸头，就怕被认出来，随时躲着避免遇到这个人。仍甩不掉，那就把小松对她的威胁、骚扰全都录音存证。

结果小松就用诗织的照片和手机号码做成色情广告，印制几千份传单，到处散布诗织拜金、陪睡的谣言，还用诗织父母的安危威胁她。

诗织的父母也做到了完美。

女儿拜金陪睡这种话完全不信，遭到威胁也不卑不亢，坚定站在女儿这边，陪同诗织一起报警，反复报警，不停报警。

但每一次警察都只是说，“那是小两口吵架的气话嘛，我们管不到啊。”

最后连一张立案证明都换不到。

这件事的结局是，1999年10月26日，诗织在埼玉县JR桶川车站的外面，被小松团伙找来的混混用匕首狠刺数刀，送医后不治身亡。

猪野诗织的案子里面有很多地方令人胆寒，丧心病狂的黑社会，不作为的日本警方，扭曲事实的日本媒体——事后媒体见诗织年纪轻轻又有许多名牌配件，便在真相未明的情况下大肆宣扬说这是一起“拜金女大生遭砍、疑似情杀”的事件，社会风向一面倒的“活该”，甚至有许多家长用诗织教育自己的小孩：“所以说女生不能拜金，不然就会变成这样，知道吗？”

直到唯一的良心记者清水洁认为事有蹊跷、主动独立调查，花了大量时间，才查出真相，还了诗织清白。

后来清水洁把这个案子写成了一本书，《桶川跟踪狂杀人事件》。

又因为案件巨大的影响力，2000年11月24日，在猪野诗织遇害一年后，日本颁布实施了《跟踪狂行为管制法案》，诗织的父母不知能否聊以慰藉。

（日本电视台对事件的通报）

朋友说完这个案子后问我，你知道这和唐山事件最大的共同之处是什么吗？

是受害人几乎无解。

完美受害人，能做的都做了，不能做的都没做，但还是遇到这样的事。

很多人面对恶性事件为了减轻心理负担，总是不由自主想从受害人身上挑点什么错处出来，力图论证这不是一个可能随机落到任何人头上的概率事件，而是别人“罪有应得”的必然结果——只要我不像他们，我就是安全的。

但就是再精于受害者有罪论的人，看到桶川杀人事件、唐山打人事件，估计也只剩茫然无力。

分手，躲避，家人保护，积极报案，摊到我们任何人头上，解决办法也就这些了吧。

要这还不行，那就只能不碰男人，不谈恋爱了。

和女性朋友结伴出行，去人多的饭店，打扮朴素还穿长裤，社会经常“教导”女性的安全准则也就这些了吧。

但就是来了个男人要往你身上拱，你咋办？

你拒绝，他再拱，你再拒绝，他再没完没了的拱，你言辞激烈的拒绝，然后你就被打了。

你反抗，和你同行的姐妹上去帮你，旁观的女人也上去拉架，结果你们几个都被打了。

就这么个死局，你说到底该怎么办？

天黑之后就不出门吗？看到膀大腰圆膘肥体壮三五成群的男人就躲着吗？

在唐山事件发生后，我身边的很多男同胞，不是不想发声，而是不知道怎么发声。在男性视角中，他们很难理解为什么一起“单纯的街头暴力事件”，2小时内点赞200W，一天被转60W条。

他们也在乎，也愤怒，但确实不理解她们为什么那么在乎，那么愤怒。

我还看到有男性友人转发了今年4月“广东揭阳17岁女子杀害4岁男童”的新闻出来，说凭什么这件事就没有上升到性别议题？我们男人也没有因为一个女的杀害了一个男孩，就格外要关注要安全感啊！

所以什么样的社会议题我们可以上升到性别的维度去讨论？

一个很简单的判断方法，将这件事性别互换，看它还会不会发生。

会有女子去性骚扰同餐厅就餐的陌生男性，不能得手就恼羞成怒，然后带着朋友去群殴这名男子吗？

或者说如果几位女子有同行的男性朋友，那名罪犯还会在一开始就毫无顾忌的上前性骚扰，继而以害命的程度大打出手吗？

如果这件事情性别互换之后几乎不可能发生，那么它就理应加上性别这个定语去展开讨论，然后在讨论的过程中反思我们的社会还有哪些对妇女权益保护做得不到位的地方。

不然为什么会设立妇联这个机构，搞个“人联”不就好了吗？为什么要倡导“尊重女性”这个词，直说“尊重人类”不就结了吗？

因为拒绝性骚扰被暴打一顿，这事真的有着很深的性别烙印，男性遭遇同样事件的可能性小得多，而施暴者是男性的可能性则大得多。

对着这个事情说看不见性别，那真是看不到别人的苦。

（电视剧《汉谟拉比小姐》智怼地铁性骚扰男）

其实几乎每个女孩子，都被她的亲友教育过、自己总结过，提防被偷拍、性骚扰、甚至强奸的经验。

但大多数男人没有经历过，他们走夜路的时候不会刻意提起12万分小心看有没有被人跟着；

深夜和陌生人共乘电梯不会心里发毛；

不需要特意把外卖和网购APP的收件人信息改为女的；

进入公共厕所不必担忧有没有隐藏摄像头；

被开带颜色的玩笑也不会觉得有多羞耻，说不定还真心觉得很好笑。。。

因为没有经历过，便无法感同身受，便不愿意去倾听、体谅，就像A的前男友，B发出哄笑的同事们，C微信群里反问“他为什么偏偏只加你一个人的微信”“你的私事没必要发到群里”的邻居。

他们不知道，对他们来说是“偶发的”“独立的”事件，很多女性看到了却会立刻唤起她们内心已经习以为常的警惕，是她们时常经历着的结构性恐惧。

我的好友中有一位土生土长的唐山人，他说从上世纪90年代到2008年左右这段时间，唐山有多乱是一般人想象不到的。民间土枪泛滥，矿老板雇人大街上械斗对头矿老板，矿区各种火并抢矿，都是常事，谁人多能打赢，矿区就归谁，谁就能开矿赚大钱。政府也下过力气整治，八十年代严打对于整个社会有非常积极的意义，这些年确实好多了。不过如今还能发生这种事，说明还有漏网之鱼。

他在这次事件中发出的最洪亮的声音是：不要性别对立！

他说，抛弃性别叙事思维来看，能否简单的将此类事件看作黑恶势力对普通平民的一次伤害事件？

一次违法事件就上升到性别问题，挑起女性对异性的排斥恐惧情绪，不就是性别对立的帮凶？

说真的，我超级理解他作为一个遵纪守法的唐山男人的发心。

可暴力与善恶有关，也可能与性别有关，这并不冲突啊？！

换句话说，一个唐山的青年男子，和一个唐山的青年女子，谁的恐惧和担忧会更多一点？

普通人只是下手没那么狠，没那么熟练，没那么多帮手，普通人也是干得出来类似的事情的。社会上寻衅滋事的、家庭内家暴的、分手后纠缠不休甚至酿成血案的，本来不也是普通人居多么。

戾气重，都憋在这儿，有恨，有仇，有傲慢，有不怕死，有看不得好日子的嫉怒，有性需求得不到释放的气急败坏，那这样的事仅靠扫黑除恶来打是打不完的。

你是男性好公民，路上的陌生人也好你认识的人也好，一旦发起疯来可能也会拿你撒气，一旦报复社会可能也会伤害到你。

但哪个群体普遍更弱势，更没有反抗之力，更容易成为施暴者的目标，这很难想吗？

我们不能忽视施暴者和受害者之间存在着某种权力不对等，不管是种族的，年龄的，心智的，力量的，还是性别的。

就像父母暴打儿女，教师体罚学生，我相信没人会说这是大人欺负小孩，或者坏人欺负好人，因为亲子关系、师生关系是施暴不可忽视的前置条件，这个关系里呈现出来权力、智力、体力的全面碾压，让施暴者显得格外刺眼。

在唐山事件中，这就既是黑恶势力对普通公民的暴力伤害，也是由性骚扰引发的男性对女性的性别暴力，二者皆存在，我想我们应该同时从两种类型的社会关系和权力结构中发现并解决问题，哪一种都不可忽视、不可避而不谈。

另一方面，如今女性的不安全感，其实并不仅仅来源于“有会伤害女性的男人存在”（同时很遗憾这个比例或许永远会存在一部分），也取决于所有旁观者尤其是男性旁观者，对女性表达出不安全感之后给出的反馈态度。

在很多涉及到性别的话题与事件里，不少男同胞都会这样说，“为什么要一棒子打死所有人，我们大部分男人都是遵纪守法的好人啊”。

确实大部分人并不会去做那些违法犯罪的事情，但是这个世界从社会资源，文化认同，身份地位以及身体素质来说，男性都是具有先天优势的，这是客观事实，不接受反驳。

在这一前提下，面对针对女性或者说弱势群体的性骚扰，职场潜规则，偷拍，暴力犯罪，荡妇羞辱时，选择沉默或无视，都是犯罪的帮凶。

所以当你的身边有男性在实施上述行为时，请站出来制止他。如果你无法阻止，也请发出你的声音。如果你连声音也不想发出，那至少也不要以万能的“性别对立”四个字剥夺女性们发声的权利，更不要对她们的恐惧（这种恐惧往往也是一种诠释性劳动）嗤之以鼻，否则“遵纪守法的好人”只是一个不可笑的笑话。

本来要批判的是某种社会不良现象，只要男人能够稍稍站在女人的角度考虑问题，女人就会非常感动和感激。但如果男人们偏不，偏要直男癌上身，那就只会引起女人的反感，最后搞成性别对立的不是别人，恰恰是这些人自己。

我希望一些男性朋友，作为男权社会的既得利益者，对你身边的女性朋友再友好一点吧，从主动共情女性的弱势地位开始。

律师朋友说：

你知道的，我们更加愿意谈论权威保护伞、权力机构腐败不作为和骂黑社会。因为在这些面前，我们也是弱势的，所以乐意积极发声。

可是在男性对女性施暴的问题上，没有什么可以威胁到我们，大脑就很难共情。

不是我揭男人的底，只是屁股决定脑袋，世界上从来就没有真正的感同身受。

我说：

从来没有，那就试着从某一件事开始有吧。比如你对待女性的态度就和上次我们一起吃饭时完全不一样了。所以一切都是可以变得更好的，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