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应对美国断供,华为自研基础软件还为什么
来源:财经十一人
作者:吴俊宇 谢丽容
操作系统、数据库、中间件、编程工具四大基础软件领域,西方厂商长期处于垄断地位。华为突破该领域,既是化解卡脖子危机的必经之路,也是大厂牵头做强中国软件生态的重要一步
自2019年起被美国政府连续多轮限制至今,华为按照“一切都需要靠自己”的新逻辑,走在既定的节奏上。
3月19日,华为创始人任正非在华为“难题揭榜”火花奖专家座谈会上提到,华为用自己的操作系统、数据库、编译器和语言,做出了自己的管理系统MetaERP软件。MetaERP是华为内部业务资源管理软件,经历了华为全球各部门的应用实战、公司总账使用年度结算的考验。
ERP(企业资源管理)软件覆盖企业管理方方面面,包括供应链、采购、销售、订单、发货、库存、财务、客户关系、人力资源等。
ERP软件只是华为这三年来在基础软件领域的突破性成果之一。在基础软件开发工具方面,华为三年间完成13000+颗器件的替代开发、4000+电路板的反复换板开发。阶段性克服美国政府断供带来的生存问题。
自研软件业务是华为2023年的重点突破方向之一。《财经十一人》了解到,华为自研软件业务主要聚焦基础软件,尤其是基础软件中的平台软件。这延续了华为在根技术领域的投入。华为用自己的基础软件,做出了自己的管理系统MetaERP软件,这意味着,华为目前在基础软件四大领域(操作系统、数据库、中间件、编程工具)全部实现了自主可控。
MetaERP作为平台软件,竞争对手是Oracle、SAP这类高端ERP软件的市场。多位专业人士的判断是,华为自研MetaERP,目的是实现国产化突围,做大国内软件生态,而不是与合作伙伴分食应用软件市场。Oracle、SAP做大,依靠庞大的软件实施伙伴,MetaERP能走多远也将取决于这个因素。
对于行业来说,中国软件产业十多年来处于“大而不强”的状态,现阶段需要有大公司亲自下场培育生态。国内企业软件公司普遍规模有限,如金蝶、用友年营收不超过100亿元,云订阅收入大于1亿美元的软件公司不超过五家。
任正非说,华为现在还处于困难时期,但在前进的道路上并没有停步。2022年华为的研发经费是238亿美元,几年后随着利润增多,在前沿探索上还会继续加大投入。
据了解,华为打算将MetaERP和一批设计工具向外部开放使用,公开给社会应用。
聚焦基础软件
中国软件产业长期存在“重应用轻基础”的问题。具体表现为,偏重应用软件(财务、审计、税务、客户管理、办公协同等)的开发,忽略基础软件(操作系统、数据库、中间件、编程工具)的研发。
这带来的结果是,中国软件产业收入规模位居全球第三,但在基础软件领域,中国收入规模仅位居全球第六,甚至低于日本、韩国、俄罗斯。
中国软件行业协会在2022年11月发布的《中国软件根技术发展白皮书》显示,2020年全球软件产业业务收入约10万亿美元。规模前七的国家和地区分别是:美国27000亿美元、欧洲21000万亿美元、中国8000亿美元、日本7000亿美元、印度3500亿美元、韩国3000亿美元、俄罗斯3000亿美元。
但在基础软件(操作系统、数据库、中间件、编程工具)领域,美国收入规模为8100亿美元,占全球该领域业务收入60%以上。欧洲2100亿美元、日本700亿美元、韩国450亿美元、俄罗斯450亿美元,中国仅为360亿美元。
中国在基础软件四大方向进展不一,数据库和中间件目前已经有相对成熟的国产替代产品,但操作系统和编程工具目前均高度依赖国际企业。
操作系统市场方面,微软的Windows、苹果的MacOS两大桌面操作系统全球份额超过90%;谷歌的Android、苹果的iOS两大移动操作系统全球市场份额也超过90%。国产桌面操作系统均以开源Linux系统修改而来,国内市场份额不超过5%。
编程工具市场方面,微软旗下的Visual Studio、JetBrain公司旗下的IntelliJ IDEA占据集成开发环境(IDE)市场的主要份额。集成开发工具是开发软件的软件。一位软件开发技术人士对《财经十一人》表示,微软在软件市场之所以强,一大原因就是,全世界的开发者都基于微软的软件工具研发软件,开发结束后再把代码贡献到微软收购的Github代码托管平台。这意味着软件开发的工具、标准、创意都在微软生态上。
数据库市场方面,Oracle、微软、IBM是全球三大主导企业。IDC最新数据显示,Oracle在全球关系型数据库中份额约为42%的市场份额,微软为24%,IBM为13%。然而,数据库是目前国产基础软件领域替代最快、替代最好的领域。
中国数据库市场相对活跃,国产替代速度还在加快。目前国内云计算厂商都推出了自研数据库产品,如华为的GaussDB、阿里云PolarDB、腾讯云CynosDB。国内还有数百家基于开源数据库MySQL的国产数据库,典型企业友武汉达梦、人大金仓、南大通用、神州通用等信创四小龙。第三方市场分析机构Gartner预测,2025年中国分析型数据库市场海外厂商占比将只剩下30%,交易型数据库市场海外厂商份额也只会剩下50%。
中间件市场,微软、IBM、Oracle、SAP以及Salesforce均是典型企业。有软件技术人士对《财经十一人》表示,狭义的中间件指支持应用开发和集成的平台。由于企业业务和云、中台等技术结合越来越紧密,中间件角色变得愈加模糊。Oracle、SAP、Salesforce这类平台软件同时充当了企业资源管理、应用开发集成的功能。华为此次推出的MetaERP也可以被视为这类平台软件。
华为目前在基础软件四大领域目前进展各有不同。
中间件、数据库是华为对外开放寻找商业化的重点领域。华为的GaussDB数据库目前在金融、政务领域已经有成熟的商业化路径。MetaERP作为平台软件,瞄准ERP软件。一种解释是,MetaERP和Oracle、SAP这类高端ERP软件的定位是一致的,目的在于满足国内大型企业内部资源管理的需求。
ERP软件与其说是一套软件,不如说是一套软件化的管理制度。它覆盖企业管理方方面面,包括供应链、采购、销售、订单、发货、库存、财务、客户关系、人力资源等。MetaERP满足的是中国企业本土化的管理诉求。Oracle、SAP做大,依靠的是庞大软件实施伙伴,MetaERP能走多远也将取决于这个因素。
操作系统、编程工具这两个被长期垄断的领域,华为此前给出了备胎方案。在操作系统方向,华为布局了两个产品,鸿蒙和欧拉。鸿蒙面向智能终端、物联网终端和工业终端;欧拉面向服务器、边缘计算、云以及嵌入式设备。编程工具方向,华为对外开放了华为云软件开发生产线 CodeArts。不过,上述备胎方案目前都处于起步阶段,生态规模有限,仍有较长的路要走。
做厚软件生态
从更长远的眼光来看,华为推出MetaERP的另一个目的在于,做厚平台软件,做大软件生态。补足国内软件生态中平台软件不够强壮的短板。
中国企业软件行业一直以来的尴尬是,中国很难产生类似Salesforce、Oracle、SAP这样的大型软件厂商。上述三家企业软件公司最近一个财年的营收分别为314亿美元、424亿美元、329亿美元。市值分别为1849亿美元、2302亿美元、1365亿美元。
中国目前没有软件营收超过100亿元的上市公司,软件公司市值几乎都低于1000亿元。一位中国云厂商高管、企业软件投资人同时对《财经十一人》表示,2020年美国市场ARR大于1亿美元的软件企业至少有140家。但国内ARR(Annual Recurring Revenue,年度经常性收入,或SaaS云上订阅收入)大于1亿美元的企业不到10家,ARR大于3亿美元的企业为零。
中国IT支出结构中,软件的占比也长期低于世界平均水平。研究机构Gartner 2022年数据显示,2021年全球IT支出结构是,硬件占比19%、服务占比28%、软件占比14%。当年中国IT支出结构是,硬件占31%、服务占15%、软件占4%。硬件支出远大于软件,被认为是中国企业软件市场长不大的重要因素。
中国企业软件市场太过分散,目前以中小企业软件厂商为主。大公司长期不愿意下场,主要包含两个因素:一是国内IT支出结构,软件长期占比不足,大公司担心市场空间不足;二是云厂商下场做企业软件,容易抢走中小软件厂商的蛋糕,导致生态缺乏信任。
过去几年,中国云厂商始终坚持“被集成”的原则。云厂商和软件厂商之间界限分明,云厂商只做基础设施,软件厂商负责上层应用。其逻辑是让利合作伙伴,进而带动整个生态的飞轮效应。
这其实也是华为、亚马逊AWS的早期成功经验。华为企业业务早期让利集成商、渠道商、软件伙伴销售产品,成为国内最大的IT解决方案商。亚马逊AWS不触碰上层应用,而是交由SaaS企业负责,进而成为全球最大的云厂商。
然而在国内软件市场,这种策略目前看起来效果有限。一位头部云厂商技术人士解释,美国软件市场,云厂商、平台软件厂商、中小软件厂商这三层蛋糕行业格局很明显。亚马逊、微软、谷歌三家头部云厂商,Oracle、Salesforce、SAP、Adobe乃至IBM这些平台软件厂商,以及数百家上层应用软件,每一层的生态都很完善且力量相对均衡。
但在中国,中小软件厂商太小,平台软件厂商太少,应用底座不够稳固。中小软件厂商带不动底层资源消耗,因此需要大公司补足平台软件这个环节。
有行业资深技术人士分析认为,大公司做好平台软件,需要扮演两个角色:一是帮助中小软件厂商做好开发平台、集成平台,二是为中小软件厂商带来大客户资源。在他看来,云厂商迟早会进入平台软件市场。
有管理咨询公司数字化业务合伙人对《财经十一人》表示,中国软件市场的格局中,大公司既要做云基础设施,还要做平台软件。相比亚马逊AWS这类云厂商,行业定位会变得更厚、更重。
软件开发工具自主的价值
近十年华为的研发费用投了大概8450亿元,有很大一部分的比例是投给软件的。MetaERP之外,华为在应对软件开发工具断供的自主化方面做了部署。
软件的开发工具是根技术,一个软件生态必须要有生产软件的工具。即便是硬件制造,也需要软件开发工具的支撑。
以近年来大众所关注的芯片制造为例。光刻机用于芯片生产的光刻工艺,而光刻工艺又是芯片生产流程中最关键的一步,所以光刻机作为光刻技术的载体,是芯片制造不可或缺的关键生产工具之一。一台先进的光刻机,甚至可能影响一个国家的芯片产业发展进程。
软件的研发也类似于芯片制造。在软件开发过程中,同样需要许多类似光刻机的关键开发工具,它们是软件开发的前沿技术载体,是软件产品生产中不可或缺的基础。
如果缺少软件开发工具,整个软件产业的生存基础就会受到直接挑战。如同缺了操作系统,所有软件服务就无法运行;缺了数据库,所有应用数据就没有地方可以存放。缺了软件开发工具,所有软件应用就没办法进行开发和创新。
在软件开发工具方面,大量中国软件企业直接购买美国商用工具,国产软件工具链大量依靠开源技术包装而成,一旦受到国外制裁,开源技术平台被禁用,将会直接导致业务停摆。全球范围内软件开发工具的核心厂商主要包括Microsoft、Jetbrains、Perforce、Atlassian、Adobe等,共占有市场份额约45%,此外还有Oracle 、Synopsys和Axure Software、Sparx Systems、 Trident Inforsol 等一批主要厂商。中国仍缺少匹配的类型公司,只有有限的自主工具。
进一步看,现代软件开发已越来越多采用云上开发模式。在敏感与核心的软件中,如使用美国服务器与相关平台(Github、Gitlab)等,开发代码则需传递到美国服务器,数据生产、存储、传输、访问、使用、销毁等过程是否安全,并不可控,无法确认数据处理过程的保密性、完整性等。如发生极端情况,相关敏感数据可能被查看和利用,包括应用的关键信息,产品是否有漏洞等。
自2019年软件被陆续断供后,华为不再寄望于美国政府放松限制,确定了新的思路——采用自己研发加联合合作伙伴一起研发的策略,来实现自给自足,保障研发工具的连续性。范围涉及硬件(X86->ARM)、操作系统(Linux/Windows->欧拉)、数据库(Oracle->RDS)、中间件、应用软件改造五个大类的全栈自研替换,涉及几百个组件的替换,千万行代码的测试验证。
2022年12月开始,华为连续发布了11款软硬件开发工具和服务,华为自身的产品线研发,已经切换到自己的工具上。构筑起了一套涵盖软件开发全流程、全环节的软件开发生产线。
这其中,部分软件已经通过华为云对外提供服务,华为的思路很清晰,这些设计软件华为自用的同时,也开放给其他企业使用。华为相关人士透露,华为近期还与伙伴发布一系列硬件开发工具软件,实现硬件工具的自给自足。
2022年8月13日,美国商务部发布新规,对EDA软件、超宽禁带半导体材料、压力增益燃烧(PGC)等四项技术实施新的出口管制,相关禁令生效日期为2022年8月15日。
作为芯片设计软件,EDA可以进行超大规模集成电路芯片的功能设计、物理设计、验证等。EDA本身极其复杂,对于实现芯片自主化具有非常重大的意义。实现了EDA工具自主化,就能够基本达成半导体自主化的先决条件。
从业务领域看,EDA是芯片核心设计软件,首当其冲在情理之中。被制裁风险较小的是信息管理类工具,如需求管理、测试管理;风险比较大的是代码仓、制品仓、检查等与出包强相关的工具。即,越是核心的工具被制裁的风险越大。
华为近三年来在基础软件方面的补课和追赶对中国软件产业,乃至整个数字化生态有警示意义。
我们需要面对的现实是,从底层芯片到操作系统、根技术、开发工具和各类应用软件服务,美国的数字化生态体系已经“枝繁叶茂”,而中国的软件产业经过多年发展和追赶,已基本构建了相对完整的结构脉络,但总体能力仍十分孱弱。
国产芯片、国产操作系统、国产基础软件以及国产软件生态构成了中国数字化大生态的核心骨骼。每一个技术都联系紧密,环环相扣。底层是芯片、中间是操作系统、数据库、中间件等,上层是大量的应用和服务。软件自主研发,首先要适配操作系统和硬件环境。
这是一条极其难走又不得不走的路,基础软件只是其中的一个环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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