健身房里，那些危险的“速成式私教”

记者 | 彭丽

编辑｜徐菁菁

3月5日，中山大学公共管理学院副教授裴谕新在个人公众号上发文称，她在广州某健身会所跟着私教拉伸时，因动作不当，造成第八胸椎爆裂压缩骨折，“骨碎片像小小的雪花，散落于胸椎之外”。

莫莉刷微博时看到了这则新闻，曾经的无助感袭来，她想起了自己的经历。2020年，莫莉在海淀区繁华地段的一个小区租房居住。小区里面有一个两层的健身房，每层两百平左右，一层是操课房，用来练瑜伽、跳操等，二层放置着跑步机、椭圆机等固定器械，还有一个小游泳池。健身房的生意很好，多是学生、家长前来锻炼。

《西虹市首富》剧照

当时，莫莉刚刚结束一段谈了多年的恋情，并且从公司离职，她打算申请出国留学，急切地想从颓废的状态里走出来。她想瘦回大学的体重，最好还能练出马甲线，于是，她决定请一个私教。

邻居给莫莉介绍了一位男教练，称他人不错，专业能力也强。莫莉没有多问，决定跟着他先上一节体验课。教练身高175cm左右，肌肉练得很大，笑起来有些憨，东北口音让他自带幽默。教练先给莫莉测了一下体脂，让她简单跑跳、看看体能。

体验课上完，莫莉发现自己其实无法判断他专不专业，也没有想到去看他有什么资质。除了邻居推荐外，让莫莉下决心买课的还有一点——他能安抚自己的焦虑。“我跟他说我觉得自己胖得像一头猪，他就会说没有，女生胖的有胖的好看，瘦的有瘦的好看，你现在也很好看。他还说我肯定可以减下来，让我觉得跟着他走就可以练到我的理想体型。”

《爱很美味》剧照

莫莉狠下心买了30节课。一节课380元，各种优惠算下来是7400元，相当于莫莉两个月的房租。但她对价格还算满意，她朋友的私教一般都要500元左右，稍微好点的要8、900元一节课。

头一两节课，教练没有给她列训练计划，也没有和她沟通过上课内容。“基本都是普通的训练，比如高位下拉、仰卧起坐、跑步这种技术含量不高的动作。” 他也很少给莫莉示范动作。“他示范的时候，我会看到他自己也在哆嗦”。莫莉觉得教练不太专业，但还想继续观望一下。

然而第三节课，事故就发生了。2019年，莫莉曾从2楼摔下来，右脚整个脚掌和脚趾都碎了，腰部也有积液，每次训练，莫莉都会再三强调让教练小心。第三次课快上完后，教练帮莫莉拉伸放松，往她的腰部按了下去。莫莉回忆，“他的力道挺重，我就大叫了一声’痛’，让他不要再按。”教练虽然道歉，但让莫莉忍一忍，告诉她就是要这么疼。按完后，莫莉痛得流了眼泪，教练让她回去好好休息一晚。

第二天，莫莉去天津看望老师。在老师家，起身准备离开的一刹，莫莉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感觉像是有人狠狠踢了她一脚，腰部强烈的痛感瞬间逼出了眼泪，她一动也不能动。

综艺《哎呀好身材》剧照

接下来，莫莉就在老师家的沙发上躺了整整一个星期。因为无法活动，她请了一个护工上门照顾自己，又请了康复师上门治疗。护工5、600一天，康复师1200元一次，钱花了不少，但更让莫莉难受的是难堪的情绪和腰部钻心的痛感，在敬重的老师家，上厕所却只能在客厅用盆解决。

一个星期后，莫莉能站起来走动，去医院检查，医生说是腰肌劳损再加上突然的按压，腰肌无法承受力道、剧烈疼痛。直到现在，莫莉如果在洗手台洗头用时过长，腰也会痛。

事后莫莉找到这个教练，教练拒绝承认这是因为自己操作不当，又以没有收据为由拒绝退款。2021年，该健身房倒闭，因为未与教练个人签订协议，所以教练全身而退回到了沈阳，莫莉与健身房的官司还在继续。

美国体能协会（NSCA，National Strength & Conditional Association) 为私教下了一个定义：私教是指能够运用个性化方法为参加运动的顾客检查、评估、计划，鼓励、引导和训练的专业人员。他们制定安全有效的运动计划，正确引导客户去达到他们的个人健身目标，对突发事件作出合理的反应和处理，当问题超出职业范畴时，应把客户转交给相应的医疗人员。作为一种职业，私教在中国的发展只有短短20余年。

陈邹琦是北京空手道队的体能教练，出版过专讲大众力量训练的书籍《健身路线图》，是健身软件Keep的课程设计师，在此之前她也自己开过健身工作室。她最早接触到私教这一职业是在2006年，那时她刚进入北京体育大学读大一。陈邹琦记得，在一次年级大会上，辅导员大声夸耀一个师兄，毕业后去了某健身会所当私教，每个月能挣两三万元。“我们就觉得哇，好厉害。”在陈邹琦眼里，私教此时还是高端和上流的代名词。

《家族的形式》剧照

真正让陈邹琦觉得健身火起来是2015年，互联网上的健身大V备受追捧，“一招让你瘦肚子”等视频被全网转发。国内最大的健身培训公司赛普的宣传让她印象深刻——“昨天外卖小哥，今天健身教练”，她才意识到，成为一名私教的门槛并不高。

浪潮之下，她决定和朋友开一家健身工作室，既培训教练，也面向大众健身。地址选在北京国贸，面积不大，一百多平。报名培训的教练一般是各大商业健身房里就职2~3年的私教，大部分人都考了“国职”，即健身教练国家职业资格证书，由国家人力资源社会保障部及国家体育总局联合颁发。

然而，当时商业健身房并不要求持证上岗，考国职也并不难。据陈邹琦回忆，当时，还有很多培训机构都推出了七天培训套餐，7天之后即可拿证。后来还出现了一种成为私教的路径，就是在健身房旗下的“健身学院”接受培训。

陈邹琦自己的健身工作室招人时，要求教练必须要有“四大”认证，这是美国国家运动医学会（National Academy of Sports Medicine，简称NASM）、美国运动委员会（American Council on Exercise，简称ACE）、美国国家体能协会（National Strength and Conditioning Association，简称NSCA）、美国运动医学协会（American College of Sports Medicine，简称ACSM）的统称。在行业内，普遍认为四大的含金量高于国职，“如果国职是4、50分的水平，四大就是7、80分”，陈邹琦评价。

《健身世界》剧照

另一方面，“四大”的考试更难、更贵，考的人也更少。以陈邹琦自己考的NSCA为例，考一次报名费需要3000元左右，大部分人不像陈邹琦一样有体能训练专业出身的基础，还需要报班进行学习解剖学、营养学等知识，考试与培训的费用加起来需要一万多元。

考试为155道选择题，其中包括20~30道视频题，主要对视频中动作出现的问题进行纠错。考题包括客户咨询、训练技术、训练计划、安全紧急与法律等部分，对于陈邹琦这样已经有功底的人来说，考下来依然不容易，“时间很紧，考试时间3个小时，有很多道需要计算的题，诸如一个身高170、体重90kg等条件的人想要体重下降到70kg，需要多长时间，每个月需要减多少斤合适。”正确率在70%以上才算通过。

随着健身行业的发展，涌入行业内的人也越来越多。国家体育总局发布的《2018年健身教练职业发展研究报告》显示，截至2018年4月30日，报考健身教练国家职业技能鉴定的人数已超过17万人，比去年同期增加48%，持有国家职业资格证书的健身教练数量达到79073人，相比去年同期增长了55%。教练从业预期与实现时间进一步缩短，从有想法当教练到成为教练的时间在一年之内的，占到78%。

《扯客》剧照

2021年，国家体育总局发布了暂停健身教练国家职业资格证书培训的通知。同年6月，国家体育总局发布了《健身教练职业能力培训测评工作手册》，手册显示，通过测评考核后，可以获得健身教练职业技能培训证书，由体育总局颁发，目前全国仅有上海、湖北、天津等13个点可以进行测评。

一位参与国职培训多年的健身学院教练向本刊介绍，这次改革重点在于将“国家职业资格认证”变为“国家职业技术等级认证”。他解释，此前的国职作为唯一国家资格证书，含金量高。但另一方面，因为也很容易考，拿证并不代表真的能胜任教练一职，造成国家资格的滥用。改为职业技能培训证书后仅意味着对技能的认定，而非资格认定，含金量降低，同市场上其他机构的教练培训证书差异缩小。

就这位教练所在的健身学院而言，去年招收了七八千学生，大概只有20%的人会在考取健身学院培训证书的同时，顺带考国家健身教练职业技能培训证书，“因为前者已经足够他们进入健身行业。”

2021年，考研失败、希望找份工作暂时带自己走出困境的郑可在58同城上翻找各种招聘信息，她看到一条健身房的招聘，上面没有写明职位要求，她以为是不需要技能的前台，表明了求职意向。

对方直接问她是否愿意当教练，郑可感到惊讶，这是成都最大的连锁商业健身房之一，门店数量全国第十左右，而她只是一个偶尔会去健身房锻炼的人。她表示自己并无经验，对方给出了一种解决方案：来品牌旗下的健身学院培训，培训完后即可拿到结业证书，前往品牌旗下的任何一家健身房任教。培训课程的学费可以等正式工作后每月分期还款。

郑可心动了，一是她本身就爱运动，二是在家考了两年研，她希望能从家里出来。“即使最后不做这行，至少我也锻炼了身体”，抱着这样的想法，郑可选择了为期3个月、学费2万多的培训课程，这个课程里还包括拳击、普拉提、康复等特色课。

《极品女士》剧照

郑可同期总共有3个班，错开训练，每个班30人左右。学员们统一吃住，上午从9点上到11点30，下午从2点上到5点，晚自习则较为随意。课程包括运动解剖、运动营养以及各种器械的使用，还有减脂、增肌、塑型等常规课程教学。老师们是该品牌里较为资深的健身教练，有5年左右的工作经验，她的老师则是从北京体育大学毕业。

郑可学得很努力，每次老师需要人示范，她总是第一个举手，晚自习很多同学在宿舍休息，但郑可会去复习白天学的内容。3个月后，郑可和班上全部同学都顺利拿到了结业证书。她来到成都市中心的品牌门店任职，门店总共有三层，一层是私教区，二层是泳池和更衣室，第三层是器械区，每层都有三四百平方。店里有12、3个私教，基本都是和她一样从健身学院毕业，但工作时间更长，最少的也有一两年。

即使在培训的3个月里，郑可已经尽力学习，但实践时她依然“很慌”。

以列训练计划为例，“老师会教如何做基本的训练计划，然而真正带人训练时，要根据每个人的实际情况调整。一个人的基础如何、是否有病痛、在训练的哪个阶段，种种情况都不近相同，训练计划也应该有差异，但我做不出来。”

很多时候，她能看出别人的动作不对劲，但说不出来哪里不对、为什么不对，也不知道怎么帮人纠正，这使得她完全没有信心向别人推销自己。然而，在这样的商业健身房，每个人都有业绩要求。作为新人，郑可的底薪是1700元，被分到了5000元的业绩，最终是店里一名熟客介绍的朋友分到了她头上，才帮她解决了业绩要求。

《青春斗》剧照

郑可观察，跟她一起培训的同学里，有个别人是自己练得很好、想要精进技术，还有两个退役军人，有一定的身体基础，其他人都和她一样，是半路转行的年轻人，其中还有部分是高中毕业后不想接着念书的学生。据她所知，大部分人在干了一两个月之后离开了这个行业。

走进健身房，无法判断教练专业能力同时又希望获得专业指导的人往往是弱势的一方。吕海洋是北京冠领律师事务所的律师，2021年，她曾接到一个案子：委托人在某健身房练习低阶的空中瑜伽时，教练教了一个高阶动作，教完后并未在旁指导、监督，委托人从吊绳坠落，造成肩部脱臼并骨折。事后健身房并未主动拨打120，且拒绝提供监控视频。

吕海洋介绍，此类案件中，委托人需证明是在健身场所内受伤，“如果健身房拒不承认，那他们需要提供证据。”一旦证明是在健身房的经营场所内受伤，健身房就需要承担相应责任。

《老虎出更》剧照

另一方面，一般受伤害的学员也只能对健身房起诉。《民法典》规定，用人单位的职工因执行工作任务给他人造成损害的，用人单位应当承担侵权责任。用人单位承担侵权责任后，可以向有故意或者重大过失的工作人员要求赔偿。“我们通常认为，委托人是与健身房签订协议，且健身房承担风险的能力更强。”健身教练是否需要承担责任则取决于健身房想要如何处理。在这一案件中，法院最后判定健身房赔付13万余元。

这只是个例，在吕海洋经手的类似案件中，私下调解是常态。“很多委托人是年轻人，如果提起诉讼需要花费很多时间和精力，要做伤残鉴定，要形成完整的证据链，这对他们来说本身也是负担。”

开设健身工作室的两年时间里，陈邹琦既要教教练，又要招教练。她发现，在她培训的将近200个教练里，大部分人的理论知识较为缺乏。他们更关心实际操作的问题，比如怎么练能翘臀不粗腿、卧推怎么做能更好地刺激到胸部、怎样热身效果更好等等。 

关于理论则一知半解。“之前我有个会员去健身房，教练说他骨盆有点歪，一定要先把他骨盆纠正过来后才带他练力量，实际从训练学的角度来看，没有人骨盆是完全正的，人的身体并非十全十美，如果一定要完全对称才能开始运动，那所有人都没法开始了。只要能保证训练中的可控、无痛，即使是有伤在身，也可以进行安全有效的训练”，陈邹琦说。

一开始，陈邹琦给自己的健身工作室招人时更看重专业性。首先，她要求每个教练都必须有四大的证书，唯一被网开一面的，是一位有将近20年从业经验的教练。其次，她会要求教练讲解自己的训练思路。“好的教练不会一来就上强度，除了体脂等基本身体数据测量外，他会先考察你现阶段的训练水平，比如俯卧撑能不能撑起来，深蹲腿打不打哆嗦。对于训练不多的人来说，第一阶段一般是适应阶段，更多是动作模式的学习，教会新手如何正确使用自己的身体。第二阶段可以开始按照个人需求增加训练强度，让训练效果逐渐显现，比如减脂的体脂率开始有明显下降；第三阶段，是对达到初始目标又有了新目标的会员针对性地安排更高阶的计划。”

《太阳的后裔》剧照

但慢慢地，陈邹琦发现，专业能力还不是一个优秀的私教唯一需要的素质。“我当时招了两个人，一个是自己练得非常好，曾经在全国健美大赛里得奖，但当约好上课的会员提前到店时，她不会去搭理人家，甚至找她说话她会不耐烦，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训练。另一个也练得很好，热衷力量训练。有个会员的诉求是减肥，他把她练成了特别壮实的肌肉，最后被会员投诉了。”

在这之后，陈邹琦感到沟通和服务意识的重要性丝毫不逊于专业能力：“你跟你的朋友可能要一个月才见一次，但跟私教要每周见两次或者三次。沟通不顺畅，双方都不知道对方要什么。”

对于因教练动作不当而造成的伤害在陈邹琦看来很难理解。她指出，在体能训练里，有一个基本原则叫无痛原则，无论是训练还是拉伸时都要尽量避免锻炼的人感觉到疼痛。“痛分为酸痛、刺痛和发麻。酸痛是正常的，但像刺痛、发麻，表明已经压迫到神经了，这时一定要停下。以拉伸为例，正确的拉伸是微微的牵拉，让人有拉伸感再保持在这个位置即可，而不是很多人理解的幅度越大痛感越强就代表效果越好。人感觉到疼的时候肌肉都会很紧张，紧张的肌肉更不容易拉开。”

《Oh my Venus》剧照

在陈邹琦看来，大部分人请私教是为了请他们帮忙判断动作是否专业、标准，教练如果没有经验、不去倾听学员的反馈，很容易出现问题。她解释，完整地认识一个动作不仅是知道动作的名称，还需要知道发力点、可能出现的损伤，以及如何进阶、退阶。另一方面，经验也很重要，“像我自己，练了很多年，知道酸痛是什么样，很多教练自己都没有真正去体会一个动作，更难以共情。”

现在的陈邹琦要负责北京空手道队的体能训练，在工作之余她会带几个多年的老会员训练。每个学员一周上1~2节课，再布置作业让他们回家每天练习。对于新手学生，最初的10节课，陈邹琦要求每周不能断，打好动作基础，养成训练习惯，等学员有自己训练的能力时，就不再规律地上课，可以自己训练为主，遇到问题再上课调整。

一个好的私教不止承担动作督导的角色，陈邹琦希望能让学员爱上运动本身，把运动融入生活，“力量训练不是唯一的运动，我曾教过一个学员，手长脚长，我就鼓励她去攀岩，和人玩起来的快乐与跟器械玩是完全不一样的。现在她依靠攀岩找到了志同道合的圈子，玩得很开心。”

倾听者是最重要也最难的角色，从不运动的人开始健身，很多都是因为在现实生活中经历了某种挫败——考研失败的学生、产后需要恢复的妈妈、失恋的年轻人，陈邹琦一般会选择听他们讲他们的苦闷，不作评价，帮助他们专注于训练，慢慢地，很多人会发生改变。“没有力气时，人也没有力气面对生活，有力气时，好像也有力量去面对生活。”

《激战》剧照

莫莉也曾碰到过好私教。2015年，她回到云南玉溪工作，在市里一个健身房跟着里面最贵的私教训练，360元一节课。练了一年后，教练的专业让她折服，“他不会和我说你一定会瘦，也不会一下就要求我上强度，反复和我说要先学会接受自己。”训练时，莫莉觉得“自己身上每一块小的肌肉都在他的掌握之中。”如何发力，需要注意哪些问题，教练也会一一讲解、示范，并且全程监督她的体态，“生怕我哪块肌肉练出来不漂亮”。一年后，莫莉从75公斤瘦到了60公斤。

现在的莫莉已经有了一定的健身基础，私教对她来说更多起到督促的作用。她表示，如果再找私教，她希望能气场相合，并且可以为自己提供一个更为精细的指导和计划，毕竟私教的收费也不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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