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在某次时装周的后台，我和几个女模特聊起了那场秀的报酬，一个男模特也加入进来。他说：“唉，你们能拿600美元，我只有300美元。”女生们的反应都是：“这好奇怪啊，我们工作的时间一样长。”那个男生看上去也没有一丝不悦，只是说：“这挺有意思。”

从表面上看，模特行业似乎对女性特别友好，甚至被认为是女性能够享受特权的领域。在绝大多数行业，男性长久地占据主导地位，男性收入比女性平均高20%。在晋升的道路上，女性会遇到“玻璃天花板”，男性则常常搭上“玻璃电梯”，即使在护士、幼师这样女性占多数的行业也是如此。但在时尚圈，情况是反过来的。更有趣的是，当我询问男模特、经纪人和设计师的看法，没有一个人觉得这是个问题。一位经纪人告诉我，如果有男模和他抱怨薪资低，他会回击他们：“如果你们不喜欢这样，那就变出一对乳房来吧！”

帮助男性从业者保持心平气和的理由是五花八门的。有人用市场供需平衡去解释这种收入差，认定这是女性消费者崛起的体现。有一个25岁的男模特对我说，女模特赚得更多是因为女模特做得更出色。他坚信，无论何时，收入都会自动与人力资本相匹配。这完全是一种古典经济学的逻辑。

还有很多人从性别权利的角度去理解这个现象。一个男性选角导演真诚地告诉我，女性被压抑了那么久，终于得到解放，时尚产业就是她们成功的证据。

的确，就连一些最激进的女性主义者都曾把时尚行业想象成平权运动的前沿阵地。上世纪90年代初，女性主义作家娜奥米·沃尔夫（Naomi Wolf）的《美貌的神话》（The Beauty Myth）在美国出版后风靡一时。她在那本书里指出，女模特越来越瘦和女性社会地位的提升是同时发生的，当女性拥有更多的政治话语权，她们对美丽的想象也越来越趋近于苗条和完美，而时尚界对女模特提出瘦削、冷酷的标准，是对传统男性审美的挑战。按照这个思路，高级时装模特为女性的自我想象提供了崭新的空间，有潜力充当她们反抗男权社会的代理人。

《T台魔王》剧照

然而，女模特的工资优势和冷酷外表，真的是女性的胜利吗？事实上，在脱衣舞、成人影片和性服务行业，历来也是女性比男性挣得更多。而这些工作的本质，无一例外都是在展出性感的身体。作为被观赏和消费的对象，女性的身体被标上更高的价值。

这解释了为什么即使在烟、酒和古龙香水的广告中，女模特也比男模特片酬高。因为男模特无论如何都不是妥帖的展示对象，只有女性能承载男性凝视和性幻想。在采访中，有男性摄影师向我坦白，他觉得男性做模特有损人格，大多数男人会为依靠外表工作而如坐针毡。

这和社会学家瑞温·康奈尔（Raewyn Connell）的观点不谋而合。康奈尔提出，在任何场合，霸权男性气质都被认为在文化上凌驾于女性气质之上，而处在从属地位的男性位于性别秩序的底层。也就是说，当直男成为模特，也不免“沦为”男同性恋的凝视对象。他们不再是一般的男性，地位自然比女模特还低。时尚行业看上去是女性说了算的地盘，却从未真正威胁到男性主导的社会结构，和其他劳动力市场并没有那么不同。

模特行业对传统性别规范不加掩饰的复制，从女模特遭受的年龄歧视最能明显看出。

大三那年，我第一次去纽约之前，我在亚特兰大的经纪人提醒我：“到了纽约，你就说你是18岁，不要说19岁，这样会更好听一些。”

到了读博期间，我常常为了兼顾学业和模特工作累得筋疲力尽，但这仍然比不上谎报年龄带来的内心煎熬。有一次，经纪人兴奋地通知我，我收到了一位大摄影师的邀请，在这一行，他是那种有能力让一个无名小辈一夜成名的人。但经纪人帮我排练这次面试时，特意叮嘱我：“哦对了，你今年18岁。所以你出生的年份应该是1985年。”我就这样被削去了5岁。

悲哀的是，有些时候，掩盖显得那么徒劳。有一次我早早起了床，赶在社会理论研讨课前参加一个身体乳电视广告的面试。到了影棚，导演让我和两个看起来只有16岁的模特一起穿着超短裤跳舞。很快导演就喊了暂停，她说等会儿还有一轮面试，然后她转向我说：“除了你，你可以走了。”

本文口述者今年42岁的阿什利 · 米尔斯

经纪公司对这一切的解释是：就像你去超市买牛奶，一盒明天就过期，另一盒下礼拜过期，你会挑哪盒？年过23岁的我，必须掩盖自己散发出的酸味。

当我开始做研究，我才感受到谎报年龄对女模特来说是多么家常便饭。在我约谈过的20位女模中，有18位曾在年龄上撒谎。相比之下，20位男模特中只有7位做过同样的事情。男模特中的一些人甚至觉得变老是个好事，因为可以得到更多拍电视广告和图册的机会。这种双重标准，和“婚恋市场”的一模一样。衰老只对女性来说是一种惩罚，因为她们的价值从根本上与年轻绑定在一起。在外貌等级的顶端，从来没有衰老的女人。

对年轻的强调不仅意味着外表，也意味着在行业里，那些历经岁月才能得到的东西不是一个理想女性应有的。我曾遇到过一个25岁的女模特，她为了简历上的19岁不得不捏造自己的过去。在客户眼中，她没有在20岁那年结婚，也没有在23岁那年离婚，而是一个16岁就读完高中的天才少女。她让别人相信，她对这个世界的认知远远比她真正认知的少。只有这样做，她才能在这个游戏中多一些主动权。毕竟，用我纽约那家经纪公司老板的话说，男人年纪越老越强大，但没人喜欢强大的女人。

2013年泰国的一场超模选拔赛上，选手们等待上场。大多数模特的职业生涯在青少年时期开始，一般不会超过5年

从18岁到20岁，至少有三年时间对我来说非常艰难，因为我陷入了这个行业最普遍的问题：我总是想再瘦一点。在2010年左右，美国时装模特的平均身高是1.80米，体重是117磅。这种标准隐含在每场选拔的结果、每件衣服的尺寸中。

瘦胜过一切。有一年纽约时装周开始前，我得了胃肠感冒，上吐下泻了整整两天，还没痊愈就去面试了。讽刺的是，面试时见到的所有人都在祝贺我。我清楚地记得，我和一个人说我刚生完病，他居然回应说：“干得漂亮，你看起来好极了！”

显然，这和普遍的审美并不一样。读高中的时候，橄榄球队员是最受注目的男生。他们最青睐的是金发的拉拉队队长。过度瘦削的身材曾经是我的巨大困扰，我完全被男生排除在约会对象的范围之外。当时我妈妈偶尔会给我些《时尚》（Vogue）杂志看。上世纪90年代末是卡尔文·克雷恩（Calvin Klein）和垃圾摇滚（Grunge）流行的时代，出现了一批像凯特·莫斯（Kate Moss）那样非常瘦的模特。我那时就意识到，我的外表在纽约这样的地方会很有价值。那里遵循另一套审美体系。

在美国高中校园，金发的啦啦队长往往最受欢迎，占据社交金字塔顶端

一些女性主义学者已经提出，时尚模特的影像表现女性身体的客观化，以定义和强调规范性的理想的女性之美而贬低了所有女性，特别是工人阶级和有色人种中的女性。那么，那些过度瘦削、可能对普通人来说并不足够“美丽”的超模又在代表谁心目中理想女性的形象？曾经有一位选角导演对我说，在模特行业，女人是主角，这一行里不公平的规矩或许最初都是女人定的。真的是这样吗？

年轻女性衡量自我价值的标准，在很多时候还是取决于那些最有话语权的男人对她有多少欲望。事实上，这条定律在高中校园里奏效，在高端时尚行业依然如此。审美差异的产生源于凌驾在性别差异之上的阶层分野。

《穿普拉达的女魔头》剧照

行业内部，模特也有高低之分。拍摄产品目录的商业模特都会比媒体模特年纪大一点，体形也大一点。商业模特的尺码从2到6，而媒体模特的尺码从0到4。商业模特要绝对漂亮，目标是吸引到美国中等水平的顾客。换句话说，她需要中产阶级男人认为她很辣。

而媒体模特的外形通常会被形容为“前卫的”(edgy)。与商业外形对比，前卫外形会更加白，更加年轻，从80年代开始就已经很稳定地在强调瘦了。

阿什利 · 米尔斯参加过五次国际时装周的走秀

2011年，我开始研究全球性的派对圈子。在如今的全球顶级派对上，除了名门后代、企业继承人，大多数参与者属于新富阶层，比如风险投资人、对冲基金经理、投资银行家。这些精英随着80年代金融监管的放宽和资本主义的全球扩张而崛起，曼哈顿肉库区那些俱乐部的租金也在10年间升了三倍。此后的一年半里，我出入数十个高端夜店和大大小小的私人宴会，涉及的地点包括纽约、迈阿密、米兰、戛纳、圣托罗佩、伊维萨岛……我参加过百万美元的生日派对，坐了豪华游艇，也见到了4万美元一瓶的香槟，但我没有为这些体验花过一分钱。

我有进入这些派对的天然免费入场券。19岁时，我第一次出国参加时装周。出发前，经纪公司为我订了航班和公寓，说会有人在机场接我。下了飞机，果然有个年轻男人朝我走来，他给我带了一杯卡布奇诺，帮我提行李，送我回公寓。然后他说，晚上有个宴会，你也一起来吧！当时我觉得自己真是走运，遇到一个这么好的人。但过了半个月我才知道，他的真正职业是一家高端夜店的派对筹办人，对我这样的新人模特百般照顾，是为了把我们的手机号加到通讯录里，之后再带我们参加那些派对。在纽约读博时，我有机会接触到更多派对筹办人，之后的几年，不时收到他们的群发短信，比如“嘿宝贝，来吃寿司吧”之类的。

这种场景类似于大学的聚会。大学校园里的聚会场景通常是由举办聚会的男人控制；高级俱乐部也由经营俱乐部的男人控制。在这两种情况下，男人都被定位为门卫，可以控制进出。当一个男人控制权力的系统时，他们也控制着通道。

《21岁派对》剧照

女模特需要付出多少非人的努力才能达到符合时尚世界的标准，但在夜店的世界里，女模特不需要什么额外的认证，她的身体就是时尚的化身。和普通的美女相比，毫无名气的新人模特也绝对拥有更高的地位。而如果只是因为身材苗条就允许一些女孩进门，可能会破坏俱乐部的声誉。

在很大程度上，模特作为稀缺资源，她们的出场能够满足精英男性的虚荣心，激发他们展示自己的财富。一个筹办者这么和我解释，每当有模特走进夜店，就像一束强光照了进来，她身边的人会说：“该死，这家店太性感了，再给我开一瓶香槟。”

模特的“前卫”外表就像是高跟鞋。在俱乐部，女孩们穿着那么高的高跟鞋。尽管所有的女人都会抱怨说，在一个拥挤的空间里，穿着这种高跟鞋，几乎不能移动；感觉很不舒服，很不安全。但事实就是，俱乐部的空间里，一个苗条、高挑的女人非常引人注目。这就是为什么每个人都坚持让这些女人穿上它们，它们在传达一些信息。

一个普遍的规则是，对于任何文化产品，随着规模和受众的增加，它的声誉都会下降。时尚界依靠的是一种令人向往的理想。这意味着它必须描绘出令人向往的身体，而根据定义，这对大多数人来说是遥不可及的。高级派对对于模特的推崇深深地扎根于类似的系统，这个系统推崇白种人，也推崇极度的苗条，因为在一个富足的社会里，它也很罕见。

有一次，我听到一个筹办人把模特们称作“我的女孩”。我突然意识到，“我的”代表一种从属关系。对这些夜店经济的中介人来说，模特们是一种无价的资产。依靠她们身上的光环，一家夜店得以升格为有钱有势的精英们拓展人脉、交换资源的体面场所，派对筹办人则一边赚得盆满钵满，一边接近富豪圈子。而女孩们除了免费的晚餐和酒水，分不到什么实质性的好处。事实上，这种现象和人类学家对亲缘关系的经典研究有很多相通之处，比方说，两个部落的首领会为了结成政治同盟，与对方的姐妹、女儿结婚。通过交换女人，男人巩固了自身的权力，而女人却被排除在这种价值流通体系之外。

尽管派对筹办人显然是在剥削这些年轻模特的价值，在绝大多数情况下，女孩们也并非没有离开和拒绝的自由，但许多人会一次次自愿地出入这些高端俱乐部。这也正如模特这个行业。在美国流行文化中，模特职业光彩迷人并且有职业声望。事实上，模特的平均工资很低。在美国全境，模特的中位收入在2009年是27330美元。而且模特类似于按日计酬的临时工，不可预知、没有福利。我见过一位东欧的年轻女模，她的职业在伦敦如日中天，然而她却一个子儿都没有。至少在派对里，年轻女孩们还能希冀社会声望和难以兑现的梦想。从这个角度来看，女模特在夜店经济中扮演的角色，与她们在时尚产业中的位置是平行的。

《师仁堂》剧照

2021年，在我关于高端派对圈的研究出版之后，我收到了一个母亲发来的邮件。她说她的女儿是个20岁的模特，在纽约生活，有时会因为筹办人的派对邀请半夜出门。她很是担心，向我询问建议。给她回信时，我想到20岁出头的自己。那时，我为一家连锁百货拍摄图册可以赚1500美元，为《时尚》拍片只能赚150美元。但我从来都坚信，那150美元包含着更特别的东西。我相信，一个自认为正在接近梦想的年轻人，会感受到真实的快乐，在走进富人派对那样的空间时，去争取自己能得到的东西，但同时也要意识到，这个系统在延续着什么。

（本文源自三联数字刊2023年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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