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位朋友,晚安,历经波折,今天总算回了家,只剩下半天,没时间写长稿子了。旅程中有一点随感,随笔写写好了。
因为昨天错过火车的阴影。今天早上,我去火车站赶车的时候,特地早去了很多。然后我注意到一件其实很常见,但细想还蛮有意思的事情——我坐的那一趟车还没开始检票,但已经早早地排起了长队,队伍从验票口处延伸出来,一直到候车大厅的干道处还甩了一个弯曲的尾巴。
但实际上这个时候距离发车还有半个多月钟头、近距离开始检票都还有15分钟以上,这个时间甚至足够你去候车厅楼上买份早餐了。
这个情景让我想起了很多事,我们在旅行中似乎总是处于一种非常焦急的状态,在高铁上你经常能看到这样的情景——往往是列车员还没开始广播到站,奥林匹克精神就开始激励每个人:“我一定要第一个拿下行李!我一定要第一个冲下火车!”
甚至坐飞机也是,飞机落地还没停稳,你看着吧,铁定有人先把行李拿下来去机舱口等着。
头等舱乘客可以优先下飞机,这是个国外通行的惯例,但在咱这儿的航班上是几乎没咋执行过,我无数次提着行李排着队路过头等舱时,都能见到那里的有钱大佬们坐在那里,淡然的刷着手机,一派你们平民着急下就先下,我们不和你们抢的派头。
可是你细想一下,图啥呢?你买的高铁都有指定座位的,不是站票,上去早一分并不能抢一个好位置,下车、下飞机的时间也足够。
对于早早排队等在车门口的中国旅客来说,高铁停靠站点的大部分时间都是被浪费掉的,短一半估计也不会有人错过下车。
可是我们还是习惯于这样“早”,早早去排队、早早等着上下车。中国人在需要排队的一切事物中“宁早不晚”的这个习惯,几乎是深入到骨子里的。
短缺焦虑、不稳定焦虑折磨着我们每个人的潜意识,以至于即便明知供应是充足的,我们也本能的想要在自己的人生中留出足够的“提前量”。
而这种习惯的养成,似乎只能归因于,我们其实一直生活在一种对秩序与充足供应高度的不信任当中。我们的父辈祖辈们有太多排队经历,遇到过太多次即将排到他们,供应却没了。
于是明明手里有车票、粮票、肉票、布票、缝纫机票,但就是拿不到商品。那种愤怒、焦急和无奈就是对“不留提前量”生活方式的最大惩戒。
于是早早地去排队,甚至适当的时候打破队列去抢,就固化为所有在这个环境中生存的人的本能。本质上讲,很多人从没有信任那些规则和供应,时刻准备着不依靠这些文明世界的秩序去依靠自我力量,过一种“自力维权”的荒蛮生活。这可能是我们民族性格的底色。而更邪门的地方就在于,这种生存方式在很多时候居然都是对的,比如去年封控的时候,家里不顾三七二十一,囤了足够多粮食、蔬菜的人,就比没囤粮、或者只按指示囤了两三天粮的人过得好。后来放开了,冲出去抢布洛芬等药品的人就比没去抢的人过得好。那按照这个逻辑顺沿下来,我们似乎也不能说,在车站提示响起之前预先去排队就是不对的。而当有足够多的人这样提前去抢购、去排队的时候,就会吸引更多的人加入到这种恐慌性的“把握提前量”的队列中。久而久之,这种不信任秩序和规则的队列,也成为了一种自秩序、潜规则。而这个自秩序和潜规则是你无法阅读条文来把控的,这又会进一步激发人们留出更多的“提前量”,最终让整个“时刻表”脱离原来的预想。所以中国人讲“穷家富路”时,这个“富”不仅仅是经济的,更是精力与时间的。你必须在路上留足“提前量”,旅行耗费了我们很多冗余时间。甚至不仅在旅程中,在人生中我们在人生中其实也习惯于留好“提前量”——找工作要求稳、求“铁饭碗”,过日子讲究“手中有粮,心中不慌”,与人相处强调“凡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反应在经济上则是高储蓄率……中国人对各种“提前量”的重视与囤积,本质上讲是精神上有一种规则和秩序根深蒂固的不信与焦虑——我们害怕再次遭遇规则外的不公、秩序外的不足。因而必须时刻准备着依靠自力去过一种不依赖秩序的荒蛮生活。是你去听一下老辈的生活经验,说来说去多数都是围绕这个。历史上的中国人一直是各种灾难中的惊弓之鸟,一有风吹草动就准备振翅飞起避祸。总觉得这种人生态度,跟《三体》中随时可以“脱水”的三体人莫名有点像——三体人进化出这种技能也是因为不信任,他们不相信太阳明天会照常升起。这种对提前量的囤积,在前现代社会确实是必要的——想象一下,如果你跟一个唐代人讲“赶火车”这种事,他根本无法理解,这不仅是技术条件的制约问题,更重要的是,在古人的概念中,旅途总意味着太多不可控的因素,某地爆发自然灾害怎么办?流行瘟疫怎么办?官府吃拿卡要怎么办?跳出个山大王来问你要买路钱怎么办?所以那时候的旅程一定是《西游记》式的,一定是“君问归期未有期”,要“时刻表”?没有。什么时候走到什么时候算。是的,时刻表是一种现代概念,它必须基于现代社会秩序与协作为人们提供的确定性。有一个有趣的问题,儒勒·凡尔纳那本《八十天环游地球》明明没写任何当时不存在的交通工具,为什么是科幻小说,而不是普通的冒险故事?因为他幻想了一种当时还不存在旅行模式,在这个模式中,旅行虽然也有不确定性,但这种前工业时代、弱秩序、弱规则的确定性,是被工业时代形成的那种精确到分钟的确定性所战胜并统御的。于是小说的主人公能用精确到分钟的时间把控,最终完成了“环游地球”的壮举——说八十天能完成,就八十天完成。行程可以精确到分钟。这是秩序的胜利,是人类互信的胜利——自工业时代以后,当人们可以相信某一艘船、某一列火车可以准点到来时、供应充足、不必留提前量时,更高效的旅行和协作才达成了。在儒勒·凡尔纳那里,这还是一种最大的科幻。但到了今天,它已经成为了人类协作的必备工具了。你今天到一些发达国家去旅行,会发现旅客越是不急着在火车靠站时提前拿行李,过分预备“提前量”,这个国家往往经济和工业表现就越出色。因为依靠长时间的稳定,对秩序和供应的信任,已经内化为他们国民生活的一种常态。而当所有人都习惯了秩序和供应能够“天行有常”、不必自留“提前量”时,很多生产协作模式、商业模式才能在此基准展开——比如小仓储、低库存的便利店,就必须高度依赖物流的准确、及时供应。在那种供应和规则都不稳定,信任度不够的社会中,这种业态就不可能生成。从本质上讲,后工业时代的人们每时每刻都在上演《八十天环游地球》。我们就生活在凡尔纳梦想的那种科幻当中——人们对规则与供应的信任越牢固,越能放心的洗去那种在前现代生存必备的“争抢”和“赶早”的本能,社会大协作的运转才能越有效率,经济随之也会越发达。就说赶车排队这件事,今天的中国人其实已经比我们的父辈、祖辈好多了——我们虽然还被迫提前排队,但至少排的队已经从过去的“团”进化成“线”了,更多人告别了焦虑与哄抢,在旅程中有了凡尔纳笔下的福格那般的绅士与从容。当然,这种趋势也未必是一贯的,比如过去这三年,我总感觉多数人给赶火车等事情留出的“提前量”又增加,导致喜欢“抢”的旅客重新变多了。这是没办法的事,因为疫情造成了太多不确定性。而不确定性会破坏人们业已建立的信任感,让他们被迫重新长出了自力留足“提前量”的荒蛮本能。而这些“提前量”,会成为妨碍我们更高效工作、生活的冗余。未来几年的经济复苏,若说有什么值得担忧之处,我想此为其一——一个高效协作的现代社会,终不是一群必须时刻准备自力去应付荒蛮世界的人们所能建立的。我是这样想着,登上归家的列车的,果然,车上有足够的座位,不用那么抢。本文2700字,感谢读完,回家第一篇随笔,这两天云游在外,更稿质量参差。明天起正式恢复,愿您继续喜欢。喜欢请三连,多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