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来我观察过很多起中年危机。表现千奇百怪，内在的原因都是一致的，那就是精神世界的崩坏。小朋友们总喜欢批评中年人油腻，油腻这个词其实并不是很准确。依照我的个人感受，应该是跋扈加上刚愎才对。多少都有，无非是有些人是温和的跋刚，有些人则是不加掩饰的跋刚。如果把世俗生活当做是一场修行，那么人到中年一般都修行有成。可以熟练应对各种人情世故，也通晓所有的变诈机巧，更有丰富的人生阅历，见多识广，认为太阳底下再无新鲜事。于是，因为个人地位和能力而变得跋扈，因为个人经验和阅历而变得刚愎。即便是从社会层面上败退下来，在家中反而变本加厉地跋扈和刚愎，而且更多了一层不容置辩的专横，因为自己在家庭中的最后这个位置不容有失。虚火上升，精力不济，每天出门又要勉强为之，整体上就是个干蒸的状态。我看了就忍不住要吟唱：幸福在哎~哪啊里？世俗的修行，以追求富裕、名望和权柄作为目标。按理说得到了这些东西，或者说那个叫做成功的玩意儿，那么应该感到幸福和满足，于是人就应该变得心安。可事实并非如此，感觉是得到了它们之后，又往腹腔胸腔的炉膛里添加了许多干柴，烈焰透顶而出。显现出跋扈和刚愎的外相，宛若神魔。
在生活中，常见人们就世俗修行交换意见，分享经验，但极少见到人们谈及心灵的修行。即便有，也就是穿上对襟粗布衣服，闭着眼睛在古琴声中闻香品茗。然而出尘不过5分钟，接下来的话题又会回转到沉香多少钱一克，茶叶多少钱一两，依然回到了现实得不能再现实的层面。于是我眼前就总是会出现幻象：一个青衣人端坐在白色的仙鹤背上，穿过云岚，正在飞往怡红院。他一边飞，一边伸手拍一下身上的钱袋，发出沉甸甸的铜钱响，然后就流露出满足和踏实的神情。每拍一下，那仙鹤就在空中抖一下，就那么一抖一抖地飞远了。
我认为在中年乃至以后，心灵的修行要更为重要一些，甚至可能是头等大事。中年人因为自己所拥有的一切，因为自己对人对事的熟悉与老练，让心基本上处于一种丝毫不加约束的放飞状态。这其实应该是十几二十岁事情应该做的事情，且让心中狂马纵情驰骋，飞踏四方，然后再一点点约束回来，心就可以回到河边的青草地上安安静静地吃草。跋扈、刚愎、专横，这些都应该是心不受约束造成的症状。但凡内心还有一点点自我约束，那么就会自查自省，观察自己的言行是不是有问题，又怎么可能达到跋扈刚愎专横的程度呢？通过自查自省，一个人起码会很清醒地认识到两件事：1、我所知有限，更多的是无知；2、我有很大可能是错的，但我并不知道。这两件事如同晨钟暮鼓在耳边随时提醒，人就容易保持心神上的清明，哪里会有那么多的铁口直断，真理在握？哪里会有那么多你闭嘴听我说你懂什么？
世俗修行需要用的是脑，几十年下来，脑子变得很强，甚至于过强。但心灵修行为零的话，几十年下来，心灵依然孱弱如幼童。等到气血出现衰微之势，时势变换难以预测，个人处境颠簸起伏，这时候需要一颗柔顺坚定的心来渡过这些变化时，心因为没有受过训练的缘故，又不堪使用。强大的脑子配上孱弱的心灵，面对不利于自己的现实，那就是中年危机，因为自己最大的依仗已经失效或是摇摇欲坠，然而向内求索时又突然发现没有可靠的庇护，那么人当然就无法自处，当然会造成精神世界的崩坏。这些话说出来教人不爱听，认为都是些废话，有那个时间不如想办法让自己的力量再强横一点，让自己的所得更多更广更深一些。但人总有无法再依仗力量和所得的那一天，力量会削弱，所得会消逝，风和浪会从正面袭来，届时整个世界站在了另外一边，那么人又如何去面对和承受这一切呢？追求现世的满足和人世的愉悦并没有错，只是说用怎样的心去欣然享受这一切却始终是个问题。孔子说：“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他的意思应该不是在讨论清贫和快乐之间的关系，重点应该是“不改其乐”四个字，这说明颜回的快乐和他的外境之间没有多少关系。也就是说，箪食瓢饮清灰冷灶不能减少一分快乐，宝马雕车华宅美厦同样也不能增加一分快乐。那我就有理由认为颜回不大可能遇见中年危机，不过他也没有活到那个年岁就是了---也是好事，不然天上的仙鹤群经过他家的破巷，怕是会像石块一样纷纷坠落下来。
题图：《梵高：云阳梯田的清晨》
题图创作者：和菜头的小肉手
算法提供：Disco Diffusion V5.2
prompts：A splendid and colorful Landscape Of Yuanyang rice terraces with mist in the early morning, by Van Gogh.
槽边往事和菜头 出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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