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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什么是爱情?

到底什么是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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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奴隶社会的第 3142 篇文章

题图:来自 Berthe Morisot - öl auf leinwand - 1894

作者:缪玲,笔名coffee cat,留学德国,定居汉堡,曾给国内一个热门刊物供稿。后做过翻译、美食博主,近年旧爱回归又开始写字,享受写小说的沉浸感。本文来自公号:妙撰。


那是我婚礼前的事了,至今有三月,回想起来还是一串叹笑。小说家笔下才有的故事,竟降临在了我身上,有人若想听,去泡一壶茶,我慢慢道来。


我来德国不过一年半时间,冲着结婚来的,未婚夫是我公司的亚洲区负责人,德国出生长大的德籍华人。那年去上海开会,我负责接待总部来宾,在机场举牌子接机,又鞍前马后张罗了他一星期。他中国话磕磕绊绊,能认的汉字不到五十个,我们用英语交谈。他身量不高,一米七二,见了他才知道男人的风度与个头并非一对孪生子。他非但不端架子,还总是快走几步抢先开门,手略一抬,头一点,女士先行。公司晚宴,招待上一道菜,他微笑谢一句。那一派几乎绝迹的风仪,一看就是外来的洋和尚。


那七天竟埋下了情缘的种子,之后天各一方,经过了一年的空中恋情,他去上海度了一个月假。这一月好比一把榔头,将大半个身子悬于空中的钉子,锤入了墙面,稳固了我们的关系,也见了我的家人。三月后,我被调来了德国总部。一家公司不同部门,日间不见面。 


他父母是上世纪的知识分子,八十年代初来德国创业,开设了自己的工厂,生意很成功。他母亲,当地华人圈颇有名望的老华侨,又陆续开了两家中文学校,很多华人家庭把孩子周末送去补习。在我看这是她的一种补偿心理,暗含对往昔的追悔——当年忙于事业,没在两个孩子的中文教育上下功夫,任它花自开水自流。听说那时一家清一色的中国面孔凑在一起讲德语,并不罕见。后来风气变了,华人家庭渐渐醒悟。


他母亲做惯了女强人,身上有日积月累养成的不易亲近,见了我总有点猜不透的不冷不热,莫非听儿子说过什么,嫌我家家底不厚,这桩婚姻是我攀龙附凤了?亦或不赞成儿子从大陆给她找来个准儿媳?有时她一个审度的眼神,一个似笑非笑的神色,就像她的一只红指甲尖在我心上划了一道痕,引得一阵迷想。我们买了自己的房子,婚前他仍住在父母家,周末常邀我去。他家,打开卫生间的吊柜,有他母亲的化妆品,也不知为何,我竟会拿起口红、蔻丹痴看一会,默默记下色号。


读小学时,班里表现优异的孩子会得到一朵小红花,我家的家规是积够了量可换一样东西,往往不过是小卖部的一袋零嘴,有时也捞个洋娃娃。成年了,我一路努力,内外兼修,用生活奖励我的小红花不断换取想要的,还遇到了真命天子。未婚夫母亲,我的准婆婆,这个不经意爱微微扬起下巴颏的女人,她对我的赏识,是我这一段生命里空缺的最后一朵小红花,我会让她双手捧给我。


▲ Photo by Evie S. on Unsplash


记得第一次见他母亲,暗暗对她的发型看了一眼又一眼。烫得典雅熨贴,短短的齐着耳朵,更显出瘦削干净的脸部线条。未婚夫说她年轻时脂粉不施,但从未见她的发型潦草过,一向这么讲究。


说到头顶之事,在德国最伤脑筋的可谓找一家心仪理发店。理发师一见到乌沉沉的黑发就慌了,这种陌生的材质,他们应付不来,好比让一个西厨去爆炒蒜蓉空心菜一样。这引燃了我的偏执症,一家家试,一家家扔,辗转到了 Sumi 手里,一剪,定了情。


Sumi 是个五十岁上下的韩国女人,店主,戴黑色细框眼镜,薄肩窄腰,略方的平板脸,五官倒不失秀丽,不爱笑,干活麻利,很有点亚洲女人的沉着能干劲儿。嫁了德国人,口音里二十多年的家乡调子还浓郁着。她说还好两个孩子没继承她的泡菜口音。她不大开玩笑,因而我记得那句话。


见过一次她的丈夫。她上午九点开门迎客,比别家都早。那日下午我要见个重要客户,一早就登门了。正给我做着头发,一个瘦条男人提了只琴盒进来,扔在沙发上,对镜一捋头发,朝着 Sumi 说,“这坏记性可别遗传给孩子们,我上班都要迟到了!”  当着顾客,Sumi 微红了脸说,“劳驾你了。今天我回家晚,你们别等我吃饭了。”  男人走了又匆匆折回,“琴带回家,Leander 明天上课要用。” 她短短应了声。


Sumi 只得对我解释两句。那晚是一周一次的小提琴课,早上离家忘了带琴,托丈夫上班途中稍来,他开车绕了点路。音乐老师是这条街上一家意大利餐馆的厨师,小提琴拉得一流,她给他免费剪发修脸,他教她小提琴,邻里间互利互惠。


不由对她刮目相看,这年纪还在勤学一门艺术。她说,“还不是为了孩子。我家老二 Leander 学了三年小提琴,都说他有天赋,自第一次摸琴,我就跟着学,当然我学得慢,但家里就有了个音乐氛围,我们不时合奏一曲。小孩子也喜欢这样,就是我先生,呵呵他啊,总觉得我做的事多此一举。” 她笑了下,自嘲道,“亚洲妈妈。”


Sumi 给我剪了三回头发,俘获了芳心,我于是萌生了一个从所未有的想法:把养了十余年的长发烫卷。就像一场恋爱的开始,试过水了,搭过脉了,可以往前大迈一步了。其实对于卷发,我从未向往过,男友也爱极了我的秀发,说摸着如一袭上乘绸缎。说来说去还不是那天在他家,一进门见他母亲在看旧货摊淘来的复古时装杂志,见了我微微一笑,闲闲地说还是以前的人会弄头发,烫得有模有样,优雅大方,现在的年轻女子都不讲究这些了。


这话贼一样溜进了我耳朵,这贼在我脑子里盘桓不去。等她走开,我悄悄去翻了那本杂志,对着一页拍了照。


对自己说,要结婚了,换个样子也好。那咖喱般混沌的意识里,是为谁烫发?为谁?做人快乐的秘诀是不点破,对人如此,对自己更该留点怜惜。


那天,我坐在窗边沙发上,等她忙完手里的客人。等待并不无聊,眼前就有一出无声的滑稽戏。一个肉头肉脸的亚洲小伙子在做“非洲烫”, 也叫“锡纸烫”,圆圆的头上,直挺挺细溜溜的银色锡纸包四面八方的延展,仿佛显微镜下的新冠病毒,这几年药房门前总挂着海报,让人一眼就联想过去。Sumi 慢条斯理地扎着,小伙子埋头在手机上打字,两人面无表情,各自忙碌。


小伙子坐去一隅,头顶酝酿着破茧而出,该我上了。


我对 Sumi 说要尝试一下复古卷发,展示了手机里的图片。她略一踌躇,说可以做,但不好保证和图上一模一样,模特是淡棕发,不同发质有不同效果。


我给她一个甜笑,以示必好无疑。她修剪起了发梢。我心情很好,讲起婚礼的筹备,如何如何三头六臂忙着婚事。她这天很沉闷,默然听着,带着点让人隐隐不安的微笑,剪毕说了句,有点晕头转向吧?我笑着说是,她把剪刀插入腰间袋子,一抖罩袍上的碎发,说,“我倒是羡慕你们这类单身贵族,一个人多潇洒。女人呀总是急着奔进婚姻,像到点就得吃饭一样,也不管自己饿不饿。以后有了孩子,一边上班一边肩负养育重任,遇上了婚姻七年之痒,还撞上了物价飞涨,那才晕头转向呢。”


气氛不对,话不投机了,没料到会有这一盆冷水兜头泼来,且和她也没熟稔到能说私房话。软化剂涂于发间后,上起了卷发杠。我搭讪着把话题引向别处,她却像被触动了某个开关,抬高声音张口来了句,“女人为了一个家殚精竭力,却往往不讨家人的好,也不知做错了什么!”


角落里那颗火树银花的头动了动,向这边扫了眼。


女性的直觉让我害怕起来,想她今儿怎么了,一开口就这么呛,可别把头发做坏了,就像一个心情恶劣的厨师,手里可出不了美馔。我只想保全我的发型,迅速一思,不如让她把怨怼吐一吐,一说二说没准畅快了。


"你是说你丈夫吗?那天绕路来送琴,像个暖男呢。” 这可真是中国人的口是心非,暖男?当着顾客调侃自己妻子,可不是聪明人干的事。


“ 使唤不动的时候,你没瞧见。” 她轻哼了下,说道,“他要是个暖男,也不会结婚纪念日把我带去素食馆了!当着两个孩子,像是给我上课一样。我也没说顿顿大鱼大肉,要我,陪你一个月不碰肉都行,但正长身体的孩子不能只吃草不开荤,他们需要优质蛋白来强身健体,人不就这么一代代过来的,怎么突然间就颠倒了?我知道他是受了守寡半生的娘和姐姐的影响,想在家里推行他的素食主义,我没意见他吃素,可他吃他的,眼睛还管着我们的盘子,肉多了些,就要听他那些话。有的德国人天生一个方脑袋,耿起来真是没辙,好话坏话滴水不进,为这个争执好多次了。为了家庭和睦,我不得不屈着点,每周少开两顿荤,肉再少点,就差过个秤了。纪念日那天,我说带孩子们一起吃个饭,热闹一下,他来找地方。一到门口,明晃晃的 vegan(纯素食)招牌,气得啊,纪念日我好歹也占了一半份额,不该问问我的心意?”


我忍不住说:“欠考虑了, 他大概没想惹你生气。”


“这才是让我发狂处!要他懂得我的感受,好像是件难事,其实就是自私。吃素的事,已经够让着了!那天我忍着点了餐,他全然不觉有什么,还有声有色的讲了个讽刺吃肉的冷笑话。我蹭一下站起,抓了包就走,女儿跟了出来,我们去韩国店吃了炸鸡,无所顾忌大快朵颐。”


她顿了顿,青着脸无奈地笑,“那天是我结婚十周年。”


我心生同情,但作为婚姻门外汉也拿不出什么话去安慰,好在她做完了手里的活,说了下要等多久。我们沉默地笑了下,她就去招呼那颗头了。我便松了口气。


那边在拆锡纸包,一吹风一打理,小伙子发出了赞叹。我一瞧那小伙子,老老实实的脸,颠沛流离的发型,看着倒比先前风流一些。他给了五欧小费,听见说,您真是技术高明,我会给店写个好评。


Sumi 不过点点头,清淡一笑,像水果店老板又卖出了一袋香蕉,无甚稀奇。


过了一会,我头上也差不多了。她拆着卷发杠,我闭上眼,好像有人在给我拆礼物。期待如棉花糖,渐次膨大如云。


她捧起我脱胎换骨的头发,细细吹干。我仿佛看见未婚夫,不,那即将而来的婆婆,那双老练的挑剔的眼睛放出了异光。


我睁开眼。


——等等——


这不是我许愿的礼物!


我看见自己热切的眼神荒芜了。“这......这不是我要的效果。说了要照片上那种自然优美的波浪,你看看这......” 我两只手东拉一绺西拽一绺,急切切说,“脑后的卷小了,显得太密了,还有这儿......你看这两鬓,卷得跟弹簧似的,这不是复古,是过时,像个乡下老奶奶!”。


Sumi 对结果似乎也感到意外,脸上浮过一丝不安,但撑着面色,不让其塌掉。也是,天底下哪个理发师会向客人推心置腹的揽责?她俯身对着镜中的我说,“老奶奶?那不正好,复古嘛。” 想缓和气氛,但这极不讨好的打趣话,更让我觉得头顶气哄哄火辣辣的,但被礼貌拘着,一时也说不出什么。


“我没有承诺做得一样。况且那是广告,是造型的效果,天知道拍照前动了多少手脚!我要是给你又吹又拉再上个发蜡,也有那效果,但这不是现实,亲爱的。刚烫完可能不是最佳效果,显得不够自然,相信我,两个礼拜后会更美的。” 她撩起我头发,轻轻抓一抓,说,“我倒觉得挺适合你的脸型。”


我定定看着自己,她看着镜中的我,脸上浮着一层安慰性的浅笑,那么可憎。她去了柜台,像是把一个哭闹的孩子给冷一冷——道理讲给你了,自己消化去吧。


尘埃落定,多磨无用。我悻悻付了钱,小费分文不给。她也半僵着脸微笑,对这日她的最后一个顾客说,晚上愉快,再见。


你毁了我的夜晚,不再见了!


我顶着一头该回炉重造的卷毛,怀着一腔沸腾的滑铁卢心情,去找未婚夫。夏天日长,傍晚的日色依然金光闪闪,落在哪,哪里薄金一片,使世间平庸之物也拥有了虚幻的短暂的美丽,我更加烦躁。


▲ Photo by Jonathan Borba on Unsplash 


其实婚礼的准备已把朝九晚五的我,掀得人仰马翻,单是宴席上摆放的纸巾,我花上了一个周末在网店间游荡,不找出最满意的颜色花纹不罢手。为了一场无瑕的华美演出,把自己弄得殚精竭虑。世上是有这一类可怜的偏执狂,他们严抠细节吹毛求疵,一旦期待的事没正中下怀,有了点差池,即便不那么要紧的,便气火攻心,情绪一落千丈。这巴巴的期待了几个月的卷发,以失望收场,无疑是一个精神打击,我固执的认为,她因家事烦扰心不在焉,不良的情绪毁了我的头发。她的错!


那几日我余怒未消,做什么都意兴阑珊,活像一只煨灶猫。


网页上,Sumi 的店赫然出现了一条一星差评,上写:想认识一下因个人情绪而做坏了顾客头发的理发师吗?欢迎登门领教这位极不专业的发型师!它昂首立于几十条五星好评之上,分外刺眼,我感到一丝快意。毕竟背后道人坏话,毕竟我们主顾俩也和和气气好过一场,写之时,不由心跳手寒,下意识先在手机“记事本”里打了草稿,再粘贴到 google 的店家评分之下,发前踌躇了一下,还是用另一个不相干的网名登陆了,粘贴,发送。


即便她猜到是我,又如何?反正不会再见。


转眼过了两月,婚礼就在眼前。这一袭卷发就像天资愚笨的孩子,慢慢也养顺了眼,平素就随意一挽。一天因同事告了病,凭空多出一个展会要赴,上司派我顶替前往科隆的国际会展。久没收拾的头发,得找人打理一下。打了七八个电话,想约在次日下班后,再过一天就去科隆了,可家家都说客满了接不了。在德国什么都按预约来,今天约明天算是“急活儿”,吃闭门羹也平常不过。


我想到了 Sumi,她这个劳模总能接急活儿。一番犹豫,爱美之心使我放下自尊心,拨了电话。电话里她一如往昔,语气不咸不淡,让我晚上六点半过去,那会没客人了,她可以晚一点下班。


登门前我揣揣不安,她却一如往昔,脸色也不见起伏,那我也乐得装没事人了。女人有与身俱来的演技,我们冷眼看着彼此失忆。又或许心虚使然,微微觉得她镜片后的眼神似乎存有一点异样。


里间洗头。我躺着,她躬身揉洗,闲聊几句。刚冲掉了洗发水,搁在外头桌上的手机响了,可能是关于明天展会的,我请她过去拿一下,她一拿起来,对方就挂了。


望着天花板,我盘算着是谁打来。那头静静的,于是喊了 Sumi 一声,隔了几秒,她说请等一会,她去储物间拿盒纸巾。过了约一分钟,毫无声息,我狐疑起来,坐起用架子上的干毛巾包住头发。此处不正对外间,一堵墙遮了视线,我边擦干边往外走,这一抬头,天灵盖上打了个霹雳,我像是被冻住了。


做梦也想不到,Sumi 正拿着我的手机看!


我傻在那,张着嘴发不出声。她抬起眼,静静放下手机,脸上空白如纸,直直地望着我说,“就知道是你。” 这么秃头的话,我也即刻明白了。


洗头前,我在手机“记事本”里记录明日行程,她一唤我进去,手机搁桌上了,她一定是翻看了“记事本”,看到了那条差评。


你怎敢?!!


秘密泄露加之当场受辱,体内骤然腾起了一股火,毛巾一把甩开,冲动是先夺回我的手机。正当我冲到她面前,去抓手机之际,更加做梦也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她揪住我的前襟,借我冲去的力,瞬间将我推入了身后半开的杂货间,砰地一声,重重带上了门。


魄散魂飞。犹如梦里一脚踏空,迷迷糊糊摔进了个再也记不清的地方。小小的半黑暗里,片刻死寂,神志一回来,回身就撑在门上,一手去狂扭门锁,尖头皮鞋啪啪踢门,大叫,“开门,你个疯子!给我开门!”


狠踢了几下门,脚趾震得微麻,猛地想起脚上这三百欧的羊皮皮鞋,凉飕飕的心疼。


外面悄无声息,方才像是一阵妖风将我卷入,她倒似乎遭雷击般呆住了。我闹累了,喘气支着耳朵听,一面又慌张地打量黑蒙蒙的四周。摸不到电灯开关,又一掌拍去门上,边捶边喊,“等着进警察局么?把人囚禁起来,这是犯罪知道吧?这是犯罪!给我开门!开门!”


寂静。我歇口气,继续泼声辣嗓地喊,“你烫坏了我的头发,我不过抱怨一下,不就个差评么,什么了不起,你这辈子就没见过差评?!”。


片刻空白,只听门外一串沙哑的低吼。“我还没收过差评?我不断在收!连上帝都插手了,上帝都给我差评!我的孩子从楼上摔下去,骨折了!他摔坏了腿,医院躺了五天!都因为我,因为我!跟我的孩子比,你那条狗屁差评无足轻重!什么都不是!别自以为是了!”


她压着嗓子吼,如年老的野兽发出无辜的哀嚎,那些逃出控制的嘶哑尖音,如长指甲划过黑板,撕着我的耳膜,听得肉跳心惊。——这是个何等女人?自己的孩子也粗暴对待,她会怎么收拾我?!或许,她血管里的冲动只是想让我当一回束手无策的弱者,正如我对她。她早起晚归,辛勤工作,把店经营得饱受赞美,那条短短两行话的差评,成为她洁白颈子上的一道灰疤,人人可见,她除了咽一咽口水,毫无办法。


我胡思乱想,她又像是消失了。我等着她再度隔门大叫,等她吼出难听话,我急切地要领教她下一个行动,只求万万别留我在黑屋,她锁上门绝尘而去。菩萨保佑!那一刻,人性的黑洞让我害怕!


此时我的眼睛也适应了里面的光线,幸好夏日,门缝间渗入了微光,墙上高处有个磨砂玻璃小窗,杂货间的物件依稀可见,我四下寻找防身之物。


角落地上有一堆厨房纸,纸巾;一只高架子上下塞满了包装盒,想必染发剂烫发剂之类;旁边是个洗手的小水盆,倚墙一把长扫帚。我正想拿起扫帚试试手,眼光突然溜去了上方的墙面,那儿像是挂了样东西。


我揉揉眼,一瞧,似乎是一袭裙子,瘦条条的看不出色儿。上手一摸,软滑无骨的料子,细微的鳞片,像闭着眼摸一条鱼,凑近了还有一缕香气,裙子吸饱了屋子的凉气,有点凉手,冷香冷香的。这才发现我的手心又热又潮。


就在这时,外面有很轻的抽噎声,那哭声听上去简直像未婚夫家那只十四岁的老狗,睡梦中那一抽一抽的轻鼾。


呵,你倒还哭上了!我又砰砰砰捶门,威胁一出去就报警。她似乎靠在了门上,我贴门而立,感觉她用背脊抵着门,身子缓缓蹭下去,溜到地上。我脑袋里混沌一片,她开了口。


“就是两周前的事。我怎会故意的呢?我爱孩子们胜过我的生命,那是无心的啊,我何尝不悔恨万分。那晚下班后上了琴课,回家九点半了,很乏。丈夫歪在沙发上看球赛, Leander 捧着 IPAD 玩游戏,我催他去就寝,忍不住对丈夫抱怨了几句,他说,‘也不知这个点才回家的是谁,我也辛苦了一天,回来给孩子们做了饭,收拾完这才清闲一下!’ 这话我听多了,嫁了德国人,给他加派“额外任务”时,就得小心措辞,瞧着脸色。那天我累极了,一听那话我也不高兴了,拌了几句嘴。楼上给 Leander 铺床时,想起明天他有小提琴课,就问新曲子熟练了没有,他坐在床沿一问三不答,逼急了说,不练了,我不喜欢拉琴。那个月里第二次说这话了。我蹲地上,抚摸他的膝盖,说不出话。”


我竖着耳听。里间的寂静,是对她的回应,鼓励她讲下去。我竟聆听着囚禁我的人,中邪了!


“我知道他在哪卡了壳,要是这次他又当上了市乐队的首席小提琴手,就没这话了,比赛没发挥好落选了,他骄傲的心受伤了。我蹲着,默想着这三年,我处心积虑苦学这一把琴,换来的愉悦时刻:我们母子快乐得合奏,他陶醉于演奏的表情让我心醉,还有那些旁人的赞美话,都是射入我平淡生活的阳光。我要如何让这株垂下头的小花,重新舒展呢?该说的都说了呀,我又累又无奈。突然一个冰冷的声音从我的喉咙钻出来,‘把琴拿来,拉给我听!’  这一嗓子很响,听见丈夫在楼下说,“这么晚了还拉什么,睡吧!’ 我回家也没见他催着孩子睡,他总是反对我!我的手由抚摸变成紧抓着他的膝盖,而我一点没意识到。‘不!不拉!’ 他大叫一声,推开我,从床沿弹起来,夺门而逃。我追出门,在楼梯口抓住他的睡衣领,把他板过来,摇他的肩膀,对着他的脸叫,‘你想永远拿第一,就好好练!接受不了失败,就去努力!给我醒醒吧!” 他迸出了眼泪,小脸绷得倔如牛,要挣开我的手,猛地一甩胳膊,身子往后一倾,滚下了楼。”


我瞪着门,无声地抽了口气。那平板的语调继续着,“我惊呆了,丈夫跑来抱着他,对我吼了声,我什么也听不见。那一瞬,他们离我咫尺天涯。我流着泪打电话叫救护车,他看我,像看一个手里沾了鲜血的罪人。是,我是个罪人。”


不知哪儿来的冲动,我竟对着门说,“你也是无心的!”


她从鼻子里发出苦涩的哼笑,黯然地说,“就算无心,也是平日我过于盯着他练琴了。他确有天赋,短时间就拉得有模有样,将来成为一名小提琴家是我的夙愿,也是这么鼓励的。事后我问自己,这么苦学陪练着,到底为了什么?为何不承认,是为了监督,为了施压,为了让他走在我期待的路上!”


 “儿子腿骨折,医院躺了五天,我每天早早收工,去医院陪他。说了些从未吐露过的心里话,请他原谅,那是一个意外,我永远不会伤害他。孩子的心很单纯,很善良,这一摔,竟把我们之间那一层隔膜摔破了。复杂的是成人世界,丈夫对我由此负气,说分开一阵吧,带着儿子去了父母家。我心里翻滚,面上装作平静,随他去吧。女儿住校的,周末才回家,上的是一个私立中学,全城最好的。”


她长长的出了一口气,说,“当初一心让她进这所学校,她爸很不赞成,家门口就有个中学,口碑也不差,邻居孩子们都择近入学。我坚持了我的主张。这所私立学校月费好几百欧,加上兴趣班俱乐部的开销,一个月出去的着实不少。这两年物价贵成这样,这点学费在有钱人家不算什么,我们这样的普通家庭就吃紧了。我们理发这行还不敢涨价,怕赶跑了顾客,为了多赚几个子儿,只有早开门晚打烊,不就为了孩子?我的苦心,我的执着丈夫只是不理解,不理解女儿为何要进私立中学,不理解我陪着学琴,不理解我总想把最好的给孩子。”她一叹,加注道,“我眼里的最好。”


这话如一阵凉风吹来,胸腔里这颗方才还跳得愤慨的心,一下子静了。可能也站累了,我不由自主旋过身,也倚着门坐在了地上。


想着我自己。同病相怜,我们何其相似!一路上我收集着小红花,我不惯面对失败,不允许生活给我冷场,要不是自卑心作祟,为了迎合准婆婆,去讨她的眼缘,我何苦烫了这一把好青丝,何苦写出这条差评,何苦去招惹一个已是心力交瘁的母亲,有道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这条差评,不正是这根稻草么?如今落入了这黑屋子,是我自找的,有因便有果,皆是冥冥中的安排......


我想我的,她说着她的。


“他带走了孩子,用我的无心之错惩罚我。Leander 自从出生,就和我朝夕不离左右,这是头一回离开妈妈。没乞求丈夫立即原谅我,我也正对自己恼怒着,但如果他能看到我对孩子的一片真心——那是一点不会掺假的呀,就不会那样做了。平时我回家晚了,他也不帮衬一下,照样雷打不动干他的,都落在了我身上,抱怨几句又听他编派我的不是——当妈真是一个吃力不讨好,收不到赞美的工作!有时多希望一个体谅的笑,一句辛苦了,这些交给我吧......累点没事,就怕在家里得不到安慰。他们的文化里,家庭成员间就有这一种自顾自,而且总是一口真理,说我身上的亚洲式激进减少了夫妻相处的时间,让他感到精神压力。他呢就是那一类随遇而安的西方人,安贫乐道,从小到大没怎么为生存奋斗过,既没过过什么特别好的日子,也没挨过坏日子,就这么平平常常的,今年想着明年的度假,给自己向前走的动力。


“那你爱他么?” 我问。


“我也问自己,生了两个孩子,反倒疑惑了。我当然爱过他的,没孩子时我们常去旅行的,走了不少地方,那时心心相印,彼此懂对方。后来发现,爱也跟着时光走,也会老去。


“那什么是爱?” 我说。


“爱是两人曾经去过的地方,穿过的小巷,走过的潋滟小河,光阴杳然,它们还在,但你不觉中忘了它们的样子。” 沉默一时,听见她这么说。我不由得想,或许她常与音乐为伴,因而表达得如此有诗意。


我说不上话来。


“那就再回去看看。” 半响,吐出一句。


“说来容易......”她停下了。我的小腿在裙摆之下贴着地板,有点凉。望着黑漆漆的半空,不知不觉又轻声说了句,“到底什么是爱情?”


 门外,“正处于爱情中的人,还不知么?”


我苦笑一声,“把我关起来,就是问这个?”


▲ Photo by Rebe Pascual on Unsplash


我拱起膝盖,双臂环抱着,想着我的爱情。今年未婚夫被提升为亚太区负责人,他让我骄傲得飘飘然,他像是我赴宴必戴的一对宝光璀璨的耳环,给我荣耀和安全感,我这个一只脚踏进婚姻殿堂的人,忽然间迷惑了:这......是爱情本身么?这疑惑仿佛一只手,闯进我的心房,揪了一下。


我说,“爱情于我,是一朵美丽的小红花,我应得的。”


“小红花?......那我的爱情就是昨日黄花了。”


她闷声笑了几下,我也跟着笑了。我又讲了个刚来德国,在未婚夫家里闹的笑话。


仿佛夜晚的一片树林里,天空一无星光,我们靠着一颗树背对背而坐,讲着闲话。

假如没有接下来发生的事,各位说,以上将如何收场?大概率是她开门放我出去,我原谅她的一时失控,各自归家,永不相见。但生活偶尔具有戏剧性,我们是被推上舞台的观众,开始即兴表演。


那时忽然飘来了乐声,是小提琴声,确切的说,有人在外面悠扬地拉着“祝你生日快乐”的曲子。只听 Sumi 低低说了声,oh my God!她好像非常震惊,站了起来,没工夫跟我说上一句,只听那琴声逼近,瞬间就在耳边。


短短一曲毕,只听清脆的童音说,“亲爱的妈妈,生日快乐。” 一个女孩随后也说了,接着是一个男人的声音,有点犹犹豫豫的,“生日快乐,亲爱的。我们想这会儿你一定还在店里,就悄悄过来了,希望你喜欢这个惊喜。”


我在吃惊中恍然大悟:这一天,竟是她的生日!我悄无声息地站起来,轻如一只进客厅偷食的老鼠。


连着两声“妈妈,妈妈”,一阵脚步声。她一语未发,随即是轻微的泣声。我如同一个盲人,在脑海里看见了两个孩子上前,抱住了他们的妈妈。


她说:“腿怎么样,走路没事了吧?”。


“没事了妈妈,这星期我都上学了。” 童音顿了顿,道,“我想回家了,很想你。”


Sumi 不言语。男人说:“我们带了蛋糕蜡烛来,就在这儿小小庆祝一下吧。”


Sumi 急急地说:“还是回家庆祝吧。要不......要不你们先走,我店里收拾一下就来。”


女孩活泼泼地打断道:“就这儿吃吧,我都饿了。蛋糕是我和爸爸一起做的,你喜欢的覆盆子口味,看这花边儿多漂亮呀,比买的还好。”


Sumi 低低地说:“又骗我,你爸爸做不来奶油蛋糕。花那钱去买。”


“妈妈!是爸爸做的!” 女孩娇憨地叫了声。


“是我学着做的,奶油边儿好容易挺起来了,没有塌掉,就不知口味你满不满意了。” 男人长长的"嗯"了声,像是很难说出下文,他说,“庆祝完我们一起回家。这些日子我想了又想,有些话要对你说。请你......允许我回家。”


我茫然望着黑雾般的四周,这时才看见洗手盆旁的墙上有个小小浅淡的东西,上前一碰,是一截冰凉的门把手!心跳加剧,轻轻往下一压,门推开了。我立刻明白了店的构造,走出去就是通往之前的洗头间。我要离开,不要在黑屋里像只老鼠般听这一家过生日!她将我关入杂货间,听了她的泣述,剑拔弩张的气氛竟鬼使神差的滑至忘情闲谈,怨虽消了大半,但仍有一股未散之气,何不还她一招?!


一个奇异大胆的念头升了起来。我取下墙上的衣架,稳一稳心,拿定了主意。


一分钟后,随着一声拖着长尾音的 hallo(德语),我出现在了这一家子面前。她的家人自然吓一跳,各个朝我瞪着眼,Sumi 魂飞九天,煞白了脸。刻不容缓,我将从未用过的复杂笑容堆上了脸,抽出身后的晚礼服,高高举着衣架,大声说,“生日快乐 Sumi,给你的惊喜!”


走上前,对她家人说,“你们好,我是 Sumi 的新员工,刚在里面的杂货间收拾,东西又多又杂,还没收拾完呢,今天下班晚了。”


如果说杂货间是我的后台,我是有所准备的,Sumi 则是被猛然推上了舞台。那一刻如此刺激,我心里又抖又笑!Sumi 用了十秒收拾了脸色,我们彼此脸上都有着不可言喻的表情,我们照镜子一样,看着对方。镜子里,她的眼神中比我多了一样:至深的疑惑。


裙子给她,没人发现我的手在颤。Sumi 机械地接过,脸上红了,强笑着,讷讷地说,“真漂亮,怎么想起送我衣服?”


 “应该包一下的, 不周到了。” 我强作轻松道。


她怔怔看着裙子。我这才得空扫了它一眼。吊牌仍在,这一袭黑色低领晚礼服,剪裁窈窕,上身覆着细小的银灰鳞片,灯下发出幽光,是不声不响的性感。我不由得想,她穿着它往哪里去。


大人面上的起伏,最易躲过孩子的眼睛;也得亏她有个极不善察言观色的丈夫,如她所言。男人瞧了我一眼,招呼过我,也不过是耸耸肩,瞟着 Sumi 笑了,“说了吧,一个人难以周转,我早就主张再请一个人,你就是那样固执。看,不是请了么?”  她先生面相严肃,这么一笑,清瘦的素食者的两颊凹了下去,现出两道浅渠。


他对我说,“今年物价飞涨,年初那员工生孩子去了,她就不肯再请人了。” 我点头,表示知悉。


孩子们一旁叫着开始开始吧,于是店堂灭了灯,蜡烛上了蛋糕,一群人在黑暗里围着微小的烛火,唱了生日歌,Sumi 闭眼许了愿,孩子们抢先吹灭了烛火。


灯光再起,她脸上有了泪迹。我们分吃了蛋糕,还喝了点酒。我混在她的家人队伍里,给她过生日。


一小时前,我是她的囚犯。那夜离开店前,她先生突然冒出一句,您有些眼熟,似乎哪儿见过。我心里一吓,借酒盖脸,笑笑含糊道,人生何处不相逢。


约过了一周,Sumi 约我在咖啡店见。她对面坐着,第一次见她把束成圆髻的头发散开,秀发过肩,线条略硬的五官柔和了。她精神一松散,面含了笑,确有几分风韵。从挎包中拿出样东西,竟是那条裙子,折得齐整,从桌上推过来:“送你了。” 我拿起一看,吊牌还在,为 299 欧元。我笑说:“你也挺舍得。不过裙子的做工很值这个价。” 她垂着眼,目光深沉地看着它,说:“那一阵心境很坏,破天荒买了件那么贵的衣服。你救了我,救了我的家。谢谢你。” 我不解,表示愿闻其详。她苦笑:“那天发生了太多的意想不到。请先接受我深深的道歉,那是一刹那的愚蠢冲动,绝非我预先设计,我自己都傻了眼,似梦非梦的,像在看着另一个人。之后也实在没料到他们会去店里,我丈夫带儿子离开了我十天,以为他还在记恨着呐。那一晚,其实......其实下班后,我要去个地方,有人要给我过生日。” 说完,她显得有点难堪,脸上起了红晕。


我眯着眼睛,思量道:“那么这条晚礼裙,是你要穿去的?”


她抿着嘴,无奈地点头:“我说过有个多年的小提琴老师。这个意大利人是个厨师,晚上在小酒吧里拉琴,为人热情,一向很关心我。但被一个单身男人关心着,是有点危险的事,尤其当一个女人觉得在自己家里得不到安慰时,冷淡的心不由渴望着火来取暖,鬼使神差就会做出点傻事。”


我恍然。“那么他没等到......”


 “等到了......等到了答案”。她笑了下,释怀的样子。“回家后,我发给他一张过生日的全家福。”


我们对视了片刻,一起笑了。


我把裙子推回,笑说,“五天后是我的婚礼,请做我的发型师,穿着这件礼服来。”


▲ Photo by David Clode on Unsplash


Sumi 出现在我的婚礼上,一袭曼妙黑裙,薄施粉黛,那是我从未见过的她。婆婆盛装而来,拥抱了我,用一如既往审视的目光,看了看 Sumi 一早给我精心做的盘发,又上下打量了我一遍,不过是笑笑,笑得不近不远。婚宴上瑕疵斑斑,并不如我所愿:和平鸽齐刷刷一飞起,就飘起了雨,打湿了头发,弄湿了婚纱;进餐厅的台阶上,我的高跟鞋一扭,当众崴了脚,脚踝微肿了,用冰块敷了半天;冷餐会上,招待失手打了酒杯。本以为这些不完美会叫我耿耿于怀,没想到我自在轻松,它们雁过无痕。


喜筵散了,Sumi 留到最后,我问她,那一晚后感到幸福一点了么?她淡淡笑说,“回家后我们谈了,把之间的问题坦诚说了说,彼此都承认有要改的地方,可以努力把日子过得更好。心里话这么一抖出来,就畅快了。我们这个年纪的,所求的不过是个心安。”


她抬手将我落到眉前的一缕发挽去耳后,眼里有怜惜的柔光,认真恳切地对着我,也像对她自己说,“幸福,不过是个迷睡的婴儿,一直都在的,只要叫醒他。”


故事讲完了,那个傍晚的杂货间将会永存记忆。你猜不到一个陌生的杂货间里有些什么,一如你猜不到一个人的心里藏有多少暗室。


-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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