挤在苏州西外环立交桥边，紧邻京杭大运河支流，在苏州城西南角的林立高楼中，驿东苑并不显眼。这是2019年刚刚建成的一爿新房，入住者大都来自苏州古城区的道前片区，2018年政府主导的协议搬迁项目启动后，他们纷纷搬离狭窄漏雨的老屋，在城市一角分到属于自家宽敞干净的安置房。

2023年3月，一向安静的驿东苑却出了件凶案。居民们得知，住在6栋的的居民查丽将丈夫杀害，并将尸体藏在家中冰柜，直到一年多后才在家人的劝说下投案自首。不过，驿东中的大部分居民都是通过短视频才知道这桩骇人的案件发生在自家小区，又是在随后蜂拥而至的记者口中，才了解到更多细节。         

图 | 姑苏公安微警务

同一栋楼的格局为一梯两户，因此住在6栋的居民们，也大都只在电梯里见到过这户人家。在小区花园闲聊的妇女们口中，案犯查丽是一个抱孩子的年轻圆脸女人，大多时候和推宝宝车的老人一起出现在小区里。而那位遇害的男主人庞伟，大家都不太记得他的长相，唯一印象是比家里其他人都要瘦高，戴眼镜。“对人蛮和气的”，一位邻居记得有一次遇见他一个人推着孩子在步道上散步，还和来人点头打招呼。         

事实上，受害者庞伟只在这里居住了不到两年时间，大部分时候他都是以父亲的身份出现。驿东苑选房是2019年底，大部分居民2020年初陆续入住。“那阵子结婚的人很多”，一位小区垃圾分拣站的志愿者告诉本刊，动迁后，许多居民终于摆脱了过去的“老破小”，不少人分得不止一套房子，因此终于有机会给孩子准备新房。刚搬进来的半年，米黄色外墙的小区里，几乎每一栋楼都贴上过喜字。

图 | 家属爆料视频截图

庞伟和查丽也是其中一员。2020年初，他们结束了三年的恋爱，领证后不久，女儿出生。半年后的国庆假期首日，二人举办婚礼，这间动迁后属于查丽的房子就成了他们的新房。庞伟的亲朋至今留着那天的视频，画面里，和所有新婚夫妇一样，庞伟和查丽手举一叠红包，笑着和来宾们一一合影留念。

如今，这间承载了夫妇间美好或痛苦回忆的房间已经上了封条。3月20日，苏州警方发布的警情通报里，查丽自承杀人动机为“家庭矛盾”。

庞伟的哥哥庞立是少数几个对这桩婚事有意见的人。案发后他回忆，当得知弟弟要和查丽结婚时，他和家里人并不很满意，原因大抵是“查丽个子很矮，长得也不漂亮”。除了事发后因愤怒带来的贬低，这评价无疑隐含着一家人对庞伟的骄傲和期许。

庞家是安徽淮南人，上世纪90年代就跟着同村的亲戚来苏州打工。亲戚在农贸市场摆摊，庞家夫妇就在旁边的工地上支着三轮车卖手抓饼。靠着小小的摊位，亲戚在苏州安了家，甚至买了两套房子。庞家夫妇生意虽不发达，也顺利养活了三个儿子。庞立说，家里行二的庞伟是兄弟间最出息的一个：高中毕业后，考上了苏州大学。

不过，庞伟接下来的职业选择并不算主流。2017年前后，他入职了一家我爱我家的中介门店，正式成了一名房屋经纪人。要知道，即使在2023年的苏州房屋中介市场上，本科学历的经纪人占比仍不超过1/3，其中大部分都还是夜校或自考文凭。

但也是靠这个职业，庞伟很快成了父母新的骄傲。2019年，他们在庞伟的积蓄里添了些钱，给儿子买了房。这一切都得益于蓬勃发展的苏州楼市。2012年，苏州市启动“一核四城，四角山水”城市发展战略。以古城姑苏区为核心，大力发展周边高铁新城、太湖新城等区域。一时间，苏州市新建住宅数量猛增，房价增幅一度甚至超过上海。

一位我爱我家的中介告诉本刊，他是在2016年苏州市政府发布“限购、限贷、限价”措施前后入职的，彼时苏州房屋中介市场火热到“买房靠抢”的程度，有些限价限购的区域，新房甚至比二手房还要便宜，房主转手交易，每平方米甚至能赚到接近1万元，“那时候中介太好做了，根本没有时间在门店里待着，也不用自己打电话，不管做新房还是二手房，基本都是‘一把成’”。了解了这段背景，也不难理解苏州大学毕业的庞伟在2017年做的职业选择。在中介同事眼中，他“低调，勤恳”，瞅准机会，赚一套房并不算难事。

事业顺利，感情生活也有了方向。2017年初，庞伟就开始和同行查丽谈起恋爱。女方是苏州本地人，虽不明说，这也被庞家亲友们视为“有本事”的一个佐证。如今他们曾就职的门店已经关闭，但从庞伟的个人社交账号里，还是能看得出当时二人的甜蜜。2018年3月，两人恋爱一周年时，他特意定制了一个可口可乐纪念罐，还发了条短视频庆祝。

网传庞伟社交媒体账号截图

他是喜欢在网上分享生活。恋爱后，就在账户名上加了女友名字的缩写，两年后两人有了孩子，账号的主角又变成了小家庭的新成员。直到事发前，社交账号里展示的生活都看不出任何异常。

事情在庞家父母的眼里也是如此。2020年，儿子事业有成，有妻有子，生活上了轨道，不用再多操心，唯一让庞母有些芥蒂的是儿媳为人沉默，不爱说话，“坐月子伺候了一个月都不叫我一声”。但这些不快被儿子事业上的好消息盖过了，当年1月，庞查夫妇加入了正在苏州大举扩张的德佑，自己做起店东。这家隶属链家旗下的房产品牌，通过拉动店长和小牌中介门店加盟的模式，五百天就在全国开出一万家门店。前述房屋经纪人告诉本刊，2019年其他门店的客单佣金在15%到20%左右，而德佑给出的佣金是它们的好几倍。身边一大批有人脉和资金的同行都转来加盟。此时在庞立心中，弟弟有车有房，还自己开公司，已经算是个“老板”了。

但到2021年12月20日前后，庞家人却发现，他们突然联系不上儿子了。一个月前，他们刚刚带儿子一起回老家上坟，现在他却怎么都不接电话和微信视频了。“不接电话，然后给你发几个字过来”，庞母心存疑惑，问媳妇儿子哪去了，查丽给出的说法是，丈夫做生意投资失败，离开苏州躲债去了。庞母接受了这个说法。2021年起，苏州二手房正式被纳入监管体系，再加上疫情导致的银行利率上调，放款周期延长，交易市场受挫，不少门店遇到生存困难。在庞查夫妇的门店就职的一位新经纪人告诉本刊，2021年后半年到2022年初是他工作以来业务最差的一年。

庞伟夫妇名下的门店之一（记者 摄）

但情况慢慢变得不对劲。接下来的两个月，庞伟的微信朋友圈仍在保持更新，偶尔还会给父母发来几个外地的厂址定位。但他依然不接电话，偶尔和父母联系又总是要钱。“第一次是说店面租金到期了，要转3万元应急，第二次又说欠他岳母的4万块钱，‘妈妈你能不能替我还一下？’”庞家人终于觉得有问题是2022年2月，庞伟在微信里向哥哥和弟弟借钱还房贷，庞立给母亲打电话核实，家人觉得他可能被骗进了传销组织，终于没有再打钱。

可是谁都没有怀疑在庞家人面前一向沉默的查丽。2022年2月24日，庞家父母到苏州虎丘区派出所报案，对方建议他们到庞伟居住的辖区派出所反映情况，在沧浪区友新派出所，他们得到消息，儿媳已经在前一天来所里报案，说“你儿子投资失败，到外地务工了”。

2022年春节前夕，庞家父母去看望孙女，“小女孩想她爸爸想得要死，我们问她爸爸什么时候回来”。一家人吃了顿饭，因为儿子没回来，他们没坐多久就走了。中秋节，庞家父母又想去驿东苑探望孙女，可亲家来电话告诉她，两个月前，女儿带着孩子搬家了。后来他们才知道，查丽还以儿子的名义向亲家借了12万元，这次离家，她给自己父母留了张字条：“账没还，我走了”。庞家父母回忆，那次搬家，她带走了电视和冰柜。

在苏州，庞查夫妇的生活圈子并不大。驿东苑的家之外，剩下两个与他们直接相关的地方是三公里外的两家德佑门店。其中在三香福郡小区外的那家店店址上注册的公司名叫“苏州说食话文化传播有限公司”，到2023年3月27日，这家店已人去楼空，只留满地经纪人名片。

（记者 摄）

“苏州说食话文化传播有限公司”成立于地产经济最不景气的2021年。注册时，这家公司经营范围是“组织文化艺术交流活动、企业形象策划和文化创作”等，这是庞查夫妇一项跟随新经济热点的尝试。庞立介绍，“2021年后，夫妻两人还私下接了一些视频刷单的活，常去做直播。做美食探店、宾馆试睡那些，写评论什么的，相当于也是一个主播。”虽然本刊并没有在主流点评网站和直播平台上搜索到夫妇二人的工作痕迹，不过注册公司的举动证明，他们确实是想认真做这件事了。         

从房产经纪人转型主播，在庞家人眼里并不算什么意外的事。2022年5月，就连开了一辈子小店，50多岁的庞家父母也加入了短视频带货的行列。两位老人给自己的抖音账号起名为“某某好物”，搬运其他带货的混剪视频，涉及货品从安全帽到门把手，不一而足。据称，这是一项“佣金30%~50%之间”的业务，尤其适合抖音新手。这些东西很快占据了二人的社交平台，直到儿子被害事发后，他们仍在坚持更新。

也是事发后，庞立才想起2021年10月和弟弟一起回家时，听他随口说起的一件事。在接受媒体采访时他说 ，弟弟的老婆给男主播打赏了36万。“说是争抢成为一个大V账号，成为大V之后可以去探访美食、酒店，做点评啥的，后来被骗了，承诺的退款没有给她。”摸不到什么线索的庞家人怀疑，这就是儿媳口中的“投资失败”。在向警方报告时，庞母还说，为了给妻子还钱，儿子卖掉了婚前他们购得的那套房子。

事发后，网友通过查丽的社交平台信息，找到了同名用户在短视频平台上的账户，在这里，亲友眼中少言寡语的查丽是一位喜欢化妆自拍，喜欢发猫咪照片的女孩。在庞伟消失后，她的账号整个2022年都在保持更新。而在酷狗音乐旗下的繁星直播间里，她是一位苏州本地主播粉丝团的成员，被称为“郡主”（现在账号已被封禁）。一位繁星直播间的老玩家告诉本刊，想获得这个头衔至少需要十五万元。本刊联系该主播所在的经纪公司，对方表示他们正在配合警方调查。

查丽的直播间账号

截止到3月27日下午，庞家人还没收到警方的尸检报告。庞家父母的小店暂时关门了，在城西婚纱一条街的破败一隅，庞伟的母亲还坚持在短视频平台上发布与案情相关的内容——比起接受媒体采访，这对她来说是“流量更大”，可以获取更多关注的渠道——视频没有经过剪辑，只有一个几秒钟的动态画面，是他们一家到派出所时录制的。因为太过悲痛，那天她一进门就倒在了地上。评论区置顶是她在其他带货视频里常用的语气，只是放在这里多少有点不合时宜：“这个恶女人，你们大家怎么看，评论区里聊聊吧？” 

（文中查丽、庞伟、庞立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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