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也好,怪也罢,毕竟还是人来作
清明时节,春意萌动,乡野奇谭,都市异闻,也随春风,流传四布。
列位看官,且停脚步,侧耳聆听,开眼观瞧,这一场咱们说的便是,土生土长、原汁原味的中国奇谭。
本文出自2023年3月24日新京报书评周刊专题《中国奇谭》中的B06。
「主题」B01 中国奇谭
「主题」B02 从鳖宝扯到酒魔
「主题」B03 水獭猫的儿子做皇帝
「主题」B04 水族异谈录
「主题」B05 闽海奇闻记
「主题」B06 神也好,怪也罢,毕竟还是人来作
「社科」B07 《作为意识形态的生物学》 人性在天性之外
「历史」B08《血色要塞》 一场从未真正结束的围城之战
溺鬼和缢鬼求替的故事,古代很常见,求替时需要制造一些幻境,引人入彀,但是将幻境扩展成一出戏,诱人投缳、投水,就需要缜密的心思和设计了。
东乡有个姓陈的秀才,夜里正在用功读书,忽听邻居家传来吵闹声,原来是婆媳俩闹矛盾,互相对骂,言语之间颇不节制。这户人家一直吵吵闹闹的,陈秀才也不在意。过了一会儿,大约是儿子回来了,得知媳妇不孝,一边怒骂一边打了媳妇几个耳光。媳妇挨了打,呜咽哭泣。
又过了一会儿,外面池塘传来扑通的水声,陈秀才怀疑是不是邻居媳妇气不过投水自杀了,连忙命家人起来查看。果然从池塘里捞出一个人,可却不是邻家媳妇,而是数年前自己雇过的一个短工。那人神志不清,被捞起后不知跟谁在嘀嘀咕咕:“五十两银子的彩礼,就在腰包里,只要见到新娘子,就可以给了,怎么还没出来?”莫名其妙地说了一通后,又沉沉睡去。陈秀才扇了几个耳光,将他弄醒。那人一脸懵懂,说:“怎么回事,我怎么到了这里?”
清醒之后,恍然大悟,告诉陈秀才:前一晚他经过一座桥时,遇到友人骑着一头驴。骑驴人其实之前就在这桥下淹死了,但那人一时没意识到。骑驴人跟他打招呼,说,你不是想娶媳妇吗?准备好五十两银子,我给你做媒,娶某户人家的女子。那人一听有此好事,拿了银子就跟着骑驴人来到一户人家。正准备进去送彩礼,骑驴人忽然大怒:“竖子坏我好事!”转头就走。问也不说怎么回事,那人追着问新娘子在哪?稀里糊涂的,不知怎么就落到池塘里了。现在想起来,骑驴人介绍的女子就是这家的媳妇。陈秀才一听,要坏事,赶紧让佣人去邻居家提醒,果然看见被家暴的媳妇已经自挂在房梁上,幸好及时发现,才救下来。
陈秀才捋了捋思路,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原来,骑驴鬼要找替身,瞄上了那位短工,为了说服他跟着自己去投水,利用邻家媳妇上吊的机会,将二人作为替身。至于那媳妇受谁蛊惑要上吊,很可能另有其鬼,又或者是命数所致,为骑驴鬼勘破天机。
只是,这一计划被警觉而又多管闲事的陈秀才说破,骑驴鬼失去求替的机会,恐怕又要重新领号申请转世,所以当晚在陈秀才屋外又哭又骂,折腾了一夜,鸡鸣才离开。
赌博的危害大家都知道,赌鬼倾家荡产、妻离子散的惨剧,直到今天还屡见不鲜。好赌之人到了阴间,往往成为真正的“赌鬼”,而且在阴间同样可以倾家荡产。湖南湘潭镇有个姓张的汉子,因为经常走阴差(就是到阴间做临时工),所以与阴间的城管、胥吏、流氓无赖都很熟悉。某天晚上他外出有事,遇到一位在阴间做挑夫的石五,石五一见他就说:张大哥,你来得正好,我有个急差事要抬轿子,一时找不到人,你和我一起到阴间跑一趟。这种事张大哥常遇到,并不在意,就答应了。两人(鬼)抬着空轿子到一处官衙,上面写着“北郭福社”(意思是北郭的土地神,类似阳间的乡镇干部)。石五说,就是这里的土地爷要卖老婆。张大哥大吃一惊:这个国家怎么了,连父母官都养不起了吗?造福护佑一方的领导干部,难道连老婆也不能护佑了吗?国家对干部们太亏欠了,再穷不能穷领导啊!难道他因为一心扑在工作上,忘了照顾家庭吗?还是冥府的公务员薪水太低,没法养家糊口?
正说着,一妇人衣衫褴褛地走出来上了轿子,他的夫君土地神也身着破衣烂靴地送别。张大哥一看,这官爷自己认识啊,就是邻镇去世已久的滥赌鬼尹秀才,没想到竟然在阴间做了镇长。张石两位抬着轿子上路,尹秀才还派了一个仆人陪着。夫人在轿子里号啕大哭,仆人在外劝解:太太您别伤心。赌场上没有常胜将军,也没有常败将军。说不定过两天老爷赌运来了,连战连捷,又把您赢回来呢。夫人听了,哭得更厉害了:这个没良心的!现在家徒四壁,我是他最后的赌本了,他拿什么翻本呢?老娘不伺候了。
张大哥这才明白是怎么回事。尹秀才生前就是因为嗜赌,家产败光,被追债的逼死。没想到到了阴间赌性不改,连老婆也作为赌本送上赌桌。
张石两位抬了十余里地,将土地夫人送到湘潭镇的土地庙。办完差事,张大哥告别石五,回家睡觉。第二天,镇上哄传土地庙里多了一尊夫人塑像。张大哥跑去一看,果然如此。于是向街坊邻居解释这新夫人的来历。可是北郭镇的乡民不干了,自家土地奶奶都保不住,以后我们在湘潭镇面前还抬得起头吗?纠集一帮人,光天化日下又将夫人塑像抬回北郭镇。可是到了晚上,塑像又被阴差抬回湘潭。如此反复几回,北郭镇的乡民终于放弃了,阴间赌场输了,也得认倒霉,只能让本地的保护神做了光棍。而湘潭镇的土地爷呢,自然是湘人有一妻一妾了!
幽冥世界发展到明清时期,在一般百姓眼中,隐然与阳间成为平行世界,双方的官员互相承认。有些人或鬼一时不能分辨对方的行政级别,造成很多麻烦。
清末山东省有位代理知县薛定云,某天正在处理公务,忽有差役拿了传票见他,问:你可是姓薛?他说没错。排行第二?他说也没错。差役立刻变了脸,说我家老爷要见你,连饭也不让他吃,就直接要带他走。薛定云糊里糊涂地也就跟着,到了一处官衙,见上座的官员穿着州县的官服。那官员劈头就问:你是薛二吗?薛定云说是,但心里很不痛快,你跟我大概平级而已,最多不过高半级,怎么说话如此没礼貌。没想到那官员听他回答,勃然大怒:你见到本官,竟然敢不跪下回话?来人,打他二十个嘴巴,教他懂点礼数。差役们上来抽了他二十记耳光。薛定云蓦然遭羞辱,心里委屈,但想这官员可能有点来头,也许是钦差也未可知。于是问他:大老爷请明示,卑职究竟因何事被责打?那官员更加生气:你一介草民,不在体制内,竟然敢称自己卑职?薛定云说,卑职现在是代理知县啊!那官员一听,连忙起身告罪,说打错了打错了。然后怒斥差役办事混账,责打了三十大板,再命人恭送薛知县回去。薛定云出门回头一看,竟然是本县的城隍庙。他才意识到自己是被城隍给打了。还阳之后,发现脸都被打肿了,告假休养了十天才痊愈。就在他还阳的当天,邻居有个叫薛二的跟班无缘无故病死。他这才明白,一定是阴差勾错了人,导致自己在阴间受辱。第二天,县里的城隍庙忽然着火,烧了个精光。显然是因为城隍爷渎职,对阳间官员滥施刑罚,涉嫌辱官,所以遭到冥罚。城隍庙被焚毁,当然也就意味着城隍爷被严厉惩处了。
显然,冥府的纠错制度效率极高,薛定云还阳的第二天,对城隍的处罚就严肃执行;而且,当众烧毁城隍庙,等于将处罚决定向阳间公示。
阴间看重阳间的行政级别,阳间亦是如此。
清初,陕西人魏某担任某省道台,此人极为迷信,对鬼神之事从不懈怠。但他并不是一味地匍匐于鬼神之下,而是根据对方的行政级别决定自己的礼数。他上任之前,先去省城隍庙拜谒,进了城隍庙,小心翼翼、唯唯诺诺,完全是一副拜见上峰的模样。到了道台所在地,秘书提醒他,按照惯例要去府城隍拜谒。魏道台脸色一沉:“府城隍,不过是我的下属,怎么可能我先去见他呢?”无论如何不肯去。秘书无奈,只能让城隍庙庙祝拿着城隍的手版,先到道台府拜见,表示府城隍对上司上任的祝贺。第二天,魏道台才回访答拜。象征性地寒暄之后,还要将自己的座位放在城隍牌位的上位,表示自己的级别要高。魏道台还喃喃自语地向城隍指示工作要点。从城隍庙出来,对秘书说:“幽明虽然殊途,各有各的管辖空间,但是我的级别比他高,在名分上绝对不能混乱。”
明清时期,社区生活繁盛,各种神祠极多,在级别上要理清,非常不容易。清代道光年间,在杭州有座施将军庙。施将军的原型是南宋的一个下级军官殿前司小校施全,岳飞被害之后,他激于义愤,刺杀秦桧未成,也被杀害。杭州人就在十五奎巷建了一座社庙纪念他。此后一直香火不绝。
施将军虽号称将军,但只是个小校,级别太低。在迎神赛会时几乎比每尊神的级别都低,只要遇到,都要低三下四,面子上极为难堪。怎么办?庙祝想了个办法,派人到龙虎山张真人那里,花三百两银子为施将军捐了个伯爵的爵位。张天师的认证,那是全国各地都承认的。从此每次赛会将施伯爵的像抬出去,就如宰相出巡,趾高气扬。其他祠庙只有跪迎的份,羡恨不已。
在赛会的另一块场地,则别有一番较量。北宋末年泥马渡康王的那匹马,因为立下大功,被封为白马明王,庙祝甚至给他起名“赵骏”,属于皇家赐姓。因为级别很高,所以游街时也是意气洋洋。白马明王一路行来,所过之庙,从不用下轿,只要象征性地递一张名帖就行。没想到经过某座社庙时,起了纠纷。那座社庙供奉的正是康王,康王庙的庙祝大声鼓噪:“你们的白马明王不过是我们康王的坐骑,有什么资格称兄道弟?无礼至极!”堂堂宋高宗赵构竟然沦为社区保护神,已经够不可思议了,而庙祝只认他登基前的王爷身份,更令人称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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