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家里唯一一个老人去世之后
文|阿田
葬礼过后,大家就各奔东西了,我妈总说,有老人在,才算有“大家”,老人不在了,兄弟姐妹聚会的次数就会越来越少。
从前时光
自从我奶去世,我爷就是一个人住,大概有十多年了。他不愿意去任何一个儿女的家里,觉得憋得慌。有次被我大伯接去武汉住几天,结果他偷偷在阳台抽卷烟,被楼上的住户投诉了,就更不愿意去了。
我爸兄弟姐妹四个,逢年过节都会回老家聚一聚。我爷家宽敞得很,门口一方堰塘,后面一小片竹林,旁边一个邻居,但不怎么在家。堰塘有段时间养了不少鱼,大家回去吃饭,就有人顶着我爷的大草帽子和板凳钓鱼,一钓好几个小时,直到厨房里的人朝外喊:你们钓上来一个没有,再不下锅,赶不上中午饭了。
那时候,我爷要么一个人坐在堰塘边的树荫下,抽着女儿刚买回来的卷烟,要么在小菜园里拔些葱蒜,搬个小板凳在门口摘了,淘洗干净后,拿到厨房的簸箕里。
《喜丧》剧照
我爷生日那天,各家人来得最全。我家离得稍近,开车回去,一般是作为主人最先到,随后就是姑姑、大伯和一些表亲。我妈和我爸往往在出发前一天就开始安排第二天吃什么,第二天买好菜到了后,先里里外外打扫一遍,再准备午饭。姑姑们会给爷爷买一些牛奶、补品,还有我爷最喜欢的卷烟。她们进屋后,第一件事就是打开柜子给我爷收拾房间,被子啊,衣服啊,全部挪出来晒一晒,该洗的不该洗的,也全都一起洗一遍。收拾的时候,他们会发现,房间的角落里,除了烟,头一次拎来的东西,基本还原封不动。
快到中午,厨房里的味道越来越浓,大部分时间都会炖鸡,是我爷前一晚就挑好关在笼子里的溜达鸡。大家都好这一口,觉得比城里的好吃多了。我爷的生日在农历七月,正是大夏天,几乎每一家还会不约而同拎西瓜回来。切西瓜常常是我的事情,切好后放在一个大盆里端到堂屋,大人小孩围成一堆就开始吃。
没活儿干的人看电视、打牌,几个年纪大点的长辈,则喜欢坐在门边聊好几十年前的事情。那个时候,我爷往往就翘着二郎腿坐在某个屋角,靠着墙,看着大家也不插话。等到吃饭的时候,我爷会被安排坐在最中间,我们那儿叫“上席”。那天我爷会被允许多喝一点。
十几个人在老家闹哄哄一整天之后,就各自走了。我家一般是留到最后的,我爸收拾门,我妈整理一些剩菜,我爷能吃的,喜欢吃的就留下,剩下的我们都带走。等我说完“爷爷,我们走了”的后两秒,车灯就会消失在拐弯的路口。现在回忆起来,“爷爷,我们走了”应该能排在我和我爷对话的前几名,还有一个是“爷爷,吃饭了。”
我爷就是这样度过了一个又一个节日、生日,白天儿孙满堂、欢欢笑笑,夜晚独自一人,青烟冷灶。
婚礼和葬礼
去年十一的时候,我爷走了。说来也巧,我爷去世的那天,我大伯的女儿正好要结婚,除了我爸留在老家照顾我爷,其他人都在赶去武汉参加婚礼的路上。结果车刚出城,快上高速了,我爸打来电话,说人走了。那时候我感觉,我爷就像要抓住我们似的。
车立马往回走,伴随着一车人长长的沉默。回去的路上,车里的几个长辈一致决定,等第二天大伯家办完喜事儿再告诉他。随后,我姑父和我爸留下,替我爷守灵,安排一些后事,其他人则继续出发去武汉。从我家到我大伯家,开车要接近三个小时,遇上十一假期,加上淅淅沥沥的小雨,我们实际开了四个小时。车上我姑打电话给她姐姐告知了消息,哽咽着,一遍遍嘱咐,千万不要在大哥面前表露出来。
《重启人生》剧照
那天晚上,大伯带我们这些老家亲戚,在家附近的酒店吃了晚饭,满脸开心,我却觉得更加难过。大人们都说“这次是老爷子对不起老大。”我知道,大伯在我爸我姑姑们心中的分量,不比我爷低。
我爷去世,大家心里都有准备,因为之前我爷已经在医院住了大半年,该用的方法都用了。医生说只能这样回去了。那段时间家里长辈常挂在嘴边的就是“能不能熬过这个冬天”。临走那几天,大家悉心照料,什么都依着我爷的,也是希望爷爷多坚持几天,让大伯开开心心给女儿办婚礼。
回家后,我爸就给我爷请了一个护工,全天陪在身边,吃喝拉撒都管。但我爷脾气大,十一假期前几天,我爷把护工气走了,护工走之前当面对我爸说,你们家这个老头子好着呢,用不着我,要是我自己的孩子能争气一点点,我怎么会来受这个气。我爸说,我爷说话确实难听。
其实住院的时候,儿女们就被我爷“伤透了心”,他先是把照顾他的姑父骂回了家,后是我姑被急得进了医院。在医院,他白天睡觉,晚上整夜叫喊,不光照顾他的人,连同病房的病人也深受困扰。一开始白天是姑姑们在照顾,晚上我爸去接替,因为晚上没法睡觉,有一次开车,差点睡着了。
从医院回家后,我爷一开始对护工还客客气气,时间长了,态度越来越差。姑姑们在旁边,会对我爷耐心一些,他说什么就是什么,不想吃饭,就哄着,一口一口喂。护工休息时,我爸会顶上,忙得晕头转向时,脾气就没有姑姑们好了,爷爷说不想吃,会被瞪“现在不吃,没有人再有时间给你做了”。我大伯离得远,每周抽一到两天回来看看,倒是可以只做“好人”不做“坏人”。
爷爷以前脾气也不好,但没有这么坏。我觉得,大约我爷真的挺害怕吧,想要儿女时时刻刻在身边,但我爸也说,“时时刻刻,谁又做得到呢。”
去武汉参加婚礼的前几天,我妈对我爸说,家里只有他一个人,就不要再和我爷瞪着个眼睛了。我爸说知道,把手里的事情全部放下,贴身陪着我爷。但还是有疏漏,我爷就是在我爸不在身边的间隙去世的,我爸说,他就离开了半小时。他这样说,应该是很后悔吧,但去世了说什么都没用。
到武汉那天,知道消息的几个人都一夜没睡。大姑一家在广州,本来准备坐高铁到武汉参加婚礼,后来临时改了主意,开车回来,先参加婚礼,再奔丧。婚礼那天,仪式后是午宴,堂姐夫妇和两边父母一起敬酒,喝完一桌又一桌,我们就坐在旁边的空桌上等。
后来大家都庆幸,敬酒的时候喝的是白水,因为前一天晚上大家还担心,喝醉了怎么办。最后终于只剩下一桌客人,大人们看着时间,商量说不能再拖了,大人们把大伯拉过来,告诉了他这件事。大伯没看出来有什么情绪波动,只说了句,那你们先回去吧,我安排一下就回来。
身后事
爷爷去世之后,乡下的房子就没人住了,那个地方的所有东西,仿佛都按下停止键。两个月后就过年了,那是我自出生以来,第一次在城里的家里过年,比在老家干净,也舒服,不过没有了火坑、烤红薯、随处可放的烟花。除夕那一晚临近11点,我爸突然说,买了大礼花,我们去爷爷家放吧,我妈在一旁说,“爷爷去世了,以后不能再叫去爷爷家了。”
我们穿着睡衣开车往乡下去,也不知道我爸什么时候把老家里的灯都开着,车开到门口时,居然亮堂堂的,就是太安静了些。门口也整整齐齐的,和往年一样。我爸肯定抽空回来收拾过。
调整了几次烟花的位置,我爸说来了啊。咻,一下就冲上去一个,过了一两秒,接连着冲上去三四个,然后刚刚第一个冲上去的烟花炸开了,接连着后面的在空中炸成一大片,噼里啪啦的。在没有光污染的乡下,绽放的烟花照亮了附近一公里的地方。炸完过后,只剩下黑暗与寂静,就像曾经我们在家里吵闹一天之后,所有人都离开后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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