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电影结束,Sir那场的所有人,都等到字幕放完,才陆续起身离开。因为这样一部缓慢而壮美的电影,足以让你抽离于格子间的压抑,沉闷的日常。蒙古族由于崇尚“逐水草而居”这样的游牧文化,没有儒家思想里等级分明的尊卑概念。于他们而言,亲情二字,更贴近血脉粘连间那股自然的呼应。所有人的社会身份都被剥去,除了赤条条来去的肉体,究竟还会有什么被剩下?因为当镜头跟随这个年轻人从北京摇回老家,我们才看见那通来电被刻意忽略的原因。老人家整日神志不清,不是乱打电话嚷嚷着要回家,就是到处涂鸦,写写画画。他毅然带母亲独自回到草原,住回曾经的老房子里,他想,或许妈妈想回家,指的是这个家。老房子里有父亲的遗物,有兄弟俩小时候的照片,也有母亲年轻时的回忆。因为只有与死亡相约的人,才明白赴约前生命倒数的可贵。哪怕是一个被病毒入侵了神智的人,也会在潜意识中寻求依靠。而肉体越虚弱不能自控,思想对安全感的渴望反倒会更加强烈。而回到草原对她来说,更像是孩子回到了母亲温暖的子宫。
有了儿子与故乡的依靠,病重的母亲仿佛被开启了最后的灵窍。她站在湖面的浅滩上,跟着脑海中的旋律晃动身体,咿咿呀呀的,是那么的忘我。既像情窦初开的妙龄少女,也像在母体中伸展,在羊水中游动的胚胎。捆住的母亲被强行拉回到现实世界,而整个过程也犹如脐带牵出的胚胎分娩。年过古稀的母亲,第一次露出了像刚睁眼婴儿一般的不知所措。短暂快乐后的母亲,又开始嚷嚷那句重复的话:回家,我要回家。整部电影从开始到结束,母亲的安危,一直被儿子用一根绳子系住。有时母亲在前面,有时儿子在前面,只是中间的维系永远不变。在两个高大却拿她没有办法的成年男人身上,用绳子绕出一圈圈勒紧的环。
原来再顶天立地的人类,最初的依靠不过倚仗一根细细的脐带。
生命哪怕孱弱至极,最后的欢愉,也还是基于那一根细细的脐带。大儿子要回城里,要回自己的家了,母亲这才恢复整部电影中为数不多的清醒。她看着儿子上车发动引擎,像草原上苍老的母马看着小马踏蹄远去的背影。某天夜里,一个醉汉酒驾冲进老宅,把土坯墙撞出一个大洞。因为在草原的暴风骤雨之中,白色的塑料膜,脆弱到像一层羊水将破的胎膜。也是在这个晚上,母亲与儿子的身份,第一次发生了互换。
她把头靠在他怀里,用一副幼童害怕且依恋的姿态,轻轻叫出了那个词:爸爸。一张被尘封的老照片里,妈妈和她的爸爸妈妈,站在一棵半生半死的树下。“要回家”并不是什么癔症的幻想,因为那棵树,是她对家最后的记忆。曾经,阿鲁斯的外公因为在沙尘暴中出去找羊,便再也没有回来。这样的悲剧在我们城市人看来难以想象,但它,却真切地被遗留在妈妈的记忆深处。但女儿这个最初的身份,却被永恒地丢失在了只有一个人还记得的春天里。那么那棵生死树仅存的另一半,想来,也摆脱不了同样的命运。想带她回到记忆最开始的地方,了却心愿,也想当做最后陪伴,看看她摈退了所有执念之后,究竟生命还有何所求。儿子在房里熟睡,失眠的母亲却隔着玻璃窗,看到了从未见过的幻象。叮铃的旋律中,一支盛大的仪仗队跳着舞,用最欢乐的姿态朝她招手。而后者则为整部电影的拍摄色调点了睛,平添了一种幽幽野火般空灵浪荡的美感。整部电影的主题基调虽是国产银幕上少见的女性与母系形象,却从未陷入这种类型片最容易陷进的桎梏中去:比如讲母爱必讲生育伟大,比如谈母职一定要谈自我牺牲。但镜头却一直聚焦在内蒙草原两代人之间生命力的传递上。创作,为人类存在而产生意义,却也投射着人类在环境中的局限。他本想到大城市寻求突破,不想一辈子埋没于青草和马粪。母亲从影片开始,便始终抱着一把小琴,是儿子早就丢掉不要的,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又捡了回来。那么对自己来说,是不是应该焕新这里,而不是逃离这里?搭配急促电子音的声响,整个画面也能重新焕发活力,美到像腔隙中跳动的心脏。他既将那个丢失了音乐本质的自己找回,也让母亲眼前的人与记忆中那个弹琴的小男孩重合。它其实更多的是围绕一个母系的系统与她的子民之间的呼唤与洄游。
回到草原,普通话不能说,要说蒙语;摇滚没人听,得唱呼麦;不吃米饭,都喝酥油茶。大城市再受欢迎的文艺歌手在母亲的跟前,也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小脏屁孩。
死亡与新生。
是最终结局的指引,它或许需要一份具体可触的亲情作为载体,但形式之下,却拥有比人类的感情更宏大细腻的内核。
草原民族的背景下,你可以理解为日月更替,牛群迁徙,草长莺飞。
电影有一幕。
脐带二字缓缓出现,背景,是九曲回环的支流相交,汇成河海。
比人更盛大的是宗教,比宗教更盛大的是神灵,比神灵更盛大的是自然。
其实电影到了这里,已经完成了它的使命。
只是免不了教人好奇。
这样壮丽的笔法,又会收尾在何处呢?
——说回妈妈的故事。
如果你还记得,导演将所有的情绪,都收拢在了那个夜晚。
那个在她的幻象中,父母举着火把,来寻自己回家的夜晚。
也是在那一晚。
我们第一次,听到了妈妈的名字。
“走吧,娜仁左格”
她怔了。
已经许久没有人这么叫过自己。
大儿子眼里,她是不懂事的疯妈,在儿媳妇眼中,她是家庭沉重的负担。
而在阿鲁斯眼中,妈妈就是妈妈。
哪怕他短暂地担负起“家长”的责任,但母亲于自己,仍旧是不可逾越的高山。
这样的情况下。
一个妈妈,又怎么能够离开自己的孩子,自由自在地去做另一个人呢?
直到导演给了这样一个结局。
夜晚。
在草原人民盛大的篝火狂欢里,大家骑马射箭,阿鲁斯演奏的马头琴声悠扬着传遍整个草原。
看到这仪式,大概懂了——
第三层重生,信仰的重生。
妈妈。
哦不,是娜仁左格,她再次陷入忘我的喜悦。
因为她现在什么都有了。
找回了自己的记忆,听见了古老的歌谣,身边还有儿子相伴。
我感到很幸福
阿鲁斯站在她面前,与她跳舞,和她说话。
他眼里含着泪水。
此刻妈妈变得分外陌生:她不像妈妈,不像妻子,不像长辈。
而是那个年轻的,他从未见过的娜仁左格。
她不需要再负担任何身份,只想被称呼那个最初的名讳。
看着他的眼泪,这个被叫做娜仁左格的少女有些吃惊。
闪烁着亮晶晶的好奇,轻声问道:
而儿子只是流着泪看她,摇摇头回答:
娜仁左格笑了。
她温柔地安慰面前的孩子。
也是到这里,阿鲁斯的眼泪再也止不住。
母亲,这是在与自己做最后的告别。
一舞毕,他看着她放开自己的手,走向远处。
这次,他也在湖畔,看到了那支华丽的仪仗队,以及呼唤着她乳名的男女。
过来呀
娜仁左格
少女看出了神。
她想继续往前走,却被身上的绳子绊住。
于是她最后一次停下,回头望向镜头,神情无措。
这次阿鲁斯会怎么做?
放心,《脐带》没有像大多数国产片那样,别扭地留给你一个宽慰,却又虚伪的结局。
牛刀掏出,脐带隔断。
母亲不会再回来,也不需要再回来。
她走向熊熊燃烧的火焰。
火焰那一头。
必定是一个水草丰茂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