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律走天涯：华人命为不死鸟，前中国警官乌拉圭求生记

公众号新闻

2023-04-08 06:04

最近微信机制有变，请将国家地理中文网公众号设为“星标”方可收到正常推送

中国女性独行百国游记之23

陈绿走天涯｜阅读5分钟

初到乌拉圭，徒步欧式街道，在酒店里闲聊足球，造访前总统穆希卡的小农场，最重要的是拜访当地华人“不死鸟”——杨哥。

杨哥，younger，60后，比实际年龄看着年轻

杨哥是东北人，前中国警官，来乌拉圭前在阿根廷。

阿根廷，马拉多纳、巴蒂斯图塔迎着大西洋的风奔跑；潘帕斯高原上高乔人驰骋驱赶着一望无际的牛羊；探戈的荷尔蒙时常如pm2.5般爆表。

但那时杨哥初来乍到，对这一切都无感，他只想谋生。

他找了家福建人的超市打下手，心想这样就能学西语开超市了。

从警校毕业的警官到超市里给人呼来喝去，感受并不好。但杨哥眼里都不是事。

警校训练的不仅是坚韧意志，还有柔韧身段，就像模具钢，硬度高却韧性十足。

该当警官时当警官，该打杂时打杂，人不要脸，天下无敌。

想想没完没了的高强度训练、枯燥难忍的内务整理，没有难熬的事！

他听到老板们叽里呱啦说着他完全听不懂的话。

语速那么快，那么流利，他的艳羡如巴甫洛夫实验狗的唾液，流了满地。那唾液HP值很高，像强硫酸般腐蚀了超市的水泥地板。

自己得多久才能说这样流利的西语开超市啊?

他向老板们打听学习窍门，对方一脸茫然：“我们说的不是西语，是福建话。”

他一阵蒙圈，上学时光知道中国地大物博，还说南宋以降，中国南方北方，俨然两国。现在才知道中国太大了，北方和南方真不一样！

没捷径就用笨方法——手心手背全写满单词，远看就像纹身，墙上桌上全是，工作之余每秒都在背单词。

成年人零基础学外语真痛苦，比失恋痛苦多了。但放弃一切出来，只能咬牙走下去。

半年后，他比那些来了两三年的中国人西语更好，还给他们当翻译。

为了让听力过关，他永远开着电视听新闻。开始根本听不懂，因为语速实在太快。

某年某月的某一天，他听着听着，突然开窍了，从此语言一马平川。

那还等啥？赶紧找门店开超市挣钱！

布宜诺斯艾利斯华人圈有不成文规矩，华人超市三个街区以内，不允许再有华人超市。如有人胆敢过界，轻则店被挤垮，重则被打劫甚至丢了性命。有个叫阿明的广东退伍兵就那样丢了性命。

为此他不得不找使馆区，尽管那里人流少，离墓地近。

但前警官有头脑，个性坚韧，早起贪黑，生意很快上了正轨，还遇到自己的乌拉圭籍太太。

岳父母在1973乌拉圭政变数年后流亡阿根廷，太太也在这里出生。

他第一次意识到新闻和历史，离自己这么近！

在这个切.格瓦拉与贝隆夫人左派领导人画像依然压迫视觉的国家里，阿根廷比索曾强行等值兑换美元。常识让他知道这样不可持续，为了保住血汗钱，他总是及时把钱换成美元存银行。

2001年，经过多年不顾经济规律地实行固定汇率制度，阿根廷经济终于崩溃，即使是美元也取不出来。

两月之内换了数任总统，催泪弹和枪声充斥着五月广场，数十人失去生命，包括自己在内的许多华人的超市被打劫一空，一生打拼的资产在痛苦与焦虑中灰飞烟灭。

那些跳楼者经过数秒自由落体后重重摔在地上，咚咚咚，四溅的脑浆泛着脂肪的黄光，那对借高利贷来阿根廷谋生的福建夫妻在新闻里当众举枪自尽的镜头他从未忘记。

失去一切后他才明白，自己不仅离新闻与历史近，自己是它们的一部分。

他拖家带口到乌拉圭投靠岳父母，两个国家都说西语，只要勤劳，总可以东山再起。

初到乌拉圭，他被这个“南美瑞士”迷住了，没想到曾经政变频繁，迫使岳父一家流亡阿根廷的小国如此迷人。他觉得生活依然有奔头——自己是一只不死鸟。

乌拉圭首都Montevideo有大量漂亮欧式建筑

岳父开始非常高兴，以为他依然是“华人老板”，是张长期饭票。

不久，家里因欠费被停水停电，岳父很不客气地对他说，想接着住就得把全家水电费都交了，或者把妻儿留下，自己去数百公里外的农场打工。

乌拉圭是南美第二小的国家，数百公里几乎要到巴西或阿根廷了。

他为人和善，但那天暴跳如雷：“我们华人和你们不一样，我们永远无法放下孩子，如果不带上儿子，为什么我还留在这？”

他说华人宿命如此，不可能放下自己的血脉。在国内他曾是家中老幺，在这里他只是儿子的父亲，无论如何都要咬牙坚持。

岳父家离乌拉圭最知名景区Punta del Este不远，海边有大片桉树林。

他找太太的犹太裔姑父借了130美元买电锯，偷偷把桉树砍了卖钱。

那些树直径30厘米以上，好大好高的一棵棵，一个人砍并不容易。

但他会事先判断，树会往哪边倒，倒向哪里后，可能会有反作用力，自己该往哪里站才安全。

树很粗，切成木板可以卖更高价钱。但没工具，只能砍了卖柴，想想都心疼。

卖柴能有多少钱？只能没完没了地砍，用捡来的儿童自行车把木头运家中劈开。

村民们知道他不容易，且待人和善，没人举报他，只说他太坚强了。

最艰难的日子里，一片树林都被砍了。

杨哥最艰难时，我们身后的大叶桉帮他度过难关。

每次说起20年前的往事，他总感叹村民善良，自己运气好。

姑父今年90多，前段时间来问他借500美元。他对姑父说：“你不用还，我从未忘记你在我最困难时给我买电锯。”

邻居家有块空地，杂草长得比人高，他问能否给他种菜。

对方一看，当然好，这不是免费给自己整后院吗？

杂草之下是一片黑得冒油的土地。

看到黑土一瞬间，他愣了一下，在东北老家全是这样的黑土地。漂泊许多年，故乡的大米大豆从未忘记。他没哭，这么多年起起落落，他怀疑自己泪腺都退化了。他只是想，乌拉圭大豆产量全球第九，要有一大片地种大豆就好了。

他天生是学习的料，种的菜都比别人好，一家人吃不光，还卖给邻居。

杨哥在饭桌上比划着说自己种的菜有多大

手头有些钱后，他想在岳父家中空地上给小家庭盖房子。

一个人！

因为也请不起人，也没人会帮他。

为此去建筑工地打工，学盖房子，工资是别人的一半。他不在意，他知道来这里的目的是什么。

他没日没夜地研究那些图纸，理清楚结构、受力。

木头自己去砍，走过废物堆，他知道什么可以用来造房子。有一次看到废弃水泥墩，他找了把大铁锤，把外面的水泥全敲了，收集钢筋。水泥墩太硬，大铁锤都断了。

村里人都惊呆了，说从没见过你这样的人！

杨哥指着路边废旧钢筋说，要是以前，他会捡回家盖房子

房子好久才建成，因为是有钱就盖一点，有钱就盖一点。开始只有卧室有屋顶，客厅上头是星星月亮。但卧室虽有屋顶，下了雨里面外面都一样。今年乌拉圭特别旱，他还老嘟囔说要是那年也这么旱就好了，省得妻小睡觉被雨淋醒。

他发现给人整草坪挣钱，便从垃圾站捡了个废旧洗衣机，马达拆下来自制一台割草机，到处替别人整草坪。

大家都知道他吃苦耐劳人缘好，很快就发展了数十家月付费500比索的客户。

割草机巨大的噪音里，华人重土安迁的DNA开始上窜下跳，他找机会在岳父家附近分期买了块地。

2006年，一个年轻人上门他问是否愿意当翻译。

他拒绝了几次，想想当初学西语是为了开超市，结果开出一场恶梦，他不想再回忆那些。

对方很执着，一直找他。他想那就试试吧，结果那人是奇瑞合资厂的外方股东，许多年前手心手背写满的西语带来恶梦，也带来东山再起的时机。

到奇瑞后，一切机会都不放过，无论交办什么工作，他都不假思索地说他会。

其实他不会，但他会马上私下里偷偷学。

任何事都一样，他一学就会，真是亮瞎大家的眼。

最亮瞎的是，他居然又徒手盖了好几间房子，其中一栋是两层小别墅。

杨哥凭一己之力盖的两层小别墅，是村民口中的传奇

做别墅一层屋顶时，奇瑞几个年轻中国同事兴趣勃勃来帮他。在中国，自己盖房这事实在太新鲜了。

结果没几下，年轻人就问：“杨哥，太累了，明天弄吧？”

他说不行，停下来屋顶会开裂。

次日，几个年轻人都没来上班，都累趴了。

他经常带中国同事去中餐馆。有一次，老板问：“许多年前，有个中国人抱着儿子钓鱼，问我要不要买，是你吗？”

“是我！”

老板叹气说：“没想到人世间有你这种人，换了别人就抑郁了。”

薪水越来越高，公司还配了车，他再供太太读书，没事了去接她下课。

他感激她一起走过难以回首的艰难，还又生了个漂亮女儿。

他错了。

爱情到来时摄手摄脚，离开时往往摔门而去。

那就离吧！经历了那么多后，于他而言，早已除死无大事，何况自己是不死鸟！

太太成了前妻，奇瑞也撤资去了巴西，命运似乎回到了某种原点，就像地球的公转，总会回到某个起点，重复着春夏秋冬。

他动了两次大手术，一次是心脏，一次是肺部，前胸后背都切开了好大的口子。

他想起砍树、砸水泥墩的日子，那时多么身强力壮，现在两个重要零件居然都要上润滑油了。

这就是岁月，毕竟20年地球不会白转。

麻醉剂注入身体的一瞬间，他尽力回忆着人生，不知一刀下去，是否还有明天。

他曾想把这块地也买下，但那年回国陪母亲最后一程后回来就被人买走了。他说华人都知道“孝”字怎么写。

劫后余生，他觉得此后人生都是纯利润，刀枪入库，马放南山，拿着病退工资，与女儿住海边自己盖的小别墅里，从此劈柴喂马，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从家到海边的路上，乌拉圭国花鸡冠刺桐一旦盛开，血淋淋的一片。

路过那片被他砍伐过的海滩，他觉得这样陪它也很好。20多年过去了，友善的村民们许多都往生了，而他依然是那只不死鸟，迎风泣血，歌唱于桉树林里。

许多人都说如果人生可以再来，以他人中龙凤的本事，会过得比现在好得多。

他总是摇头说：“一切都是安排好的。再来一次，我也只是这样。”

他从未想到会成为阿根廷史上最惨烈金融危机的一部分，从未想过自己的盛年给了离中国东北万里之外的乌拉圭，但只此一生，就那样度过了。

疫情期间，前总统穆希卡辞去参议院议席时说：“生活的成功不是胜利，是每次跌倒都重新站起来”。

他觉得那是说给自己听的。

他从未和家中说过自己的生活，说了也没意义，白白让父母兄长担心。

再说，都不重要了，俱往矣。

作者：陈少兰 I 图片：陈少兰 I 编辑：框舅

本文仅代表作者个人观点，不代表国家地理中文网立场

点点👇，谢谢关注。

点击下图或文末“阅读原文”

进行购买

财新通月卡+《华夏地理》2023杂志一年

伸出小手

点赞和“在看”吧

微信扫码关注该文公众号作者

戳这里提交新闻线索和高质量文章给我们。

来源: qq

点击查看作者最近其他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