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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者｜张宇琦
编辑｜徐菁菁

4月4日下午，76岁的地产大亨、前真人秀明星、不久前已宣布参加2024年总统竞选的共和党人唐纳德·特朗普（Donald Trump）到纽约曼哈顿地区法院投案，接受首次法庭传讯。

根据首次庭审后，曼哈顿检察官办公室公布的对特朗普的起诉书，前总统涉嫌34项“伪造商业记录”的重罪，被指控在2016年美国总统选举前后伪造商业记录以对选民隐瞒负面信息和非法活动，其中包括3笔“封口费”丑闻。

特朗普的这场官司可以追溯到2018年1月。当时，《华尔街日报》连发两篇独家报道，称在2016年10月28日，距离大选投票日不到两周时，特朗普的律师迈克·科恩（Michael Cohen）向成人片女星斯托米·丹尼尔斯（Stormy Danials）支付13万美元“封口费”，希望她隐瞒其曾与特朗普发生性关系的事实。这笔“封口费”的支付是通过一家名为特拉华有限责任公司的空壳公司的账目。

这些报道曾迅速激起了舆论对时任总统的声讨。当时，白宫没有第一时间对这些报道给予过多回应。报道发表一个月后，事件发生了戏剧性转折。律师科恩公开承认他转过这笔账，但只是出于私人原因。女星丹尼尔斯认为，科恩的发声破坏了双方的静默合约，一怒之下，她登上CBS电视台黄金时段节目《60分钟》。坐在著名主持人安德森·库伯（Anderson Cooper）对面，丹尼尔斯不仅回忆了2006年与特朗普相处的情景，还描述了科恩对她的口头威胁：“（如果不签‘从未与特朗普发生过关系’的声明）有很多种方法可以让你的生活变成地狱。”

美国成人片女星斯托米·丹尼尔斯。2016年，特朗普律师向她支付13万美元换取她不公开与特朗普发生过关系

随后，联邦调查局专员搜查了科恩的住处，另一笔支付给前《花花公子》模特的15万美元“封口费”也随之被曝光。2018年8月，科恩被联邦检方起诉，在法庭上对8项竞选财务相关的指控供认不讳，并称他是受到了特朗普的指示。

但在当时，联邦检察官并没有追究特朗普的法律责任。2019年，纽约地方检察官办公室开始调查特朗普在该案中扮演的角色。据2018年就参与该事件系列报道的《华尔街日报》记者乔·帕拉佐罗（Joe Palazzolo）回忆，检方一直从不同角度反复研究这个案子，但每一次都放弃了。直到2023年1月底，检察官阿尔文·布拉格（Alvin L.Bragg）组建新的大陪审团的消息传来。

虽然美国第37任总统尼克松曾在“水门事件”后被迫下台，第42任总统克林顿曾因否认与白宫实习生莱温斯基发生过性关系而被国会以伪证罪为由启动弹劾程序，但那两起震动全美的丑闻都没给总统先生们带去真正的牢狱之灾。尤利西斯·格兰特在1872年担任总统期间被警察带走过一次。为了和朋友比赛，这位前陆军总司令在白宫附近超速驾驶马车，支付20美元后获得保释。无论采用什么统计标准，在所有卸任和现任美国总统中，特朗普都是受到刑事指控的第一人。

但这并不意味着特朗普必将面临牢狱之灾。单从法理层面讲，要证实检方目前对特朗普的指控很不容易。耶鲁大学法学院教授、历史学系兼任教授张泰苏对本刊解释，在纽约州，伪造账目记录的行为本身属于轻罪（misdemeanor），如果是为了促成另一项犯罪行为，如诈骗，或者本案中的违反选举法，可被控为重罪（felony）。这意味着，本案目前的侧重点完全在于特朗普财务造假背后的动机，而如果检方无法找到相关人员与特朗普直接交流的证据，动机就很难被认证。

张泰苏还指出，特朗普被控的34条罪名中，一大半与影响选举有关，但在美国，与选举相关的诉讼一般是由联邦法院而不是州法院负责的。因此，曼哈顿地方法院接下来可能需要先将本案提交到联邦法院，在那里证明特朗普在试图影响选举方面存在动机之后，再推进州一级的审理。张泰苏认为，这样一进一退，不仅该案的审理时间可能长达数年，最终检方能否胜诉，也有非常多的不确定性。

种种疑团让人们猜测，诉讼本身已经被政治绑架。美国律师、前联邦检察官安库什·卡杜里（Ankush Khardori）在《纽约时报》上撰文写道：特朗普被刑事起诉开创“危险先例”——布拉格是第一个对美国前总统提出刑事指控的地方检察官，但可能不会是最后一个——未来民主党总统卸任后，也可能成为共和党地方检察官进行刑事起诉和调查的对象。

“无论起诉是否正当，它都跨越了美国政治和美国法律史上的一条巨大界限。”哈佛大学法学教授、乔治·W.布什总统领导下的前司法部高级官员杰克·L.戈德史密斯（Jack L.Goldsmith）评论说。

立案本身的争议性，解释了特朗普在庭审前后的高调表现。事实上，检方立案的消息最初就是特朗普本人放出来的。在检察官办公室官方声明发布前近两周，3月18日，在自建的翻版推特“真相社交”（Truth Social）网站上，特朗普用标志性的全大写字母“咆哮体”连发两条个人博文。第一条先是渲染了他在不同场合不断强调的危机——由于“左派暴徒”的搅局，“我们的国家现在是第三世界且奄奄一息。美国梦已经死了！”第二条则透露，他本人将在下周二（注：3月21日）被捕。特朗普将案子描述为没有证据支持的“童话故事”，已经过去很久，还曾被多位检察官判定无效。在帖子的最后，他直接呼吁支持者进行抗议，“把我们的国家夺回来！”。

与外界预判一致的是，特朗普当庭否认了所有指控，并获准取保候审。4月4日晚上8点多，特朗普在回到佛罗里达州的常住居所海湖庄园后，对支持者发表了讲话。在重申自己的清白时，特朗普说：“事实上，所有看了这个案子的人，包括那些RINO（注：Republican in Name Only，伪共和党人）甚至硬核民主党人，都认为不涉及犯罪，不该被立案。即使不喜欢我的人也说，这是不正确的。”

纽约警察局、特勤局和联邦调查局对特朗普4月4日的应诉之行严阵以待。法庭以及特朗普前一晚下榻的特朗普大厦周围的路段早早就被封闭，被装备齐整的警员和警车占满。纽约市市长表示，不会容忍抗议者的暴力或犯罪行为，他告诫可能出现的闹事者，“控制好自己，这座城市不是你们发泄无端愤怒的游乐场”。

当地时间2023年4月4日，美国纽约，前总统特朗普在纽约出庭接受提审。（图｜视觉中国）

从走下专车，进入地方检察官的办公室，再到上庭接受法官传讯，最后回到车上，特朗普首次出庭的每一步路、每一道手续都经过了设计。出于安全考虑，前总统并未拍摄收监大头照，也没在媒体的镜头前完成那种用于彰显执法者权威的嫌疑人游行（perp walk）。曼哈顿刑事法院的所有常规工作都暂停了一天，通向法庭的走廊被窗帘遮得严严实实。除了少数几家媒体的摄影师被允许在开庭前进行短暂拍摄，进入法庭的记者都不能携带任何电子设备。

这样的“大动干戈”是因为前车之鉴。前总统以擅长助燃支持者的怒火著称。2020年12月，在大选正式结束后，共和党候选人特朗普拒绝承认落败于民主党人乔·拜登（Joe Biden），声称选举过程中存在舞弊行为。在个人推特账号上，特朗普连续发布具有煽动性的言论，号召支持者2021年1月6日到华盛顿参加他的集会。最终，在1月6日美国国会进行选举结果认证的过程中，超过2000名特朗普支持者突破路障，闯进国会大厦，导致4名抗议者和1名警察丧生，约140名警察受伤。

2021年1月6日下午，聚集在国会大厦门前、高呼“停止盗窃”口号的特朗普支持者，规模达数千人之多。当天晚些时候，他们突破警察的封锁闯入大厦内部，一度占领参议院大厅达两小时之久

但就像许多观察者都指出的那样，相比外界事先的担忧，4月4日的庭外抗议既没有人山人海的阵仗，也没有出现暴力和混乱。来到现场的抗议者只有数百名，他们最终都汇集到法院对面的集水池公园。提前设置好的两列金属围栏将特朗普的支持者和反对者隔成了两个方阵，人们只能挥挥横幅和标语、敲敲铁桶，向对面隔空喊口号，试图冲进对方阵营的人基本都被驻守在围栏之间的警官拦下了。此前，纽约青年共和党人俱乐部曾发起声援游行，但最终只有数十人参加。一位在现场进行报道的NBC电视台资深记者称：“不是开玩笑，记者的人数比特朗普支持者还多。这本来应该是场大活动的。”

这种平静并不意味着特朗普阵营的偃旗息鼓。中国社会科学院世界经济与政治研究所助理研究员徐晏卓对本刊分析，一方面，这是因为纽约警方做足了安保工作，美国国土安全部也加强了对网络暴力言论的监测，防范特朗普粉丝在网络上串联。

另一方面，特朗普追随者的策略也在发生变化。纽约警方的森严戒备令特朗普最狂热的粉丝也普遍感到无处施展，于是早在网络上达成共识，传讯当天应该待在家里，“但是这些支持者也没有‘坐以待毙’，有人呼吁以‘非暴力形式’进行反抗，比如挤兑银行、抵制、罢工等”。同时，一些在“国会山事件”中起到核心作用的极端右翼活动家近来更频繁地在阴谋论网站上散布深层政府（deep state）论，认为政府会故意制造暴力事件以抹黑他们的和平示威。因此，这部分人也早早在网络上表示，不会去现场抗议。

特朗普接受传讯当日，曼哈顿刑事法院外的警察

特朗普支持者在庭审事件中的“冷静”更像是一种蓄力。根据美国宪法，只要达到35岁，并且是在美国境内居住了14年以上的自然出生公民，就可以担任美国总统。除此之外，宪法第14条修正案的第三条款还规定，如果一个人参与了针对美国的叛乱活动，将不能在政府任职，除非有三分之二的国会成员为其担任公职投赞成票。因此，不论案件审理的进展如何，特朗普在2024年大选中“夺回白宫”的计划并不受影响。

特朗普的团队将被诉一事融入其宣传策略，将特朗普塑造成一个遭民主党“猎巫”却决心带领美国恢复荣光的受害者形象。3月14日，特朗普的辩护律师乔·塔科皮纳（Joe Tacopina）就在电视采访中放出豪言，如果检方决定起诉，这将促使特朗普进入白宫。

在传讯日之前，哈佛大学法学院荣休教授、曾为特朗普2020年第一次弹劾案辩护的知名律师艾伦·德肖维茨（Alan M.Dershowitz）在电视上说，如果特朗普拍摄的收监大头照流出，将成为他2024年大选最有力的宣传海报。尽管纽约方面特意没有为前总统拍摄收监大头照，但在庭审当天，特朗普竞选团队的官方网站专门上架了一款印有特朗普收监大头照的白色T恤。这张软件合成的假照片下方写着45-47，象征他曾是第45任总统，还将成为第47任总统。

庭审给了特朗普重回舆论焦点的机会。从传讯日的前一天开始，美国主流媒体纷纷进入实时更新特朗普行踪的状态。前总统确已很久没享受过独占各大媒体头条的待遇了。在“国会山事件”后，他的推特、脸书等社交媒体账号曾被长时间封禁，转站自建的社交平台后，那些模糊了个人情绪和客观事实边界的帖子并未找回过去的热度。从“谷歌趋势”上来看，即使在2022年11月宣布参加下届总统竞选之后，“特朗普”的搜索量也不及高峰时期的零头。但现在，“疯狂的特朗普新闻周期”又回来了。

MAGA购物中心的罗纳德·所罗门（Ronald Solomon）在特朗普的支持者中寻找生意：向人群出售特朗普的帽子、旗帜、袜子和其他纪念品。所罗门说，在特朗普卸任后，他的生意受到了影响，但最近几周在有关起诉的各种消息中，他的生意有所回升。而庭审让订单“爆发了”，“我收到了来自美国各地的批发客户的产品订单”。事实上，在特朗普受到起诉的三天内，其竞选团队迅速筹集了700万美元的捐款，增加了1.6万名志愿者。

面对起诉案，共和党人迅速形成极为统一的战线，指责民主党将司法系统武器化。美国联邦政府内权势最大的人物之一、众议院议长凯文·麦卡锡（Kevin McCarthy）第一时间表态，他将指示相关委员会调查联邦资金是否被用于“有政治动机的起诉”，把矛头直指推动该调查的检察官布拉格。

因自传《乡下人的悲歌》一书而出名、曾在州内选举得到特朗普背书的俄亥俄州参议员J.D.万斯（J.D.Vance）通过推特表示，很多记者问他，是否会因起诉一事撤销对特朗普2024年大选的支持，而他的答案是：“当然不（hell no），出于政治动机的起诉使得支持特朗普的理由更加充分了。”特朗普的坚定盟友、经常发表争议性言论的佐治亚州众议员玛乔丽·泰勒·格林（Marjorie Taylor Greene）则在推特上说，任何对这起案件表示支持或者袖手旁观的共和党人都将被民众“记住、蔑视并受到惩罚”。

事实上，在刑诉案的问题上谴责民主党检察官的行为不当，影射民主党将司法问题政治化，已经成为共和党内的一种“政治正确”。犹他州参议员米特·罗姆尼（Mitt Romney）在书面声明中称，尽管他认为特朗普不适合担任公职，但其受到的指控是牵强的，“检察官的过度行为开创了将政治对手定罪的危险先例，损害了公众对我们司法系统的信心”。而在2020年，国会第一次进行弹劾特朗普的投票时，罗姆尼是唯一一个投赞成票的共和党人。中国社会科学院世界经济与政治研究所助理研究员徐晏卓也观察到，刚刚宣布参加2024年大选的阿肯色州前州长阿萨·哈钦森（Asa Hutchinson）本来是特朗普的批评者，但他不敢直接抨击特朗普或支持检察官，只能自称“非特朗普路线”，而不是“反特朗普路线”，生怕得罪共和党选民。

2022 年11 月8 日，佛罗里达州州长、共和党人罗恩 · 蒂桑迪斯在州选举中获得大胜后，和妻子共同出席庆功派对

共和党内部的选情也在悄然发生变化。尽管尚未正式宣布参选，44岁政治新星、佛罗里达州州长罗恩·蒂桑迪斯（Ron DeSantis）被普遍认为是特朗普的党内最大竞争者和接班人。一些温和保守派媒体力挺他竞争2024年大选的共和党候选人提名。在移民、控枪、堕胎等政策议题上，蒂桑迪斯与特朗普基本持有一致的保守立场，但他一直以来也试图与极端的民粹主义保持距离，努力创造一种“后特朗普”式的平衡。

然而，相近的选民基础意味着，两人的支持率在竞选中会呈现此消彼长的态势。当民众的同情让前总统的人气一路攀升，一度领先于特朗普的蒂桑迪斯，支持率则开始下滑。这种局面一定程度上与蒂桑迪斯对特朗普被诉的最初表态有关。3月20日，蒂桑迪斯公开表示，他对于参与“索罗斯一手制造的马戏”完全没有兴趣，他有真正重要的事情要忙。尽管这话影射了检察官布拉格是民主党大金主、富商乔治·索罗斯（George Soros）的傀儡，但特朗普显然觉得不够忠诚，于是在“真相社交”网站上给这位后辈取了一个“罗恩·假惺惺迪斯”（Ron DeSanctimonious）的外号。根据晨间咨询（Morning Consult）3月22日的调查，前总统在潜在初选选民中的支持率攀升至了54%，蒂桑迪斯的支持率则降至3个月以来最低的26%。

（本文源自三联数字刊2023年第16期）

 排版：琳琳 /审核：小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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