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爱情

这是郝景芳的闲聊自留地，关不关注请随意~~

上周在不焦虑父母俱乐部的体验营里，有妈妈问他家孩子喜欢上班上一个女生，感觉影响了学习，问要如何教育。体验营队长不知道如何回应，来问我。我当时除了给建议，还讲了一点自己从前的故事。没想到引起满激烈的反响。

今天我就写一点回忆故事。最近进入怀旧的时期，因为亲情的回忆，唤起很多童年和少年时期的记忆。

其实孩子从很早就有异性相吸的感情。

我能记得我最早的“喜欢”的感觉是幼儿园，从大班开始喜欢班上一个调皮的小男生。一年级、三年级都分别有喜欢的男生，那个时候分享课表，同样的课表，我留一张红色的，给喜欢的男生蓝色的。

到了四五年级，开始有男生给我写信，我也回信，一来一回很多封信积累起来，有一些到现在还留着。也会在一些不经意的角落里看见猝不及防的字，例如在我的眼镜盒底部，看到一个大大的“I Love U”。有一个男生给我讲故事，说他前生注定，会在某时死去，还讲了很多玄幻的情节，不亚于现在网络小说的设定。

真正比较认真和一个男生有情感表达，大概要到小学六年级。那个男生是同班同学，总和我还有另外两个女生一起放学，常常在小花园一起玩，也给我写过信，信里讲了很多自己的故事，一直比其他人更亲近。我们会一起听歌，他喜欢Beyond，一直给我讲黄家驹和Beyond每首歌背后的故事。

到了小学毕业的时候，我们去一个没人的楼后角落，他拉了我的手，我们静静拉着手靠墙站了很久。

他说：我现在是13岁，10年之后，我会来娶你。

我回家之后思来想去很久，觉得我们不适合结婚，我也很怕和一个人形成稳定而持久的关系。于是第二天重新把他约出来，郑重其事告诉他：我不能嫁给你，我们还是不要在一起了。然后，我轻轻亲了他脸颊一下，就走了。

从那一天之后，我有很久很久很久没有见过这个男孩，大概有五六年没有见过他。

到了高中毕业之后的某一天，我重新见到他，坐了他骑的摩托车，听他讲了整个中学期间他的江湖故事。他说他在我上初中的时候，经常骑半小时车子，跑到我初中门口，想看看能不能见到我从学校里出来。

再后来，在一个快餐店里，我见到这个男孩当时的女朋友，他说是他的中学同学，他说觉得那个女孩像我。

上初中之后，最早喜欢的男生坐在我的斜前方，他总是上课回头跟我说话，我也喜欢跟他说话。以至于老师都看出来，上课揶揄他为什么总是脸朝后上课。全班嗤笑。如果我有不会的问题，老师也会点名让这个男生站起来帮我。全班又会哄笑。

中学的时候，班里开始热衷于男女同学之间的八卦，会把不同同学之间“配对”，形成几组“班对”，开各种八卦玩笑。我和这个男生就在大家的哄笑之间形成“班对”，任何时候都会拿我们说笑。那个时候我们心里是相互喜欢的，也知道彼此相互喜欢。因此不但不以为意，还在这样的嗤笑间觉得甜蜜。

后来，有一个隔壁班的女孩，来追这个男孩。她追得如此猛烈，在整个年级所有同学的大课活动面前也要当众找他。而他似乎没有明确地表明态度。

那一段时间，我过得不好。我看不过去他和隔壁班的女生在众人面前牵扯。他后来在一次教室里没人的时候对我表白了，说他很喜欢我。但后来的日子里，隔壁班的女生依然在他身旁，牵扯不清，于是我默默淡出了和他的关系。

很多很多年以后，大学毕业之后，这个男孩已经到美国留学。有一次我去他的城市，他带着我在全城转、参观大学、吃泰国菜。

最后晚上临别的时候，他抱了我，说特别高兴我能到他的城市看他，说他当初真的非常非常非常喜欢我。

对我而言，这是悬置多年的痛苦疑问最终获得了一个答案。虽然来得太晚。

初中时喜欢过的第二个男生，也是在换座位的时候，偶然换到我的斜前方。

我非常喜欢他的性格，阳光洒脱，上课的时候我们总是说笑话，笑到拍桌子捶地板，不能自已。一直到现在想起他，都还是会一直笑。

喜欢他的女生很多。因为外形，他在班级篮球队被称作三井，球衣也是14号。我的几个闺蜜都喜欢他，因此我和他始终没有任何越界的举动。我只是常常看向他，他也在课堂和课间常常看向我。

我等待他的表白，但是一直没等到。有一次中午大家一起出去吃饭，回来的时候只剩我俩走在后面，我在一个报刊亭特意停下来，等他赶上来。我故意让他快点回教室，但心里想等他约我去其他地方。可他没有，我们相互看着，说着一些有的没的打趣的话，然后就回去了。

这在我心里，留下一个不大不小的坑，或者称为“情结”也可以。我一直很遗憾当时没能和他更进一步。后来当我初中毕业离开家乡的时候，给他留了一盒我录音的磁带，讲了我遗憾的心意。

再后来，我们七年没有联系。

大四的那年寒假，我回家乡参加同学聚会。我们大家都喝多了。这个男孩来到我面前，对我说：他去上大学的时候，带的唯一的东西就是我给他的磁带，他经常听，听一次哭一次，他说他太遗憾了。我问他那为什么初二的时候不说呢？他反问我为什么不知道他的心意。我说：你不说，我怎么能知道呢。他说：很多话不是用嘴说的。

后来我们一起去四川毕业旅行，暑假又一起去了北戴河过夏天。那时候我听说他和女朋友分手了，也认真考虑过是不是要给我们两个人再一次机会。

但是，那一年过去，我们还是没有在一起。只是这次不再有情结，也没有心底没填满的坑，我知道虽然中间难过，但彻底翻篇了。

初中喜欢过的第三个男生，也是唯一正式交往的男生，走进我的生活时间太晚。

他是好看又聪明的男孩，在班级篮球队是11号，流川。最初是一个集体舞活动，我和他被分为舞伴，紧张兮兮地跳了几次，算是初步认识。然后是寒假的时候数学补课，只有我们两个人中午留下来吃午饭，我们就一起出去，找最便宜的牛肉面馆。当时我吃一小碗牛肉面，2块钱，他吃一大碗，2块2。我们吃完会在巷子里再逛半小时再回教室。

从那之后，我就常常与他目光相遇。我们的座位并不挨着，上课的时候也没有交流，但每次当我有意无意望向他那边，都能与他抬头望向我的目光相遇。我们就会在课上四目相对，好一会儿才低下头去。

就这样过了小半年，初二毕业，我就要随父母搬家去北京了。

我们在期末考完试、快要放假的那天，终于突破了心理障碍，约了出去玩。出去的时候依然很紧张，担心遇到同学和熟人。我们去公园划船、吃东西，在海河边上坐长椅看风景。

在一棵树下的长椅上，他吻了我。这是我的初吻，潮湿的感觉让我觉得惊慌失措。他说他会好好珍惜。

我说，你也考清华吧，我在清华等你。

后面就是艰难的异地交往。我们正式确立男女朋友的关系之后，只约会了两次，我就去了北京，一直没有回来。我们靠信件往来。他的字很好看，清秀雅气，信写得不长，但总会说想我。

但我们脆弱的爱情，缺少最重要的根基：被允许。

当时班里所有同学都不知道我们的事情。我有一个当时很好的闺蜜，一直喜欢他，还时常给我写信讲他，我一边要隐瞒自己的事情，一边还要安慰她，自己心里非常拧巴，觉得自己在做一件道德败坏的事情。他也不想让班里他的兄弟们知道，连我给他写信都需要隐藏笔迹。而我还不能让父母知道，因此想要独自回家乡也没有理由。

见不到他的时候，也不知道他的感受，对15岁的我来说，仅靠记忆维系一段地下秘密的异地感情，实在是太难了。我开始越来越担心，担心的感觉超过了甜蜜的感觉。

那个时候的我，对自己完全不自信，觉得自己相貌身材性格才艺统统都不好，在他身边会有更多优秀的女孩，我对一直做他的女朋友没有信心。

于是我给他写了一封信，说分手。后来我没有收到回信，我在其他同学给我的信里看到，他在班里和哥们打了一架，这是他很少有过的公开打架。

高中先是和一个男生短暂交往了一段时间，当时我们在一起说话很少，接吻很多，一直到分手之后我觉得自己都不太了解他。

后来，就是我先生。

我和我先生，高一就坐过同桌。但那时我还有男友，也就不太会注意其他人。高二的时候，我和我先生，还有班上另一个同学，形成一个经常出去玩的三人小组。周末的时候会去爬山，平时也会在清华里闲逛。我先生和那个朋友关系很亲近，后来我才知道他帮那个朋友承担了很多秘密。

高二学校运动会的时候，我先生拿了800米、1500米冠军，比赛结束之后，他到看台上，我跟他坐在很高的位置上看黄昏，我找他要金牌，问能不能咬一咬。那一天似乎是我们两个人第一次走得很近。

高三备考阶段，我有时候去大学自习室学习，我先生就跑出来陪我一起去，晚上也会走路送我回家。我不让他送我，他坚持要送。这样陪了一段时间，我看得出他心里很躁动，在学习上心浮气躁，看不下去书，每天送我回家又花很多时间，我觉得不能这样，就在一个晚上，在我家门口对他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你现在为此一直不学习是不行的。等你考上北大，我就答应你。”

我先生当时高兴坏了，蹦跳着跑着回宿舍，说他自己心里开了花。

就这样，在高三那个夏天，我们在一起了。他那一年高考没考好，坚持复读，我也陪他复读，一直到第二年考上北大。

从高三的夏天到现在，有21年了。

我想我还是挺有激励一个人的能力。

中学的时候，以为自己有爱与被爱的能力，但后来发现，我既不会爱，也不会被爱。我在处理感情问题方面做得很差。但我真正拥有的，是激励一个人的能力。

小学向我求婚的男生，小升初考试超水平发挥，进入市重点中学，他和我是我们班唯二考上市重点中学的人。初中的初恋男友，后来进入清华。我先生，也考上了北大。他们都在大考中考出人生最好水平。后来大学里另外交往过一个男生，也说我对他的学习状态影响很大，让他痛定思痛，开始努力，毕业之后也是满成功的创业者。

其实少年爱情有一个最好的地方，那就是人还在改变的过程中。成年人很难相互改变，我在成年之后再遇到任何人，都懒得去深入了解，更不会为其改变自己。

但少年人本身就在变化中，如果遇到了喜欢的人，自然而然想要变成更好的人，想要站在ta身边的时候，更能让ta青睐、更有勇气表达、更能配得上ta、更能追求未来。这样的动力很强大。

我自己也发生了巨大的转变。我上小学的时候虽然成绩好，但是对自己很自卑。我又胖又丑，皮肤很差，性格也不太好，这些内心深处的自卑让我面对喜欢的男孩子不敢说出口，也不敢站在他身边。

中学之后的十几年里，我一直很努力很努力成为更好的自己。想要减肥、变瘦，重视外表，扩大阅读、练习打篮球、学习才艺，反思自己的表达与沟通方式，坚持最痛苦的梦想，不想轻易放弃，不想向现实妥协。

如果说少年爱情对那些我喜欢过的男孩有一丢丢激励，对我自己则有巨大的激励。

少年爱情是真的。并不像一些家长以为的——少年不懂爱情，只是朋友之间的欣赏和友情——不是这样的，少年爱情是真的爱情，而且是仅有的真的爱情。

只有少年爱情，才是“喜欢一个人只和这个人有关”。没有家庭条件、收入水平、社会地位、房子车子、工作单位……这些乱七八糟信息的干扰，少年人喜欢一个人，根本不会去打听ta父母是做什么的、将来买房子谁家出钱多，所有这些污染爱情的成分，在少年时期还不会出现。少年爱情是透明的，利益的杂质还不曾干扰。

只有少年爱情，才是心里的爱情，而与身体和生育并不直接相关。喜欢一个人，可能很久很久都只敢看一眼，说一句话，用各种各样的方式接近一个人，鼓足勇气也只敢说一句喜欢，却连手都不敢牵。不像是成年人的相遇，名字还没记熟就考虑上床，刚刚认识一年就开始进入怀孕生子。少年人的爱情是装在心里的，有很多爱情只停留在心里。

只有少年爱情，才有不舍的纠缠。我和先生的感情其实也并不顺利，这些年分分合合，也有几次几乎离别，但因为有很多很多很多年记忆碎片，每一次都还是舍不下。记得一次分手之后，先生给我用相框装了他曾经给我拍的照片，写了一句话：越到最后，就越在意细节，因为到了最后只有细节可以在意。这一句话让我痛彻心扉，后来还是和他重新复合在一起。成年人再相识，没有那么多年的记忆卷积，分歧很容易导致分崩离析。

只有少年爱情，才真正了解一个人。你看到的不仅是这个人和你在一起的样子，而是这个人和其他所有人在一起方方面面的样子。你喜欢的甚至不是他和你在一起的样子，而是他和兄弟在一起的笑容、他在运动场上的飞扬、他回答老师问题时的机敏、他在集体出行路上的担当与坚韧。你不容易被一个人的巧舌如簧和一掷千金迷惑，因为你见证过他朴素自然面对他人的样子。

只有少年爱情，才有群体中远远的一望，才有默契的相互靠近，才有写在纸上的一句情话，才有校门口的徘徊和等候，才有跨越多年虽迟但到的表白，才有轻轻一吻带来的心跳，才有时隔多年依然珍贵的记忆。

这些故事，我基本上没有写过。小说里没有写过，公众号上也没有写过。

我和先生结婚之后，几乎也没有再见过其他文中写到的人。有些人十几年失去联系，也不知道他们的近况。一直不想提起来，怕写出来的记忆影响到一些人的当下生活，也影响自己的生活。

但最近这段时间，因为处理了一些青春期少年的案例，感受到当下青少年的不易。他们几乎是把我们大学里才经受到的严苛竞争和心理打击，提前到了青春期，从初中就开始承受。新闻里常听到抑郁与自杀。身边尝试帮助两个已经初中休学的孩子，也在尝试帮助两个青春期正遭遇心理困境、正在挣扎的孩子。

因此想跟父母说的是：孩子们很苦，压力很大，如果他们的生活里，恰好还有一点点爱情的慰藉，那就不要管，让他们去吧。

父母不要总担心爱情分心、扰乱学习，其实爱情也可以成为一个人向上的最强动力。父母也不要总担心此时还小，爱情无疾而终，将来不能结婚生子。爱情不是以结婚生子为导向的，爱情是且仅是，两颗心灵惺惺相惜，彼此相连。有没有过这种体验的人生是不一样的，这种连结可以将一个人拯救出最低迷的心灵深渊。

大学的时候，我遭遇到很严重的自我危机，学习成绩比中学一落千丈，感觉学业困难难以发展，又找不到其他擅长的领域，不知道未来能做什么，内心迷茫，对一切都失去感觉，生活孤独而无望，多次想到过自杀。

在这种时候，如果没有我先生一直拽着我，我很可能是撑不下去的。我曾陪他穿越低谷，他也曾陪我穿越低谷。

少年爱情，单恋没关系，单恋也意味着有一道光在自己的生活里。少年爱情，没结果也没关系，有过程没结果，也好过过程和结果都没有。少年爱情，不成熟也没关系，有很多与人相处的智慧，是只有经历过不成熟才能成熟。

少年不容易，往往让他们迈出最关键自暴自弃一步的因素，就是孤独。太孤独了，以至于这个世界不值得留恋。倘若还有一个人成为光，也有一丝坚持的理由。

因此，父母们，如果你们有此困惑，就给孩子们高抬贵手吧。父母什么都不需要做，不需要促进、不需要介入、不需要管制、不需要帮忙，只做到睁一眼闭一眼，假装什么都不知道，给孩子们留一点空间。不刷存在感就是最好的帮助。

今天这篇文章，可能争议很大。能想到会有老师和家长激烈反对，说我鼓吹青少年谈恋爱、荼毒青少年。对于这样的反对声，我想说的是：我不是鼓吹青少年恋爱，我只是想说：少年人的心灵是需要我们关怀的。他们不是机器，他们也不应被当作机器。

愿每一颗孤独的心灵，都有另一颗心与之相连。

这就是爱情的本义啊。

——————————————————————————————————

今天的文中，提到最近我在尝试帮助的青少年。目前我能做的事情很有限，既不是专门的心理咨询机构，也不是专门的青春期教育机构，我只是在不焦虑父母俱乐部社群解答一些深度用户的求助。

因此，即使你看到这篇文章，有非常棘手的青春期问题需要咨询，我也不能保证我能接待，建议还是咨询专业的心理机构。

如果你想要全面了解孩子的心理成长，更好地陪伴孩子长大，并且陪伴他们度过成长的困扰，可以系统性学习我们的“不焦虑父母俱乐部”课程。三年时间，从理解孩子到理解自己，最终希望父母和孩子都能达到自我整合和自我实现。对于不焦虑父母俱乐部深度用户，如果有困难的问题，我可以尝试一对一提供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