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人洗澡,她很难过
今年,是李民花成为助浴师的第三年了。
三年时间里,她和团队帮助过700多名失能老人洗过澡,其中年纪最大的103岁,最严重的是植物人,最久的则有长达10年的时间,没有进行过彻底洗浴。
在一次次搬着移动洗浴设备,推开不同家门的过程中,李民花见证了许多失能老人的生存状况,以及属于他们的故事。
对于这些老人们而言,失能后的人生就像是一个被困在房间里,等待天黑的过程——
他们早已不再期待天亮,只盼望着黄昏时分刮过的风,能够再温柔一些。
每次助浴的地点都不同。
有时是在一些老小区里,小区的楼房很旧,楼里的墙皮成块脱落,因为没有电梯,李民花和其他助浴师需要搬着大大的箱子爬上楼梯,走入老人生活了几十年的老房里。
房子记录着老人曾经的过往——年轻时的照片,中年时的工作奖状,与家人有些发黄的合照。
有时助浴地点在一些新小区,小区楼房很高,且排列紧密,从楼的缝隙看过去,天空被分割成窄窄的小块。
在这样的小区里,多数情况下老人是与儿女生活在一起。
虽然地点不同,对于李民花而言,目的是相同的——帮助老年人洗澡。
李民花今年44岁,是一位专业助浴师,2021年她创立了自己的助浴团队,取名“可依助浴”,名字背后,是一群希望让老人们“可以依靠”的人。
截至今年,她和团队已经服务了近700名客户。其中,除去少部分被服务者是失能失智的年轻人,剩下的百分之90都为失能老人,年纪最大的老人有103岁,最严重的情况则是植物人。
所谓失能老人,指的是丧失生活自理能力的老年人。
划分失能老人指标有六项——吃饭、穿衣、自主上下床、上厕所、室内走动以及洗澡,如果有一到两项无法进行,则为“轻度失能”,三到四项则为“中度失能”,超过四项的,便被定义为“重度失能”。
在这六项中,洗澡几乎成为了一项相对容易被忽视,却极其影响生存质量的内容。
因为这些失能老人大多数无法自主洗澡,且如果搬运到浴室会有各类风险,所以多数情况只能依靠家人们帮助他们简单擦拭身体,无法做到彻底清洁。
所以在某种程度上,许多老人瘫痪在床那一天起,便不再拥有洗澡这项人生体验。
李民花就曾服务过一位长达10年没能洗澡的老人。
在服务前李民花得知,这位老人在57岁就因脑梗瘫痪在床,一半身体无法动弹,之后的十年时间里,只接受过简单的身体擦洗。
家人也曾想过把他搬运去浴室洗澡,但因为生病,他的半边身体一碰就会剧烈疼痛,而且因为长时间的卧床,他身体沉重,难以搬运。
见到李民花的那天,恰好是老人瘫痪的第十年。
当李民花掀开被子时,发现他的床上满是皮屑,身上也因为长时间没能洗澡油脂十分厚重,与此同时,还会散发出刺鼻的味道。
那次服务后,老人久违地收获了洁净,在与李民花告别时,老人的家人不断向她和团队表示感谢,并在之后定期邀请他们上门为老人洗浴。
这样的瞬间,在李民花的职业生涯中反复出现,她曾看过许多老人洗澡结束后的感激,有的老人甚至会激动得双手发抖落泪,李民花说:“每一个失能老人的背后,都有一个也被困住的家庭。”
而李民花想成为那个能够短暂帮他们找到“出口”的人。
在李民花决定成为助浴师的地图中,有三个线索。
第一个线索是来自她的读书经历,大学时李民花学的是日语专业,那时她便开始关注并了解日本的泡澡文化——在日本,这是一项十分重要的生活习惯,对日本人而言,无论年纪多大,都会坚持泡澡。
第二个线索则是来自工作,大学毕业后,李民花进入一家外企工作,从销售人员升到集团高层,工作走得顺遂,她却开始想创造一些“不一样的事情”,创业的想法也是在这个时候涌入了她的脑海。
第三个线索也是极为关键的一点。
李民花家中的一位老人曾意外摔伤了腿,洗澡不再方便,李民花发现,仅仅通过简单擦拭,远不能够达到彻底的清洁。
在此之前,李民花曾了解到在日本有专门上门为老年人助浴的组织,她想着国内会不会有同样的机构,能够帮助家里的老人洗澡。
之后,李民花开始调研市场,她发现在自己生活的北京,虽然有许多养老与护理机构,能够为老人提供简单的冲洗与擦拭,但却无法做到彻底的清洁。
这一切几乎成为了一条线,将李民花过往的经历串起,她开始思考,是否可以在国内创立一个助浴机构,帮助那些无法自主洗浴的老人,以及他们背后的家庭。
几乎没有太多犹豫,在经过规划后,李民花开始在国内学习日式助浴的相关知识,并买回专业助浴设备。
之后她组建起团队,着手打磨团队助浴流程。
过程中,她一边设想助浴过程中可能会出现的问题以及最糟糕的状况,一边邀请真人模特进行反复演练,希望能让整个助浴的流程更高效、安全。
但纵使做好全面准备,真正开始助浴时,依旧需要一段适应期。
至今,李民花都清晰地记得自己服务的第一位客户,那是一位78岁的脑梗老人,因为脑梗手术,老人的头部有一半是凹陷进去的,回忆起来,李民花说:“第一次见到时,还是会有一些慌乱和恐惧的。”
除此之外,在助浴的过程中,李民花还曾经遇到过许多在前期准备时未曾料想的事情。
比如有些老人会在助浴的过程中出现大小便失禁的情况,有的老人则会有咳痰问题,每当这时,助浴师都要先帮助老人们将痰咳出来,再进行下一步服务。
在一次次服务中,李民花和团队完善着整个助浴过程的细枝末节,毕竟对于老人而言,身体上的细微变化,都有可能如同蝴蝶效应一般,引发更大的健康问题。
也正因如此,如果老人身上有严重的褥疮、插了太多管、或者本身具有的基础疾病超出了标准范围,那么这些老人便不适合接受助浴服务。
在每次服务前,助浴师会先与服务对象的家属进行一次电话沟通,了解老人的基本信息、既往病史以及个人性格喜好。
如果服务的是女性客户,那么配备的助浴师便是两女一男,而如果对象是男性客户则相反,会配备两男一女。
过程中,同性的助浴师会负责老人的贴身护理,而异性助浴师则承担起一些辅助工作,比如帮助老人量血压。
助浴当天,助浴师会带着助浴设备来到客户家中,在距离老人床铺的不远处,助浴师会铺上一块防水垫,用气枪冲起一个长达两米的充气浴槽——和折叠式浴槽相比,这种浴槽会更加舒适。
李民花团队所使用的助浴浴槽
之后,热水将会通过水管引入浴槽里,当水注入到一定量时,助浴师会用温度计测量水温:“通常是40度,但根据客户不同的喜好,会有几度的调整空间。”
与此同时,另外的助浴师会对老人的血压、体温与心率进行测量,检查老人的皮肤状况与当天的身体情况,在确保一切都在合理范围内后,老人会被助浴师小心地抱入浴槽中,为了避免老人尴尬,还会将一条消过毒的毛巾覆盖在老人身上。
从助浴师进入老人家门到离开,整个过程会花费一个半小时,在完成洗浴后,老人会被送回床上,助浴师会帮助老人擦拭乳液,帮他们穿好衣服,并再次测量他们的身体状况。
至此,一套完整的助浴流程才正式结束。
对于天气与温度,助浴师也密切关注着,为了保温,在助浴的过程中房屋的窗户都是关闭的。
最难熬的是北方每年供暖前与停暖后的半个月,每当这时,助浴团队便会准备好几台取暖器,以保证老人沐浴时处于一个温暖的环境中。
目前,李民花和团队只在北京市提供服务,收费以五环为界限,五环内的上门助浴服务收费 400 元,五环到六环会额外收取远程服务费,超过六环则会根据距离重新测定远程费,再进行协商定价。
在李民花看来,一次价值400元的助浴服务,帮助的不止是失能老人,还有他们背后的家庭——
有些老人因为长时间无法洗澡,身上会散发出味道,有的老人则会因为大小便失禁,令家里弥漫着一股异味。
这些被困住的失能老人与家庭,如同一张张微微发皱的纸张,助浴师的出现,能在一定程度上熨平几根褶皱。
然而,“熨平”的过程并不轻松,而寻找“褶皱”的过程,也常充满阻力。
“闭塞的,孤独的,缺少色彩与活力的”。
当谈起失能老人时,李民花使用了这4个形容词。
作为中国助浴行业的第一批助浴师,李民花见过太多生活色彩被剥夺的失能老人,谈起他们,李民花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失能老人的生存状况,是很让人揪心的。”
毋庸置疑,助浴师从来不是一项轻松的工作,体力上讲,从开始的搬运器械,到耗时最长也最精细的助浴流程,再到结束后收拾归纳,无论哪一项都并不算轻松。
助浴时使用的房屋为了保持温度,会将门窗关闭,通常一整套服务下来,助浴师的衣服都会被汗水打透。
但这不意味着助浴师仅仅是一个体力活。李民花说:“助浴服务的核心其实由两部分组成,一部分是身体的清理,另一部分则是心灵的慰藉,对于失能老人而言,这两项同样重要。”
所以在服务老人的过程中,李民花和团队常会与老人聊天,来搭建起与他们之间的沟通桥梁,在这一过程中,她发现不同老人需求是不同的。
比如有的老人需要的是“倾听者”——因为失能,老人们大部分时间只能躺在床上,而家人们却要忙于生活与工作,很少有时间给予他们陪伴,多数的聊天内容也都局限于老人的身体感受。
而助浴师则成为了这些老人单调生活中专属的“新事物”。
因为助浴服务长达一个半小时,这些老人常常会与助浴师们聊天,分享生活中的琐事,心中的烦闷,也聊过去的故事。
在李民花服务过的老人中,有的曾经是英雄战士,身体上还留着子弹伤疤;有的曾是资深工程师,曾能解决最为复杂的工程问题;
有的老人在失能前热爱运动与舞蹈,有的老人最大的梦想是环球旅游。
对于老人们而言,每一次与助浴师的分享,就像一次展示宝物的过程,那些鲜活的过往与自己能够被再度看到与认识。
而有的老人的诉求,则是需要更多的鼓励,希望能够从外界获得关怀与温暖,每当这时,助浴师都会在助浴的过程中,通过聊天的方式给予老人们肯定与支持。
还有一类老人,希望能够获得快乐,这种时候,助浴师便会和老人们分享一些有趣的社会见闻。
在这些交流中,对于老人们而言,助浴师成为了一种多元化的存在——像后辈又像同辈,像朋友又接近亲属。
当然也有遇到并不算温情的时刻。
有一次,李民花和团队上门为一位常客服务,这位老人已瘫痪在床,说话也不太利索,平日里,他和自己的第二任妻子以及护工生活在一起。
护工与妻子性格不合,每天都会吵架,有时甚至会大打出手,老人觉得困扰与害怕,却无法告知自己的子女。
当李民花上门服务时,老人将李民花叫到身边,逐字逐句地说出了自己女儿的姓名与电话,希望她能够替自己联系女儿,告知对方自己目前的生活情况。在这种时刻,助浴团队又会成为老人们对外传达信息的一个窗口。
虽然助浴服务是一项能够提高失能老人生活质量的服务,但并不是所有老人都能够接受。
一次,一位老人的女儿联系到李民花,希望他们能帮自己的父亲洗澡,但等到上门后,老人却始终不愿意配合,无论女儿和助浴师们如何开导与解释,老人都坚决拒绝。
最终,李民花和团队只好再搬着装满工具的箱子离开。
对于老人们的拒绝,李民花十分理解,毕竟对于许多中国人而言,洗浴是一件十分个人且私密的事情。
不过好在,多数情况下,那些尝试过助浴服务的老人,都会转变开始拒绝的态度,选择继续购买助浴服务,邀请助浴师定时上门。
每次结束服务时,看着与自己告别的老人与家属,李民花总觉得心里特别开心:
“可能有些老人在我们刚进去的时候,状态会很萎靡,身体的清洁情况也十分糟糕,在经历过我们的助浴服务后,他们会整个人散发出一种重生的感觉。每当这时,我都会有一种被精神反哺的感觉”。
“我觉得助浴师是一项非常高尚的职业。”
从2021年成立团队算起,今年是李民花正式步入助浴行业的第三年了。
截至目前,李民花所创立的助浴团队已有11人,其中年龄最大的45岁,年纪最小的则是32岁。
在这三年里,身处行业之中,她清晰地感受到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关注到这一行业,决定尝试助浴服务的家庭也开始增多,但纵使如此,在国内,助浴行业依旧小众。
在李民花的观察下,大多数联系到团队的都是老人的子女,或者是孙辈,很少有老人的伴侣联系他们。
而他们知道助浴服务的渠道,大多也都是通过网络或者是服务平台,李民花常常在思考,那些无法使用这些渠道的失能老人家庭,是否能够了解到这一服务。
也正因如此,李民花希望能够有越来越多的人加入助浴行业,让这个行业被更多人知道。
毕竟,在整个助浴环节中,最重要的一环,便是“人”。
这个“人”有关被助浴者,比如在器械上,是选择拼接式的折叠浴槽还是充气浴槽,在流程上,应该以怎样的方式与标准进行,才能够更加安全且舒适。
这个人也有关助浴师,一位合格助浴师除去基础的工作能力,还应当拥有足够的沟通能力、耐心与细心。
另一方面,因为助浴师要进入被服务者的家庭进行服务,如果行业入行门槛过低,不免也会带来安全问题。
所以在李民花的团队里,她会定期邀请具备老年心理学知识的专业老师,来给助浴师上课,每一位助浴师上岗前,也会经历严格的培训期。
李民花期待着,有更多被困住的老人,能够收获到一些提高生活质量的时刻,也拥有一些接触外界的窗口。
李民花的故事,或许只是一名助浴师人生与职业的缩影,但她见证与经历的,是上百个失能老人的人生,以及他们所面对的生存状况与困境。
而如果将这些人生引入到一个更大的议题中,便会成为——在面对衰老的过程中,如何能够获得一个相对高质量的晚年,或者说,如何创造一个“老人友好”的社会,这似乎成为了人人都该尝试去关注的题目。
毕竟,每个人都会有衰老的那一天。
如果将一个人的人生形容成一天的话,那么变老这件事,就如同一天之中的“黄昏时分”,无论现在正处于清晨还是正午,那个黄昏将至的时刻,总会到来。
只不过,有人的黄昏是静谧且和煦的,有的人却会迎来一场持续很久的落雨。
而助浴师就像在下雨时,为老人们撑开一把并不算大的雨伞,足够让他们短暂地躲避雨水,站在干燥的世界下。
一切或许无法改变,但有时片刻的温暖与保护,已足够珍贵。
图源:图片除视觉中国外,其余皆由受访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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