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一场婚礼和一场葬礼同时上演，传媒帝国的创始人Logan在飞机上断气，而他的子女们正在游轮上参加大哥的婚礼。对于这场死亡，镜头没有给Logan一个正脸，而是通过孩子们在电话那头的反应记录了这个商业强人的陨落。

当Logan的胸膛随着心肺复苏术的按压剧烈起伏时，没有人知道他在弥留之际是否听到了电话里传来的震颤的声音——最容易受他摆布的小儿子Roman颤巍巍握着手机，无措地说：“爸爸，你会好的，因为赢是你的天性。”电话被扔给了Logan最花心思培养的二儿子Kendall手上，他断断续续说：“我们爱你，我真的爱你。”小女儿Shiv哽咽：“求你别走，至少不是现在。”当大儿子Connor得知父亲猝逝后，第一反应是他根本没有喜欢过我。

这是美剧《继承之战》第四季第三集的剧情——老王骤然离世，新王即将登基，而帝国风雨飘摇。这集评分在IMDb接近满分，而这一季目前在豆瓣评分高达9.6分。得到观众如此厚爱，自然离不开HBO素来的高水准制作，英国编剧Jesse Armstrong将莎剧气质和黑色幽默融为一体的功底，还有主演们贡献的出色演技。

这部剧集近年来横扫金球奖和艾美奖，在全球掀起了很多讨论。最出圈的是关于剧中人物的老钱审美，尤其今年quiet luxury风格盛行，Roy家族的低饱和色羊绒穿搭一度被奉为老钱风圭臬。除了这种浅显的话题，很多剧评对于这出戏的讨论在于俄狄浦斯情结中的“弑父”倾向，孩子势必通过挑战Logan的地位以完成自我的革新。

当然《继承之战》还有很多隐喻，Logan代表着特朗普式的旧日美国商人——右翼、强势、秉持着他们所认为的男子气概。他和他的帝国在一起衰老，科技新贵用另一种生意模式重塑着昔日Logan们为王的资本主义体系，这种威胁甚至是外来的，剧中瑞典商人Matsson想要收购Logan的集团，很像Logan之前去收购皮尔斯家族的报业集团，只要新钱的钱够多，照样可以砸碎老钱的自尊，这时任老钱在那里装腔作势，新钱都不介意，因为他们知道，今天待价而沽的是江河日下的对方，他再装也是徒劳。这就是商业社会粗暴的逻辑，新一代的强者总会取代旧日的王者，一轮轮的清洗使其永葆青春。

老钱风、俄狄浦斯情结、资本主义体系的隐喻……都可以是这部戏剧的解读方向，然而我最喜欢它的原因仍不是这些，而是它如实呈现了人性的复杂，告诉我们——人生总是在欲望闪烁中被推进，却在那些心生犹疑的转折时刻里坠入命运早已为你写就的剧本。而这样的人生，其实也有点像你和我的人生。

《继承之战》基于默多克（Murdoch）和雷石东（Redstone）家族的故事而改编，虚构了传媒帝国Waystar Royco，80多岁的创始人Logan萌生退意，引来四子夺“嫡”，儿女都想成为家族企业的话事人，却屡遭父亲无情的玩弄和打击。

眼看着孩子都不成器，“暴君”Logan至死也没有放权，只是暧昧地在最新遗嘱上Kendall的名字下方用铅笔歪歪扭扭划了一条线，以至于众人不知道这条线是强调还是删除，Logan到底指定了Kendall作继承人还是踢他出了局，永远成了谜。四下无人时，连Kendall自己都紧紧攥着那张纸，妄图辨认那是着重线还是删除线，反复确认父亲到底是爱他还是不爱他。

也许，Logan下笔时也一样茫然吧，小孩里没一个堪当重任，Kendall算是最费心培养的，却还是软弱，怎么放心把公司交给他。自然Logan也恋栈权力，不想重蹈李尔王放权以后被孩子抛弃的覆辙，于是至死都没有明确继承人。

这条暧昧不清的线，就很像我们人生里的犹疑时刻，那些无法作出抉择的软弱时分，直到命运帮你做出选择。

于是，第四季仿佛又回到了第一季最初的开端——Logan病危，继承人是Kendall，从结果来看，这个局面没有变化。那么整整四季的故事到底在说什么呢？我总觉得，《继承之战》是在讲人生徒劳的一面。其中的每个人物都值得同情也都值得批判，这一点也很像并非圣人的你我。

Logan的目标是为自己的商业帝国选定够格的继承人，Kendall和他几个兄弟姐妹的目标是成为千亿帝国的继承人。在这个过程里，Logan不断试炼儿子，Kendall曾两次逼宫都以失败告终，而父亲一次将他赶出公司，一次将他揽入怀中，安慰道：“你才是我最棒的孩子。”

而在这场战斗里，爱无疑成了筹码。当Logan偶尔展现温情时，四个孩子尽管早已从小见识到他的现实和冷酷，也总觉得还有爱，但在爱的前头，这些利己主义者们当然更相信实打实的钱，他们争着成为父亲最爱的孩子以获得继承权。于是，孩子们总说：爸爸，我要钱也要爱。而父亲回敬：对不起，别拿爱逼我就范。

最经典的一幕是第三季的结尾，父亲要卖掉公司，原本几个孩子以为母亲的离婚协议里有一条规定变更公司控制权需要他们的同意，便去找父亲对峙，没想到母亲早已背叛他们，已更改了协议。

形势急转直下，Roman用哀求的眼神望着父亲：“爸爸，拜托。”Logan毫不客气：“他（收购者）手上有筹码，这才是生意，你们有什么筹码？”Roman说：“我不知道，也许是——爱吧？”Logan大怒：“爱？你们带着爱来找我？你们闯进这里，手里握着‘枪’，这才发现了‘枪’变成香肠，你还敢跟我说爱？”

这样的剧情数不胜数，父亲让他们看到一点继承的希望又扼杀，他们或内斗或结盟，讨好父亲又背叛父亲。每一次，人物都会掉进他的弱点里，从不会改，上一秒志得意满，下一秒就失魂落魄，永远无法挣脱性格为他制定的牢笼。

直至这场斗争以父亲的猝逝告终。作为最终季的第四季还在继续播放，最新一集中，我们看到Kendall和Roman来到挪威与Matsson谈判，本来好好的交易，Kendall突然又不想卖了，因为他身为二代的自尊又开始作祟，观众隐隐感到他又会像从前一样作茧自缚。Matsson提高价格，Kendall不为所动，瑞典人说我在让你们更有钱，Kendall呛道，我们已经够有钱了。Matsson对二世祖直摇头，放话你们的父亲还是可敬的对手，而你们简直不知道自己要什么。掌权以来，Kendall成长了吗？可能并没有，他最大的敌人——父亲——消失了，但他也许还是会输，而今后就是输给外人了。

这就是《继承之战》所讲述的无奈人生吧，它就像这个时代的《俄狄浦斯王》《李尔王》，揭示了千百年来不变的人性、徒劳的人生——我们越奋力向前，却越容易被宿命的激流推回到往昔。

长久以来，我认为《新闻编辑室》《国土安全》这样的剧集代表着美剧的一座高峰，它们让你觉得人生值得为了信仰而战斗。写了《白宫风云》和《新闻编辑室》的美国编剧Aaron Sorkin即使描写现实的不堪，也仍会设置一群堂吉诃德们，将理想主义照进破败的现实之中。

但英国编剧Jesse Armstrong为美剧的升华提供了另一种可能性，注入了看透现实后的荒诞基调。人总是永难摆脱弱点，进而无法逃脱自身宿命的悲剧性。《继承之战》，一出地道的残酷喜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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