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还记得她吗?(3.0)
今晚是我们华语影视作品经典人物分析的第三篇文,这次我们写《狗十三》里的李玩。
在上次的征集中,李玩排第二名,仅次于王佳芝。
这个排名很有意思,李安自己评价王佳芝用的话是“小小的一声‘快走’把千年父权结构的东西瞬间瓦解”,而相对的,在李玩身上,是父权没有被瓦解反而被加固的过程。
王佳芝是历史的悲剧,但李玩是一种我们更熟悉,也更日常化的悲剧。
这或许就是她能得到那么高投票的原因吧,李玩不止是李玩,她还是一面被打碎的镜子,照出了千千万万的“我们”。
正文
《狗十三》最开始叫《狗13》,“狗B”的意思。
改叫《狗十三》以后没了那层辱骂的意味,但是多了一层对照——十三,指的是十三岁的少女李玩。狗,指的是她养的那只名为爱因斯坦的小狗。
片名就反映了少女与狗之间深层次的映射关系。某种程度上,李玩和狗是一体的。
当我们回头去看这部片就会发现,在狗出现,到狗失踪,再到父亲带假的狗回家,最后李玩吃下狗肉的这整个过程,其实完全对应着一个少女,萌发自我意思,自我意识被打压、消失,反抗,最后彻底被规训、吃掉自己的过程。
全片都在紧扣这一对应关系。
电影伊始,李玩父亲在强行修改女儿兴趣小组后,送给了她这只狗。此后,李玩经历了丢狗、找狗、家人买另一只狗顶替、“假狗”因咬人被送走等诸种事件。
从片中成人的视角看,不管是狗的养育还是弃养,都是无关痛痒的“小事”。也正因为如此,李玩在丢狗和狗被顶替后的激烈反应,才被父亲等成人认为是“不懂事”的表现。
但从李玩的视角看,她内心的情感和矛盾,正是在这一连串与狗有关的“小事”中,逐步紧张升级的。
首先,狗可以看作是李玩自我人格的镜像。她对待前后两只真假“爱因斯坦”的态度,都经历了从抗拒到接受的过程。这也代表了她对自我的探寻与接受。
但这两次探寻,又有着细微的差别。
第一只狗送来时,是一只幼犬。它性格温顺、对人依赖。这对应的是那个从小在单亲家庭长大,母亲在其成长过程中缺位的李玩。她内心孤独、渴望温暖和依赖,并且即将步入成人世界。
当李玩开始接受、喜欢上第一只狗时,爷爷却在遛狗时将狗意外弄丢。这也成了李玩情绪的引爆点。
父亲用“高考压力”、“体谅老人”等理由搪塞。李玩先是露出失落、难过的神情,随后反应过来,质问道:
“那你们去找没有?你们根本没有找过对不对?”
众人一时语塞。
其实,李玩并非接受不了狗的走失。她真正难以接受的,是家人对狗走丢这件事轻视、敷衍的态度。
而类似的冷漠,此前一定发生过无数次。渴望情绪价值而不得,这才是李玩情绪爆发的真正原因。
导演紧跟着用一组紧张的手持跟拍镜头,辅以快节奏、迷幻的配乐,拍下了李玩冲出家门找狗的过程。
如导演所说,李玩找狗时歇斯底里的过程,并不完全是因为狗,更多的是发泄,是“对生长环境、对身边所有人的发泄。是一种借题发挥,对身边无法言说的东西的爆发”。
第一只狗的走失,也牵出了被家人买来顶替的第二只狗。这只狗的性情大不一样,它凶狠、狂吠,把厕纸咬碎了一地,脖子上还戴着伊丽莎白圈。这只狗相对应的则是那个13岁,进入青春期后,自我意识与成人世界发生巨大龃龉的李玩。
狗被顶替后,李玩的情绪也因此升级。此时的她,开始质疑真假与是非问题。
她对后妈说:“你们要是弄错了,把狗给人家送回去,找不到也没办法,我不是非要只狗。”
可后妈仍然坚称这就是“爱因斯坦”。
真假是非问题指向的是中国传统文化和权力结构深处的症候——直白来说就是父权可以指鹿为马。
片中一个更大的父权社会权力结构网络开始浮现。
李玩的困境也因之升级。
首先是小家庭内部。李玩先是被爷爷的威严喝止住丢“假狗”的举动。后来又因奶奶出门寻娃走丢,李玩遭到了父亲的家暴。
在暴力之下,李玩被迫融入了以非为是的家庭氛围。在不喜欢的英语科目上,她也取得了95分的好成绩。
然后是社会层面。李玩先后参加了三次中国式饭局。
第一场饭局,发生在大家庭内部。李玩后妈的小儿子过生日。生日宴上,李玩虽保持微笑,但又有种溢于言表的失落。在站位上,她也被众人挡在烛光的阴影下。
年幼的弟弟,而非她,才是家族簇拥的中心。
她的微笑、鼓掌,都成了被规训的表情和动作。她此时的失落,也远不止于情绪价值的落空,而是由于在目睹家族权力的传递关系后,意识到自己作为局外人和下位者的事实。
随后的两场饭局,带出了父亲更广的社会关系。那些成年人觥筹交错、互相恭维、引经据典的场面,非常日常和典型。
在第二场饭局上,李玩想要去看天文展览,结果父亲因为碍于面子,不肯离席,导致她愿望落空。
在第三场饭局上,李玩不仅被劝酒,还在众人注视下,吃下了刚端上来的“狗肉”。
从养狗到吃狗肉,从闺房到饭局,这场集体对个人、成人世界对青春少女、父权社会上位者对下位者的规训与猎杀,终于完成。
而整部电影,李玩和父辈之间的沟通,都因为权力结构的不平等而处于一种“错位”状态中。这种“错位”导致沟通总是局部生效,但整体失效。
纵观片中权力发生作用的机制,大致有三种形式。一是“指鹿为马”,上位者将真假是非问题作含混化,甚至颠倒化处理。二是纯粹的暴力压制,比如爷爷的喝令,父亲的家暴。三是“打一巴掌后再给颗糖吃”。比如父亲强改李玩兴趣小组后又送狗,家暴后将李玩抱在怀里,用各种温柔言语安抚。
第二、三点合在一块,有另一个更精炼的词形容,叫作“儒表法里”。
导演借家庭的视角,在拍社会、国家,借李玩与狗的故事,在拍权力结构下的每一个人。正如同在后两场饭局戏中,导演都在远景镜头里,借用屏风、隔档等道具,将饭局上的所有人框进了“监狱”式的构图中。
这也与影片开头,导演借用防盗窗,将李玩“关”进景框的构图相呼应。
构图上的呼应,至少传递了两层隐喻。其一,从家庭到社会,李玩始终没有逃脱父权的牢笼,而且父权对她的压迫感越来越大。其二,除李玩外,酒局上的众生相,本身也在“框”里,他们也是权力牢笼和链条的一部分。
可以说,在领导面前点头哈腰的李玩父亲,是李玩的未来。不喜欢滑冰、喝牛奶但又被迫去做的李玩弟弟,是李玩的过去。
这种严丝合缝、代代相传的权力链条,将个体绞杀殆尽,并将其血肉当作权力机制“永动”的源泉。
少女李玩唯有用她的“平行宇宙”理论予以对抗。
回顾全片第一个镜头,李玩的那段“平行宇宙”独白:
“你知道人总是这样的,比如,今年过年我买了件绿毛衣,从交了钱的那一刻起我就开始后悔,红色的也好看啊。但要是买了红的,我肯定也后悔,对吧。
“就像,人在夏天,很难记起冬天有多冷,到了冬天,又忘了夏天有多热。你看,如果存在平行宇宙,这样的问题就好解决了。”
这段独白,既是她在被强行改兴趣小组后,对自己的宽慰,也是她用求真求是的物理学,对权力结构下的荒诞与压迫,作出的某种想像性解决。
但又由于平行宇宙理论尚未得到证实,这种“解决”充满了浪漫化、青春化的特点。
李玩让人共情的原因也在于此。她的困境是真实的,她的情绪是充沛的。
写到这里,想说句题外话。《狗十三》和最近热播的剧集《漫长的季节》,在片尾都不约而同地使用了歌曲《再回首》。
两部作品都是男性导演作出的父权叙事,并且最终都隐约透露出了某种自我和解的态度。
我并不觉得对这些作品都应该用性别视角重新审视一番。尤其是这两部作品均体现了极高的艺术水准。
但是,值得一提的是,拍摄《狗十三》时,导演曹保平对编剧焦华静的剧本做过改动。剧本中许多更内化的东西,被改得更外化。片中家暴的段落,更是曹保平风格的强烈体现。
导演甚至说:“在影片中我的态度不是完全批判的,不是谴责家长把一个孩子给毁了。从童年向成年转变的过程确实是有很多虚伪残酷的东西,但它一定是有它正面的”。
归根到底,《狗十三》是一个男性叙事的作品。李玩甚至也可以被置换成另一个性别,叙事依然成立。导演也并没有给李玩指出一条冲破困境的出路。在片尾,李玩与真的“爱因斯坦”相遇却不相认,继而嚎啕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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