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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浩江|有些歌,如果你还记得,请不要忘了

​田浩江|有些歌,如果你还记得,请不要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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辉煌——是大多数人对歌剧的第一印象。然而,少有人知道的是,歌唱事业的“辉煌”后面有多艰难,多孤独,多么需要支持。

作为第一代立足西方歌剧界的华人歌唱家,田浩江曾经在40多个世界顶级歌剧院演唱,但是,歌剧毕竟太难了,他形容有时自己的工作就像运动员一样,需要付出300%的努力,要把自己逼到悬崖的边上,“你在崩溃前的一刹那,创造了世界纪录。”

田浩江在《角斗场的〈图兰朵〉》一书里回忆,压力太大的时候,人会变得很神经质,“会不停地吃安眠药,会发脾气,会忧郁。”歌剧角色越来越重,难度越来越高,使得他常常会因为一个没有唱好的音或者唱错了节奏而焦虑,而且对声音的质量极其敏感。在本文中,田浩江老师分享了自己在德国小城波恩排演期间所经历的忧郁情绪。他说:“生活压抑心里自然会有渴望,唱歌是一种发泄,那时很多情感需要,都是在唱歌的时候被激发,被满足。这种唱歌的感觉,可以说伴随了我一生。”
歌剧世界·苏联歌
田浩江

本文节选自《后来与过去》,收入北岛、李陀编《七十年代:续集》(牛津大学出版社,2014)。

青年田浩江和吉他

当我走进歌剧,才发现这是一个封闭的世界,必须完全专注于歌剧的学习和演出才能不被淘汰。生活上严格自律,演唱时全力以赴,是一个平时必需折叠自己,只能在舞台上舒展的行业。我眼看着自己在歌剧的世界里逐渐变形,半中半西的沉浮,本以为七十年代渐行渐远,过去已经过去,却没有想到,过去永远不会过去,而且会在我人生轨道上紧紧相随,会与我的歌剧事业息息相关。
1995年11月,我在纽约的歌剧院刚完成一部歌剧的演出,第二天就乘飞机回到德国小城波恩(Bonn)参加排练,当时波恩是西德的首都,是我第二次去那里的歌剧院演出。
当年6月,我在波恩歌剧院参加了歌剧《瓜拉尼人(II Guarany)》的首演,作曲家是威尔第的学生、巴西人安东尼奥·戈梅兹(Antonio Carlos Gomes),1870年的作品。这是一部几乎没人知道的歌剧,我想,在20世纪西方重要歌剧的舞台上,可能从没有出现过这部歌剧的制作。这次首演得以举行,主要是由于著名男高音多明戈的全力推动,他还出演了第一主角佩里(Pery),从而引起了大量的关注。
多明戈(左)、维罗尼卡(中)和田浩江(右)在波恩演出《瓜拉尼人》
当时这部歌剧的德国制作方找到我纽约的经纪人,给了剧中两个男低音的角色,让我们选,由于我的经纪人也不了解这部歌剧,就让我自己决定。资料太有限,好不容易找到一张78转的老胶木唱片,里面的声音都是哆哆嗦嗦的,德国寄过来的谱子模糊不清,看得我眼花缭乱。一个角色是唐·安东尼奥(Don Antonio),巴西一个重要的葡萄牙贵族,另一个是印第安人部落的酋长卡奇可(Cocico),都有不少唱段。酋长的戏集中,有一幕的戏很戏剧性,咏叹调不错,贵族的戏多,贯穿始终,但主要唱段写得一般。犹豫再三,选择了当贵族不当酋长。这是我第一次居然自己能挑选一个新剧的角色,通常都由歌剧院决定演员的角色,其实德国制作人再多想两分钟,一定会指定让我演印第安酋长,长得就像。
《瓜拉尼人》的首演着实热闹了一番,观众来自世界各地,女士居多,都是多明戈的崇拜者,跟着他全世界转。第一场演出我们的谢幕长达52分钟,掌声不停。在德国歌剧院有个不成文的行规,只要有人鼓掌,哪怕只有几个人,演员也要出去谢幕。近三小时的演出和无止无休的谢幕,使每个演员最后都疲倦不堪,除了多明戈依然精神抖擞。后来,我们在大幕外鞠躬致谢,再回到大幕里面的时候,都累倒在地。喘息上几十秒,等再轮到自己的时候,再奋力爬起来,出大幕,露齿微笑、左右致意——这次演出谢幕的长度据说破了纪录。
与多明戈同台|美国华盛顿歌剧院《熙德》
这次回到波恩,事隔仅仅五个月,感觉完全不一样,不到一个星期,我觉得自己得了严重的忧郁症,因为每天定时忧郁。我试图找出原因,于是在纸上写下了几种可能性:
1.  没有人气。回波恩演出是《瓜拉尼人》复排后复演,多明戈不来,明星阵容没了,所有的角色几乎都换了人,不熟悉,似乎没什么有趣的人。那次首演,一帮人很特别,包括导演海勒佐戈,德国一个有名的电影导演,我并不是那么喜欢他导这个歌剧的手法;但喜欢跟他聊天,看他那双冷酷的眼睛。还有当时给Sony录这个歌剧实况CD的制作人格洛兹,他曾是指挥家卡拉扬的御用唱片制作人,每天头发精心梳理,着装讲究,一流的幽默感。我在剧中的女儿是智利的女高音维洛妮卡,漂亮、敏鋭,天生的性感,跟多明戈演过很多歌剧。可是,现在这帮来复演的演员很没劲,连能聊天的都没有,排练一结束,都以逃离的速度走出剧院大门,立马消失得无影无踪。
2.  玛莎不在。她那时还在纽约的爱因斯坦医学院全职做她的遗传学工作,只能在这次复演的时候来一个星期,没有玛莎的日子很难过,我要一个人在这里孤独两个多月!

田浩江(左)跟夫人玛莎、妞妞在佛罗伦萨。田浩江在《角斗场的〈图兰朵〉》中写道:“玛莎总是帮我分析问题,而不是跟我一起‘唉声叹气。她往往会告诉我是多么幸运,得到这么多合同,改变了多少人对中国歌唱家的看法。所有的压力和困苦都是必然的,要为这些压力高兴,有多少年轻的歌唱家求都求不来这样的压力。最后,玛莎的总结是:我从来不知道学习的方法是什么,也没有养成过学习的习惯,所以背不下来谱子,唱不好新的歌剧。有一次玛莎递给我一个小本子,给我画出很多小方格,让我把需要做的音乐功课和解决声乐技巧问题的方法,分开写进一个个的格子中,包括日程,有了计划就等于有了解决问题的方法,解决问题的方法就是一个个地去解决。”

3.  没有朋友。我和玛莎都喜欢朋友,给朋友做饭是玛莎一大乐事,可在这里几乎没人交往。这里的德国人严肃,说话低沉简洁,眼睛清澈,直接对准你,几乎不眨眼,真的很难与他们深处。不过,你要是真正交上个德国朋友,那就是一辈子的交情。
4.  寂静。刚从纽约来的时候,我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这个小城的冬季极度宁静,尤其是晚上,夏天来演出的时候没这个感觉。所有的商店都在六点整准时锁门打烊,店员会面无表情地走到门边,礼貌地等你出去,你得走,否则他不眨眼。然后,整个城就陷入可怕的寂静,完全看不到人,偶尔出现一辆车,彷佛不好意思打破了静谧,马上匆匆消失。真不明白德国人晚上都干什么,整个小城就像没人住,虽然每个橱窗都亮着灯。
5. 乌云。每天都是阴天,时不时下雨,打伞不值得,细雨如丝,下不直,散飘着,不打伞又觉湿冷,寒意直接渗入身躯。我住的是一排连体楼中一幢百多年的建筑,三层,我住顶楼,窗外就是天,天上是乌云,横着不动,黑压压的齐眉高,抑郁之极,窗前都不敢站。
真是沉闷不堪,带的几本书一下子就看完了,打长途电话那时在德国又极贵,每天进入夜晚就不知道干什么,最后就开始忧郁。
一天排练完毕,走出剧院大门,外面依旧下着冰冷的细雨,我站在剧院门口,左右张望,不想抬头,知道天上又是乌云低垂。看看表六点多了,周圉已无人迹,一排挑三四层的小楼都站在雨中沉默不语,没有亮灯的窗户像一片紧闭着的眼睛,雨迹如一缕缕湿发贴墙垂下。去哪里吃饭呢?晚上干什么?我正犹豫着,感到忧郁开始在全身蔓延。突然听到不远的地方传来一阵音乐的声音,曲调很熟,熟得那么意外,我马上被吸引,开始精神起来。于是我沿着湿漉漉的石板地,把大衣裹得紧些,顺着乐声走进剧院前面那条小街。只见一家商店的屋檐下有三个男乐手在演奏,一个弹奏着像贝司提琴似的三角形大木琴,一个拉巴杨手风琴,一个拨奏像曼陀林似的乐器,他们正在演奏苏联时代的歌曲《小路》。
小街上只有我一个听众,三个演奏者专心地弹奏着,手风琴手应该是主要领奏者,旋律都出自于他,半闭着眼睛,沉浸在演奏中,似乎在巴杨键盘上下移动的手指都与他无关。他们一定开始感觉到我的存在,觉得这个听众也许是个知音,要不然不会没打雨伞,站在毛毛细雨中一动不动。于是这三个音乐家的演奏更加投入:《小路》接下去是《山楂树》,然后是《三套车》、《喀秋莎》、《红莓花开》、《灯光》,然后是——《海港之夜》。
我站在那里,内心激动得几乎失控,所有的歌我都会唱,如果不是在抑制自己,不想打扰他们,我会跟着唱出声,会热泪盈眶。多么熟悉的歌啊,它们在七十年代陪伴着我从少年走入青年,它他和我一起度过了六年半在北京工厂的生活,见证了我的初恋,给我多少安慰,让我交了多少朋友,直接影响着我走上专业的歌唱之路。当他们弹奏起《海港之夜》的时候,我的眼眶一热,乐手们变得模糊起来。
这些歌把我带进一个空间,空间里就是我的七十年代。

田浩江在北京师大二附中毛泽东思想宣传队任手风琴手

三个有棕黑色卷发的乐手显然是俄国人,上唇都留着胡须,年纪与我相仿,似乎经历过与我类似的生活,否则不可能如此投入地演奏。他们穿着一种粗麻布的俄罗斯民族服装,灰白色,领子和袖口有些暗红的绣花,在冬季的寒雨中显得有些单薄。他们演奏得非常有乐感而且默契,一首接一首,没有停顿,也没人提示商量,手风琴拉出第一个音,两个弹拨乐手自然就合奏进入。这些歌大多美得有些伤感,基本上都是小三度的和声,有些忧郁的旋律显得那么久远,似乎能把你带到俄罗斯的原野,能看到大片的白桦林,能听到第聂伯河……这些歌讲的都是那种简单、纯洁而又不乏激情的爱情故事,带着对俄罗斯民族的深情和苏维埃时代执着的信念。歌都很纯朴直接,容易上口,使我这么多年都不会忘记。直到今天,它们仍如此打动我,直接把我带回遥远的岁月。


田浩江 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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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天神一样的帕瓦罗蒂、能力超群的多明戈、毅力过人的小泽征尔……首位签约大都会歌剧院20年的中国歌唱家田浩江,以亲身经历和直抵人心的文字,讲述黄金一代的艺术传奇、歌剧殿堂众神的黄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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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跃于国际歌剧舞台的著名歌唱家田浩江,用生动而富于画面感的笔触,讲述了他职业生涯中有关歌剧的怕与爱。书中既有对帕瓦罗蒂、多明戈、小泽征尔、捷杰耶夫等音乐大师的深入刻画,也有对普通歌剧演员、经纪人、剧院管理者、声乐教练乃至于街头艺人等小人物的鲜活描写,堪称一部视野独到、写作奇崛的国际歌剧浮世绘。在这里,你能看到艺术的崇高与苛刻,名利的炫目和无情,人性的幽微与奔放,乃至命运的复杂和意外……全书以歌剧黄金时代的巨星帕瓦罗蒂为开端,以“9•11”前夕世贸公园里一个会唱歌剧的乞丐为结束,一个个鲜活的故事中,既体现了歌剧名利场上个体复杂的命运,又展现了跨越30多年的时间里国际歌剧世界的优雅与倾轧,见证它曾如黄金般的耀眼辉煌与无可奈何的衰微落寞。最终,让人感叹于艺术和人性超越地域、种族、阶级、文化等一切障碍的美好——那是我们不能放弃的终极力量。

《角斗场的〈图兰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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