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南,虚胖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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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信任、海南年轻一代“用脚投票”、本地人的“天性”、平均收入水平以及物价状况,由此形成了一种天然抵抗“宏大叙事”的群众基础。
文 / 巴九灵(微信公众号:吴晓波频道)
5月下旬的海南已经进入夏季,一天气温高时逼近40℃,没人愿意待在室外,但海南还有很多为生计奔波的人。
下午1点,正值炙热的太阳烤着大地。网约车司机李峰在海口机场等了两个小时,才等到小巴这个“高价单”。这一单价格是60.75元。彼时,机场里的人也是少的,电扶梯是停的,墙体是没什么广告的,这个省会机场看似有些寂寞。
这与海南宣布启动全面“封关”运作这一历史性时刻有些反差,难道没有源源不断的外客吗?尽管时间已经过去快两个月了。此时,离海南启动自贸港建设业已过去近5年时间,离真正建设完成只剩下2年多时间。一种乐观的看法是,那是海南媲美香港、新加坡的黄金时代。
湖北天门人李峰在1991年,还是小伙子时就来到海南并定居海口。当时是为了寻觅发展机遇的,直到大半辈子过去了,他也没找到属于自己的机会。
他一直从事司机行业,从土方车到面包车,再到现在这份平均月薪5000—6000元的网约车工作。这份收入已经在海口算中等以上水平,但每天要干满10个小时,几乎无休。由于在城区总接不到高价单,他常常候在机场“等一个算一个”。
究其原因,是他的思想观念。与人们关于海南的习惯性“偏见”大同小异:“海南没什么就业的机会,只靠旅游业”“只有房价涨,其余的没啥改变”。
举例来说,从海口市中心到澄迈县的老城镇的沿路上以及老城镇上,满眼可见一排排有着豪华大门脸、崭新气派的建成或在建的高层住宅楼,但附近又没什么人气及配套,很难让人不把海南与“房地产依赖症”联系在一起。
这自然是片面之言。只是,与之似乎可以相佐证的现象并不少见,无形中加深了李峰及李峰们的“偏见”。比如,年轻人的流失与大建设时代格格不入的“闲逸”文化的盛行。他家小孩在这边读书后,工作就跑到深圳去了。“这边也就三五千块钱,深圳至少一万多。很多在这边上学的都往外跑了,往广东那边跑得多。”
在小巴的调研中,所遇的三位本地人的小孩都在外工作,有的在国外从事网络工程,有的在北京从事律师,他们都抱定了不回海南的决心。
另一面则是本地人的“闲逸”或者所谓的“懒”。“海南的‘老爸茶’是很发达的。很多人可以喝一杯茶,坐一天的。”李峰说。所谓“老爸茶”可以理解为下午茶。多位本地人还告诉小巴,包括老中青在内的相当多男性喜欢在白天的黄金工作时段,闲坐喝茶,做些研究彩票之类的好赌之事,迥异于长三角、珠三角地区男性务实上进的民风。
他认为本地人较低的工资收入,以及较高的消费水平,是很难买得起当地均价2万元左右的商品房的。“没搞国际旅游岛的时候,物价没那么高,搞了后有时比一线城市还高,以前100块钱能买一大堆东西还有剩的。”类似的态度十分常见。“我在海南随便买菜都要100块一天,在广州六七十。”另一位在广州工作较长时间的本地人对比道。
这未必是一种严谨的判断,但所谓“低收入、高消费”的话题早已在当地成为自嘲的玩笑。例如:“海南其实是二线城市,因为一线城市的消费、三线城市的收入,合并后就是‘二线城市’。”一位年轻人调侃道。还有一个已经退休的奶奶还在开滴滴,说:“不赚钱不行啊,这年头啥都贵。”
特色的“园区经济”发展模式
事实上,在海口市区等少数经济核心区已经看不见闲置土地,但只要往郊区、县镇方向开车,总是能看到大片大片的闲置土地,这表明海南的开发建设任重道远。
或因如此,在海南,“自带资本”的工业园区开发商(央企或民企)的角色从未如此重要。在海南有13个重点的工业园区,它们不仅承载了海南的科技创新实力以及造血功能,更是经济的核心基础,比如13个重点工业园区去年的税收是700亿元,占全省的53.6%。
其中以石油化工业为主的洋浦经济开发区、以信息技术为主的海南生态软件园和海口复兴城互联网信息产业园税收占比达到70%。
让人惊讶的是两个数据:一期建设3000亩土地,总规划用地达2万亩土地,相当于一个小县城规模;园区去年贡献了超150亿元税收,在海南税收规模中占比超21%。它们无疑代表了园区在澄迈县乃至海南所拥有的实力、地位,以及权力。用一位园区的招商人员的话来形容:“省里政策不能满足的,我们可以申请一企一策、一事一议。”
这可能还不足以让我们直观感受它的特殊性:园区开发商几乎承担了相应所有配套设施的引进和建设。比如有税务窗口、住宅区、国际幼儿园、小升初12年一贯制国际中学、美食街、商务酒店、影院等等,按照招商人员介绍的概念,园区不仅仅是工业园区,更是“微城市”,可以“15分钟内实现家庭工作平衡”。
据一位物业工作人员对小巴说,工作日每天都有园区免费派出的从海口到园区的班线,达到68条,一个月的运营成本投入便达到70万元。
这并非个例,在海口复兴城互联网信息产业园,除了阿里、字节、小米等驻扎于此,小巴还看到了美食一条街、星级酒店,标准的足球场、篮球场,还有一条主打旅游的工艺品街“中国香街”,所谓集“产、学、研、住、娱、商”为一体,不算夸口。
海口复兴城互联网的街道,有许多饭店
为什么会出现如此“家长化”的园区?原因很简单:海南的基础设施建设总体不足,相关配套设施缺乏投资方和资金投入,而园区开发商往往拥有雄厚的资金、廉价的土地资源,稳定的以外来中高端人才为主的人口规模作为需求基础。
汇聚当地顶级营商环境资源,理所当然地也成为了外来企业在海南立足的第一站。海南吸引外来企业的核心是税收激励政策——在海南注册并符合基本条件的企业以及员工可享受企业15%的所得税和个税,远低于一般25%的企业所得税和最高达45%的个税,也就集中表现在园区。据了解,园区还可以根据企业税收金额进一步退税。
生态软件园孵化楼一位基金公司的负责人直言“差不多都是为了税收”“10%(减税比例)就超过一些传统行业的利润率了”。他们公司已经在此驻扎两年时间,租有一个小办公室,价格在80块钱/平/月。也可以选择租工位,一个四工位的办公空间月租3000元。包水电网等杂费。
他们只需在本地招聘若干行政人员,主力当然仍然在深圳和上海。“不在深圳和上海,你怎么掌握信息、技术?这里的网速都不快。”他说。
海口复兴互联网产业园的“留学人员创业园”独占一层,共2000平方米,据介绍已经“挤满了”企业共50家,但企业一般只留1人常驻甚至长期无人,目标只是满足工商税收部门的审核要求,使得整个空间极为空旷。
工作日下午园区,都是空旷的办公座位
当然,也有投入一部分业务或有一定规模的企业,比如在生态软件园用工达到上千人的腾讯,主要员工还是客服和审核人员;有内生壮大于产业园的企业,但毕竟只是少数。
政策资源的汇聚处,提供一站式的中高端工作生活空间,园区经济无疑满足了人们关于创业的诸多浪漫想象,尤其是复兴城互联网创新创业园公园环抱,马路对面就是优美的海岸线,四楼以上就可以眺望落日余晖。
只是创业者的奋斗身影也不由得消融其中,显得不那么突出了,分不清谁才是创业者,谁才是午后才上班的税务合规工具人。一个值得一提的小细节是,复兴互联网园区最大的咖啡厅的工作日下班时间是晚上7点钟,早得令人意外。
那些All in海南的创业者,他们在哪里?都在哪些行业?以下是小巴调研的几位普通创业者的故事,具有一定典型性。
海南天字第一号向来是房地产行业,理所当然地聚集了更多的创业者。重庆包工头魏然就是其中一位。他从2013年来到海南承包住宅项目,海口、三亚以及其他市县都有他的足迹,手底下多时也有200号建筑工人。他告诉小巴“越来越不好做”。
比如,2018年以前每年能赚个一两百万元,但近几年也只能保本;30%—40%的兄弟自从过去两年离开海南后,今年没再回来。建筑工人月收入多时也有一万多元,属当地高薪收入,但无奈现在工程项目不稳定;中小型民营开发商逐渐退出历史舞台,现在是中字头开发商的时代,它们一出手就是综合性大项目,让魏然们根本插不上手……最后,他坦诚地说:“如果一两年内没有起色,就改行或撤了。”
海南最缺工业基础,尤其是轻工业,这是内外观察者的共识。肖柏海是先驱,但也是先烈。作为2017年来到海南创业的湖南人,此前已经在深圳医疗器械行业打下了十年的工作基础,海南是他第一创业地、大展身手之地。他初生牛犊不怕虎一般在生态软件园里投资200万元建生产线生产血压仪、血糖仪等——主要进行组装和测试环节,被当成先驱典型受权威媒体报道。
海南的优势在于运营成本低,包括税收、租金、人力等,前两者无须赘述,他招聘的工人平均工资也只有4000—5000元。但有个致命劣势,极度缺乏配套产业链,这大大矮化了优势。
不用说所有产品原材料都需要从深圳运,导致“时间成本和物流成本有点高”,甚至连模具坏了、线路板坏了、汽车缺配件了、疫情发生时缺口罩了……都很难从本地找到产业支援。疫情期间物流受阻,这一发力本土制造业计划也就寿终正寝了。
在轻工业中,基于较丰厚的水果和海鲜资源的生鲜加工业在海南有一定产业基础,并有旅游业加持,以此切入也是一个较佳的创业赛道。比如海南已拥有不少知名农产品:椰汁、椰子鸡、槟榔等。
她的经历较为典型,也是她身边不少同行老板的遭遇。在疫情阻击下,原本缺乏抱团等创业文化基础、管理经验、产业链支援的海南创业者可能更缺乏韧性。用邢翊丹的话来说:“凭运气赚钱,凭实力亏掉。”
他们实实在在地砸了几百万元,更能检验这片土壤的创业成色,体现海南创业一线的普遍性与特殊性,可见在海南创业是难上加难的。
当然,海南在全国省份中面积最小、建省最晚、常住人口排名倒数,从国防建设定位、资源靠外输的地区转型发展本土市场经济也不过三十多年,总体经济发展效率未必不堪。尤其近年的2020年、2021年,GDP增速排名全国第一。去年几乎不增不减。今年一季度GDP增速回归全国第一。
我们也无须怀疑海南的迫切性,尤其是在启动全面“封关”的前后。有关营商环境的制度创新和查漏补缺密集出台。比如,海南在去年6月上线了一个叫“土地超市”的线上平台,收拢起了全省的企业立马可用的“净地”,把各个地块政策、规划、影像、价格信息清晰展示。
“比起传统模式,整个流程的时间效率至少能够提高40%。”海南大学公共管理学院副院长、省土地学会会长黄朝明对小巴估计。
由此,海南具备了从等人买地到主动出击大手笔招商的条件。5月11日,海南在上海召开了一次规模最大的土地招商推介会,拿出了18个市县共283宗、1.591万亩地块,相当于去年一年的成交量。
还有土地规划“多规合一”,避免各级政府规划的交叉和重复重叠;对企业土地开发进行全周期管理,提高土地资源利用率,防止买地不开发的投机现象;企业至少有3—30人在自贸港居住满183天才能享受税收政策,压制税务投机者,等等。
海南也表现出产业转型升级的意愿。比如,工业仓储用地出让面积占比在近四年内开始排在海南土地成交的领先位置,达到40%—50%左右;过去五年,非房地产投资占比提高18.2个百分点,产业投资年均增长12.4%。
一个重磅政策加持、积极作为、不断改善营商环境、优化产业结构的地方政府自然带来地方的经济高速增长,这是过去几十年省份经济发展的基本规律。
只是,时代变了。三四十年前,我们画下了很多圈,时代浪潮的推动,使得很多圈圈都变成了经济热土。近些年,我们还在画圈圈,但眼见着时代的浪潮慢慢地小了,少了,与此同时,看得见的手的推力不断加大,加重。
2023年第一季度的数据显示,海南在土地成交宗数上同比增长12宗,但成交面积、成交价款及成交均价均有所下滑,分别同比下滑2%、16%、14%;其中一个园区的管理人员和园区企业也告诉小巴,今年外来注册企业数量明显减少。“环球同此凉热”,海南会是一个例外吗?
有充满希望的。有人认为海南的政策资源没有上限,有人认为赌输了没有损失,赌赢就大赢一场,还有人相信说不清、道不明的未来,认为未来总是比现在进步。理由牵强,一片热诚。
还有几颗星星眨呀眨,但不问大势,只为初心。邢翊丹几天前刚在海口市中心商场开设门店,准备利用海南未来可能惠及全岛加工业的新政策——在海南设厂加工原材料增值达30%,产品可免关税输入内地——在海南继续发展生鲜加工项目,她这次被外来饮品企业“抄底”了,从老板重新做回了打工者,激情满怀。
肖柏海推迟在海南建厂的想法,只做医疗器械企业在本地的销售代理,属于轻资产运营,最近又搞起了外部企业注册海南降税的一条龙企业管理服务——无需对方来海南,还提供招聘服务,以及和本地医院合作建设互联网医院,均是顺势而为,但也是从头再来。
他已经投资海南超400万元,买了房子,开了饭店,把老婆、小孩都接了过去。他说真喜欢海南,空气与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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