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晚9点,宝洁哄孩子睡着了,客厅里总会传来一阵阵此起彼伏、跟打了鸡血似的喊声——“爹妈们,儿子给你们砍到199,赶紧上车!”“只卖给爹妈,不卖给坏人!”是宝洁的妈妈崔阿姨正看直播呢,而且是架着一个平板、一个手机,同时看两个。崔阿姨爱看的直播是一种固定类型——调解家长里短的“情感主播”。大到黑心老板骗钱跑路,小到婆媳矛盾、夫妻恩怨、第三者介入婚姻等等,都是情感主播可以调解的范畴。比如,A扶持老公B做生意,B从一无所有到发家致富后,抛妻出轨,A发现后要求离婚,B却拒绝,因为不想财产被分走。A就跑到直播间倾诉心酸、抱怨老公、痛骂小三,主播的本事也了得,能将B和小三C都请到直播间当面对峙,或带着A去酒店抓小三C。等到出轨男B和小三C引起粉丝公愤后,情感主播就开始将B公司的产品,或者B家里的字画“亏血本”甩卖,以此“惩罚”恶人,并让B在一旁痛哭流涕。这样的戏码看起来粗糙拙劣,但崔阿姨乐在其中,每天会花8-10个小时看情感主播的直播。和崔阿姨一样,熊阿姨也很吃这一套,她甚至在做饭的时候也看直播,看完还会跟儿女们分享她在直播间里听到的苦难故事,儿女们直言这都是剧本时,她会愤怒地反驳“去你妈的,哪来那么多剧本”。有时候儿女们说她从直播账号“清河李哥”那买的东西质量不好,熊阿姨则铮铮有词:“李哥肯定不知道,他不可能骗老铁,他肯定是被那些人(供货商)坑了!”说完还让儿女替她给“李哥”发私信,问他知不知道货品质量有问题,虽然从未收到过一条回复,但熊阿姨依然坚信,“李哥”是无辜的。《精英律师》剧照
69岁的孙大爷也爱看情感主播。2020年左右,在一位年纪相仿的朋友推荐下,他下载了某短视频平台。从那以后,他“一天起码有10个小时在看直播”,最爱看的主播是“四川可乐”,还从“可乐”的直播间买过一堆镯子、“传家宝”,当儿子说可乐是骗子的时候,孙大爷毫不犹豫地说:“那都是黑粉”。
购买产品的老人,经济并不都很宽裕。今年3月,小主播陈哥曾收到一个72岁老太太的私信,说她在某个情感主播的直播间里下单了十多万的珠宝玉石和收藏字画。老太太的老伴常年有病,她想缓解家里的经济压力,看到主播打折卖原价上万的东西,就跟邻居借钱下单,她原本想着到货后,拿到实体店里卖,至少一件也能赚个几百,但实际情况是,“几十块都没人要”。陈哥是专门做情感带货直播打假的,从2021年11月至今,他发布过48个视频,都是揭秘情感主播背后套路的。他经常收到私信,不是年轻人向他倾诉父母沉迷情感主播,就是50-70岁的老年人向他表示:“看了你的视频,才知道自己被骗”。陈哥自己也会开直播,最多的时候一场直播有四五百个观众,大多都是老年人,一半人会上麦分享自己被主播坑的经历。但还有一半,是专门过来骂他的,因为觉得自己喜欢的主播被黑了,即便陈哥指出诈骗的主播上过3·15晚会,依然有人评论:“xx是正能量主播,不要污蔑他”。这些人中的很大一部分,陈哥说,“一听就是村里的老头老太太”。为了验证情感主播虚假宣传,陈哥自己也买过四五次。让他印象深刻的是,他在“清河李哥”直播间买过一双“香港啄木鸟”皮鞋,陈哥知道“啄木鸟”这个品牌,但“香港啄木鸟”和“啄木鸟”并不一样,直播间里这双被主播宣传“原价一千多,现价一百多”,陈哥买回来后发现,两只鞋甚至不一样大,长度差了整整两公分,“一看就是地摊货”。陈哥还买过两三次首饰,他拿到济南去鉴定,除了玻璃材质的还不错,玉的、金的都被鉴定是假的。那个被主播说含0.3g黄金的,买回来后发现里面是空心的。直播间里吸引流量的家长里短也是假的。冉冉曾经是一名情感主播助理,她向本刊透露,主播团队里有负责写剧本的编剧和走戏的导演,很多主播都共用编剧,或者单独花钱买剧本。有了剧本后,就联系中介找演员,戴口罩的一场200,不带口罩的200-500,如果演技好一些、能瞬间飙泪的800-1000,在大主播直播间出现过的演员短期内不可以上另一个大主播的直播间,以防穿帮。就连不露脸,只是开麦讲话的也是托,在圈子里被叫做“麦手”,50-100块一次。主播主要是通过带货来赚取佣金。根据冉冉了解的情况,主播人气高了之后,很多产品供应商会找上门来谈合作,佣金一般不低于60%,以覆盖主播的场地费、编剧和演员的工资和食宿等成本。正因为如此,这类主播很少带货正规品牌产品,因为佣金低,且市场价格相对透明,不好吹嘘。当然,正规品牌也几乎不会找这类情感主播带货,因此,这是一个双向选择的过程。情感主播最常售卖的保健品,尤其是糖果压片最高佣金可达到80%,也就是199元的东西,主播能拿到160元。冉冉曾帮一个主播处理一个带货产品的信息,产品本来售价150元,但主播需要把原价标成66888元。而短视频平台规定,原价最多只能标到实际售卖价格的10倍。所以主播就让团队工作人员提前做一个假的价签,或者假链接,把产品包装成大牌。在直播的时候,为了绕过平台规则,主播不会直接说出66888这个“惊人”的价格,而是给一个镜头暗示,“让人感觉这是个大便宜”。主播卖产品之前也需要上传产品证书,让平台审核。但冉冉告诉本刊:“平台审核很松,而且证书可以造假”。她见过一个主播卖小辣椒手机,拿着一个假的国际证书,说这部手机五年后升值空间5万左右,全球只有几百台。直播间里的剧情“超级离谱”,大概是说,这个卖手机的老板犯事后要逃出国,在机场给拦住了,当场把手机当成低价福利卖给他的“家人们”。
因为太过离谱,这类直播常常中途被封,为了应对被封,主播甚至会临时拍一个段子说“刚才来坏人了,进医院了”之类的。即便离谱到这种程度,仍有深信不疑的老年粉丝群体。平台也会从直播带货中盈利。以某平台为例,无论任何产品,平台收取售价的5%,比如一个200的产品,主播佣金50%,那么主播拿100块,平台拿10块,供应商拿90块。至于用户的举报,冉冉则称“平台不太管的,最多就是退退款”。《青春创世纪》剧照
陈哥认为情感主播用剧本带货,是实打实的欺诈消费者。陕西树理律师事务所的郭律师同意这一判断,郭律师解释:“欺诈主要是指告知虚假情况或隐瞒真实情况,使行为人产生错误认识而做出行为。”
此外,郭律师还提到,一些直播间里出现的挖坑活埋“坏人”,有把“坏人”绑起来,私闯民宅翻箱倒柜,包括“原配抓小三”“渣男抛妻弃子”等情节中的扇耳光、揪头发,其实都涉嫌违法犯罪,尤其活埋、绑架、私闯民宅等,在法律上是明令禁止的。在直播间上演这样的情节,不但有违公序良俗,容易引起他人效仿,甚至有教唆他人之嫌。对这种带货主播,这两年,不同的短视频平台都曾发布公告表示打击,“对卖惨带货、虚假宣传的账号进行处罚”。比如,主播“四川可乐”在去年年底曾因“售卖三无服装”被平台封禁7天,罚款9万余元。但很快也出现在平台的年底盛典中。今年315晚会上,主播“小张说事”“高冷”“马洪亮”等也被点名,原因是“在直播间里上演带有剧本的苦情戏,打着帮人调解家庭矛盾的幌子向老年人推销各类压片糖果、饮料”等。被点名的主播很快就被下架了,但其他同类型的主播仍然活跃在不同平台,小主播如德斌的直播仍有2万人观看,大主播如四川可乐则有千万人观看,可乐在更名为“可乐 小樊同学”之后,仍坐拥4300万粉丝。这位“可乐”,根据陈哥的观察,“苦情戏直播”的风较早就是在他的直播间里出现的。陈哥记得,2020年,“四川可乐”在直播间里调解一位“抛妻弃子”的“渣男”——杨森家的矛盾,直播间人气最高时达到60万人,而从杨森家里翻出来的“传家宝”,也成为直播间里的售卖产品。此后,各平台上各种各样的情感主播变得越来越多。前文提到的孙大爷正是可乐的忠实粉丝,还把可乐“安利”给老伴。孙大爷退休9年了,此前是县城里一家银行的行长,以前除了烟酒,不会买别的。2020年在一位年纪相仿的朋友的推荐下,孙大爷看起了直播。虽然对最喜欢的主播“四川可乐”的评价也只有一句,“挺好的”,但孙大爷在各个直播间里的消费却不少,小到火锅底料、洗洁精、洗发水等日常生活用品,大到首饰、手机、齐白石的“名画”他都买过。三四年来,孙大爷在直播间里花了大概二十万。孙大爷喜欢看直播,跟他的性格有关。退休后,他没有爱好,也不爱主动社交,亲戚朋友只是逢年过节打个照面,有心事也只会藏在心里,不爱跟人倾诉。2018年,孙大爷的大儿子车祸意外去世,他也只是默默流泪,不像老伴那样,有什么情绪,哗哗一顿找人说。2020年,孙子孙女们都不需要照顾了,孙大爷更是彻底一头扎进了直播间,二儿子形容他“除了睡觉,都在看”。但另一方面,在直播间买的二三十副字画,孙大爷一副都没挂起来,也没向任何人“炫耀”过,而是通通堆在车库里。家里没人支持他在直播间买东西,特别是老伴,一看到他买就骂,而他的应对措施是,不让老伴发现。去年,孙大爷买了近百瓶压片糖果,包装上写着“补钙”“补肾”之类的字眼,身体大体康健的孙大爷天天吃,还会推荐给二儿子吃,但二儿子以“不喜欢吃药”回绝了。中南大学的舒丽瑰老师关注老年人玩手机的现象两三年了,她认为看直播的门槛低、直播带货的诱导性强是老年人容易沉迷的一个原因,另一方面,老年人精神寂寞、缺乏健康的娱乐休闲方式也让直播钻了空子,占据老年人的生活。《老有所依》剧照
除了精神寂寞,在某短视频平台观察了一个月情感主播的浩哥认为,直播间上演的“惩恶扬善、帮扶弱者”等戏码,满足了老年人对正义感的渴求和希望。他发现情感主播都有一个套路:直播间里几乎总有“坏人欺负好人”的情节,且都是以“在主播的带领下,打败了坏人”为结局。大多时候,为了刺激老年人消费,“坏人们”还会说“就这些糟老头、老太太怎么配用这些东西”,用这样的“激将法”刺激老年人“争口气”的心理,营造一种非理性消费的氛围。其实不光老人,一些中年人也同样沉迷在直播间里。胡宇是一名47岁的快递员,最喜欢一个叫“德斌”的主播。这个主播自称“农民的孩子”,拍摄的地点不是在农村,就是在亮亮的客厅,卖的产品不是从“黑心老板”或者“犯罪团伙”手里“抢”过来便宜卖的,就是帮“很惨”的弱势群体甩卖东西回本。胡宇觉得德斌一身正气,是“比警察和律师都要好”。胡宇对正义的渴望跟他童年的经历有关,他的父母也是农民,父亲在他很小的时候,被人打成重伤去世,不久后母亲也伤心过度去世。此后,成为孤儿的胡宇经常吃不饱饭。后来,他被一个师傅收为徒弟,学弹棉花。但师父不仅不给饭吃,还每天对他拳打脚踢,胡宇拖着青一块、紫一块的身躯逃出师父家,去找警察,又被送了回去。在孤立无援的处境中长大,让胡宇对“坏人受到惩罚、弱者得到帮助”的剧本毫无抵抗力。在没有直播的年代,胡宇喜欢看《1818黄金眼》《老娘舅》这类处理情感纠纷的节目,后来家里的电视机坏了,他就喜欢看惩恶扬善之类的文章,还会在朋友圈看与养生相关的文章。此外,胡宇还有头晕和胃病的小毛病,县里的医院、市里的医院都去看过,吃过西药、中药,都不见好。而前些年,胡宇的一个小学同学突然生病去世,从那以后,他格外焦虑自己的身体状况。他因此一直希望直播间里的“神药”上,能帮他治好头晕和胃病,甚至直播间里宣传的“戴了就会对身体有好处”的项链、手镯,99、199元一个,虽然没有具体的治疗对象,他也会买。《八零九零》剧照
胡宇有两个女儿,大女儿大三,小女儿高三。大女儿佳佳每次看到父亲从直播间买的东西就来气:洗一次就掉色的睡衣、听都没听过的护肤品、一堆项链手串、一堆压片糖果。她和妈妈不知道为这件事跟胡宇吵过多少次,比起这些产品的劣质,她更担心的是,父亲日后的养老问题。
胡宇的工作没有任何社保,一个月四千多,多的时候花2000元在直播间,还要负担两个女儿的生活费和学费,“都不给自己留点养老钱,如果将来全指望我和妹妹养老,我们压力真的会很大”。本文为原创内容,版权归「三联生活周刊」所有。欢迎文末分享、点赞、在看三连!转载请联系后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