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洲出海「顶流」的僵局:背靠传音网易,打乱一手好牌|Bonus独家
似乎很少有人注意到,一家中国公司在非洲的文娱市场已经吃到了早早入场的红利。不过现在,这份到嘴的红利随时有飞走的风险。
Boomplay,一家脱胎于传音与网易合资公司“传易互联”(以下简称传易)的非洲音乐平台,在上线七年后,它一举登上非洲手机音乐与音频应用使用率第一 [1]。
Boomplay的创始人贺晓秋,早早便看中了非洲十亿级人口、年轻化程度高、对音乐需求强烈的蓝海市场。传音官方数据显示,截至2022年,非洲用户每日有36%的时间使用泛娱乐软件,而在当地Top100的应用中有38%出自中国团队。
但华表之下,Boomplay并没有在这些年间积累起稳固的优势。相反,在红利期过后,它正面临着盈利困难、全球品牌竞争、文化语言多样性,以及裁员和组织变动等挑战,前途危机四伏。
职场Bonus独家获悉,在经历了持续一个月的裁员风波后,Boomplay 在5月11日以内部信的方式公布了决策结果:其所属的传易音乐部门将与同属传易的社交平台MORE及内容聚合平台Scooper进行合并,统称传易音乐科技有限公司;原MORE负责人、传易执行董事曹鲁将接替贺晓秋主持工作。
贺晓秋离任后,传易新设音乐业务部,由蔡浩文领导,下设五个部门:产品部、运营部、版权部、市场部、数据分析部;旧版权部由10人裁至8人,旧内容部由7人裁至4人。
产品部由前爱音斯坦FM产品总监朴东声负责,数据分析部由王楠负责,两人均向蔡浩文汇报,其他部门由蔡浩文直接管辖。Boomplay今年大力招聘的直播运营团队和原产品团队,也归入新的运营和产品部。
传易在内部公开信中强调了新设的音游业务部。该部门由李佩卿负责,似乎想借助网易丰富的游戏业务,解决Boomplay版权方面的积压;同时,版权部也在接触“HIFIVE”和“WANOS 全景声”这类音乐分发商,意在试水各行业的版权分销业务,想将庞大的曲库想方设法变现。
在出海新市场吃螃蟹的人,往往会收获更多机会,但同时也要承受更多风险。传易内部领导层的大幅调整,或与Boomplay的过去和未来存在着密切联系——其中可能包括高层甚至创始人本身一直存在着天然缺陷。
而对于供职于一家文娱出海公司的员工来说,想要出海不“翻船”,没有什么比公司高层的想法与资质更值得关注。
文化软实力的盲区与缺陷
Boomplay的员工们很清楚,公司面临着这样一项巨大的挑战:如何了解和适应非洲54国、13亿人口的文化多样性?音乐是一种私人化和情感化的产品,在这个市场上没有通用公式或经验可循。前内容部员工汤沛说得很形象:就像让美国人懂凤凰传奇一样难。
找到懂非洲文化的人才是Boomplay一直头疼的问题。事实上,任何出海运营的内容类平台都会遇到文化隔阂。与国内相比,非洲语种更加多元和成熟:在北京能与上海游客交流,并不意味着阿拉伯语在非洲法语区也能通行。
对于音乐类APP来说,专业的内容运营是重要的软实力;同时也需要丰富的版权库存作为硬实力。而版权法规日益完善,则迫使Boomplay提前积累版权曲目的硬实力。
于是,在2017年3月获得麦星、云时资本等领投的2000万美元首轮融资后,传易将其全用于曲库、产品和相关人才储备,并引入索尼音乐为股东。至2019年末,已与知名独立音乐代理机构Merlin及世界三大主流唱片公司(UMG、SME、WEA)签订非独家版权合作协议。
2021年3月,Boomplay升级了与UMG的版权协议,由非洲7国扩充至泛非47国,包括喀麦隆、塞内加尔及埃塞俄比亚等重点国家和区域,成为首个获得非洲法语区运营资质的品牌。
据OneSight数据,截至2022年3月,Boomplay已拥有7500万首曲库容量,与4007家版权公司合作,并吸引680万位艺人入驻平台。据Boomplay内容部员工宗雄透露,公司曲库资源累计购买量已过亿。
这一系列对于版权的重视在当地是前所未有的,但如何利用手中的砝码却是传易的难题。Boomplay前内容部员工田青文说,“作为音乐平台,要把版权成本转化为文化价值,推给用户有质感的内容,才能有更多变现机会。”
在最初的人员组成中,负责积攒曲库数量的工作由英籍华人Phil领导的版权部负责,而实质的内容运营则归属于林柏科带领的产品部,设立内容组,由Frankie管理7人团队。
Phil在Boomplay前期版权数量的拓展功不可没。他会亲自与唱片公司和代理方沟通,负责资源战略部署。团队会基于对艺人发展的预判,在获得独家版权后,对投资的专辑设定禁止分销时间——这几乎是网易云音乐传授的,在极少投入下高效转化的手段。
但Phil也总让版权工作变得紧张。“很像霸王条款。大多为一个月禁止分销。实际上这对艺人和作品都有风险。一张专辑真正有效的推广期通常在半月内——就像赌博,要么火起来大赚,要么白白浪费时间和资金。”前版权部员工胡斐评价道。
版权部行动总有些盲目,惯用甲方姿态过度干预创作。Phil常要求艺人把歌曲时间长的专辑删减过半。他认为用户难以接受过长作品,并影响制作周期。胡斐感觉,“团队行事简单粗暴、不成熟、缺少从不同维度思考作品艺术性与商业性。”
追踪Phil的履历我们发现:他曾任职平安科技商业情报部门,负责战略信息服务。熟悉互联网思维。但面对内容领域和音乐产业,这种只追求数据效果的履历惯性似乎有些不解风情,最终让版权部曲库数量增长变成了无用积压。
Boomplay软实力不足更体现在内容部运营操作失准。
由于缺人,贺晓秋也曾兼任大区总监的角色,实行宏观的把控。但由于他是手机业务出身,具体到细致的内容时,公司还是难掩对行业认知的总体欠缺。
自2017年8月,Frankie随传易诞生之初就与贺晓秋一同决定Boomplay的内容方向。但作为核心部门领导他风评实在很糟。“Frankie 总自觉品味良好,认为我们都不懂,但他曾在会议上问‘什么是R&B(主流曲风)’。每天只会彰显,逼走了不少同事。”宗雄说道。
迫于分歧,Frankie,已于今年三月离职。内容部先从产品部独立由贺晓秋直管。但一个多月来并无起色。随着业务的重组裁员,现在Boomplay内容部仅剩人员已形同虚设。
“新来的曹鲁更差劲,贺晓秋起码还尊重音乐。”
揭开难愈的领导层危机
Boomplay 的员工普遍怀有对音乐的热爱而加入,但实际工作中的粗糙感却在不断磨灭这份天真。
胡斐评价称:“领导层专业度的缺失,导致员工常被安排在不适合的岗位。曾经有位留学归来学习作曲的女孩,竟被分配去做商务,一个月就离职了——人家觉得这和期待中的工作南辕北辙。”
2020 年,贺晓秋接受“非常创意”的访谈时,就暴露了Boomplay领导理念上的先天缺陷:他并不热爱音乐,也不向往非洲,他只是敏锐地捕捉到当地年轻人口结构的商机,从战略视角将Boomplay剥离“预装 APP”的定位,这对他而言仅仅是工作的机遇。
相比之下,国内互联网商业史上文娱类公司的成功,大多都源于创始人对专业领域的热爱,如著名RPG游戏《原神》母公司“米哈游”的三位创始人都是“二次元”,文化品牌“理想国”的创始人刘瑞琳数十年如一日地坚持对纸媒的严肃……
而Boomplay的员工则认为:贺晓秋过度迷信庞大资金的作用。
在过去的访谈中,他的话也侧证了这种刚愎,“非洲当地的创业公司或运营商看似是对手,但无论产品力和运营水平都与我们有明显的差距,谁有资金和‘三大’这种级别的版权商合作?”
在部门管理和协同关系上,版权部与内容部一直处于模糊不清的平行关系。汤沛回忆,“各自为战是常态,与重要的艺人达成合作时,两个部门之间从沟通到执行都很生疏,实操中几乎没有跨部门协作的环节,项目经常搁置和拖延。”
在版权部门,Phil成立了名叫“VibeNation”的内部独立版权分发机构,以借鉴 Believe Music 的生存模式,渴望打造自己的资源壁垒,“他们培养自己的运营专员,而内容部也有自己的版权平台。”宗雄说,“实际的工作中我们有极大的重合,但大家很少沟通,甚至与产品部都很陌生。”
2022年Q3季度后,Boomplay因资金紧张暂停了版权部门的多数项目。田青文表示,“到裁员前,这一年多我们就是闲人。Phil 很善良——研发部门经常熬夜,被领导骂,而版权部每天就像发传单一样推销过剩的曲库。‘VibeNation’ 买入的独立版权则成了我们的救命稻草。”
曾任职迈步科技产品副总裁、探索过非洲市场的林柏科是员工公认的领导人选,“虽然他同样对音乐一无所知,甚至连Mariah Carey(知名歌手)都陌生。但他在微软、腾讯、摩托罗拉工作过。提出的方案很先进。”
今年4月,裁员风波持续不停,员工们都在猜测彼此的去留。传音与网易两大股东迟迟犹豫不决。公司内部普遍产生了消极与罢工的情绪:“应该整体洗牌领导层,换点懂音乐的人。字节做音乐高价挖外部人才,但传易只会内部调动。都是做手机出身的,谁能真懂?”
但职场Bonus在采访过程中发现,即便如此,贺晓秋还是在Boomplay 留下了良好的口碑,员工们都不轻易对他作出批判评价,“在他这种位置的人总会更在乎资金的充沛,不怨他;他起码想做好这个软件,即使为了挣钱。”
但可惜的是,在裁员公告公示前,贺晓秋选择以类似逃避的方式悄然离开,并未郑重地与同事们告别。
“在曹鲁上任前,他失踪了很久,已经数周没出现在例会上了。这一年里,内容部就像块边角料被丢来丢去。”宗雄说道。
非洲文娱,被国际对手盯上的蛋糕
传音手机在当地的高销量为Boomplay的发展提供了便利。但传音过于专注东西非的落后市场,Boomplay也不得不采用观看广告换取免费下载的模式,无法有效变现。
与此同时,传音受非洲疫情和战乱影响,发展速度放缓,因此试图拓展互联网电视等其他业务。原乐视CEO将负责传音在非洲推广互联网电视市场的主要决策。对于极度依赖手机移动端的Boomplay来说,未来充满了变数。
更大的竞争危机,则起始于2020年5月:来自北美的竞争对手Apple Music与Spotify在9个月内相继进军非洲市场。它们直接进入了南北非经济较发达地区,并进行了优先运营。内容部员工宗雄认为,“从语言角度来看就很难对抗欧美厂商,因为英语、法语在非洲普及率极高。”另一位前内容部员工汤沛则认为,“品牌传播度上,这些世界流媒体大厂在当地早有口碑,这让我们很被动。”
汤沛对Boomplay的前景并不乐观。他认为,手握大量版权资源却难以变现,在落后国家会更吃力。而头部厂商的加入和经济水平的落差,则会培养出更挑剔的市场环境。
2008年10月,Spotify在瑞典正式上线,至今称霸全球音频播放软件用户量榜首。而位居第二的Apple Music在2015年6月发布,却也迅速占领市场。Statista报告称,Spotify月活超200亿人次,全球市场份额约30.5%,Apple Music的全球市场份额为13.7%。
和Spotify相比,Boomplay缺少全球合约,这意味着在非洲以外无法缓解版权压力。“流媒体不断趋于雷同,局限于地区的产品会更困难。”
而在基建层面,培养用户付费的观念也很困难。如果能通过各国在当地的援建提高通信保障,或许可以以更低的流量价格实现在线音乐的战略。
Apple Music则是国际上唯一依靠手机销量而成功的音频播放平台。Canalys数据显示,2023年Q1季度,Apple手机业务在全球市场占有率21%,位列第二。而排在第三和第四的小米(11%)与OPPO(10%),他们的播放器也只是基于腾讯和网易这类大厂的合作,进行版面的改变。
Spotify与Apple Music的付费模式不同,前者遵循着Boomplay所用的免费增值模式,以会员形式消除广告畅听;而后者的会员制度却是使用的门槛。但Apple手握超十亿的用户量,以及优秀的生态系统和产品结构,极大地加码了对抗Spotify的底气。
这么看,只深耕落后地区的传音对Boomplay的期许似乎有些妄想。
对比Spotify的用人需求,Boomplay似乎还未理解招聘的关键。例如管理岗,前者要求6到8年的业内经验,并要熟悉当今世界中音乐风格的走向;通过阅读条理性的岗位资料,求职者能快速地找到自己于公司的定位。
在没有思考设定岗位的前提下,人员各自的能力和工作范围都显得混乱。胡斐直言,“Boomplay 的现状远远是招聘解决不了的,它需要公司更高层面的醒悟。”
此外,Boomplay作为当地少有提供正版的平台,除了与Spotify、Apple Music竞争,还要面对Audiomack等当地盗版的品牌。IFPI报告显示,2021年,非洲多数地区的合法音频内容占比不到10%。Audiomack利用UGC(互联网用户主动上传内容)的流动性,以及收到版权方投诉后短时间内下架操作即可免责的“避风港原则”,和正版厂商打游击战,这种模式屡试不爽,使得资金匮乏、起步晚的平台也能生存。
职场Bonus了解到,传易音乐音游业务部的试水,并未影响Boomplay的运营,将继续保留在海外招聘和引资活动。但回顾当年因网易云音乐和腾讯音乐崛起,更因成为阿里弃子而陨落的虾米音乐,Boomplay未来对于“纯粹音乐”之路更显迷茫。
那么,身为股东的网易,在将来能对传易音乐有所帮助吗?
网易云音乐的成功难以被借鉴。同理还有腾讯音乐的出海,在国内移动端使用率已经形成规模的前提下,大厂的难题更偏向于版权的争夺。但Boomplay却需要解决看似华丽,却过于臃肿的资源结构。可能寻找合作机会才是唯一的方法。因为抛售意味着前功尽弃。
从出海的专业度来来看,自2015年,网易当家的游戏业务便开始奋力扩展国际市场,在全球高调招聘人才。其2022年年报显示,网易近三年研发投入超350亿元,已储备《哈利波特》《指环王》等多项知名IP作品。
同时,网易也在积极进行海外并购,与合作伙伴共同开发全球市场。2022年8月,网易全资收购法国游戏开发商Quantic Dream,在欧洲锚定第一家工作室。此外,网易还在美国、加拿大、日本等地不断扩土。网易的音乐和社交等项目出海,也可能成为Boomplay解决版权分销问题的稻草。
值得玩味的是,在此次裁员中,Boomplay有不少员工在可以留任的情况下,主动申请被裁。他们认为:与其混吃等死,不如拿赔偿金,寻找新的生活。
而选择留下的少数人,在传易名存实亡的音乐部门继续工作,或许也是在期待有个热爱音乐的领导,来重新点燃他们的梦想。
[1]来自DataSparkle的数据
注:文中胡斐、宗雄、田青文、汤沛皆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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