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渴望亲密,却最终选择孤独
自我决定的孤独:难以建立亲密感的社会
【德】伊丽莎白·冯·塔登 著
顾牧 译
广东人民出版社
2023年3月
在2018年特蕾莎·梅首相任期中,一个名为孤独部的新部门在英国诞生了,起因是2017年乔·考克斯孤独委员会的报告,指出超过900万英国人时常被强烈的孤独困扰。其后在2021年,日本亦设立“孤独与孤立对策担当室”,并新设“孤独与孤立事务大臣”一职。
孤独已然是我们时代的重大公共问题之一,以致英国不得不调用行政的力量去应对。
德国作家伊丽莎白·冯·塔登的《自我决定的孤独》,以学术随笔的形式,展开对孤独的一系列社会学考察。塔登以身体政治的角度切入孤独,引述哲学家、医生、心理学家爱德华·福克斯的说法,将躯体(Leib)与身体(Körper)区分开来。前者提示着人生物性的存在,后者则是一个向各种话语敞开的场域,不论这话语是否从属于彼此殊异的文化与意识形态,还是被裹在消费的糖浆中,它们都在这一副身体上角力着。吊诡的是,后现代环境之下的人,往往只生活在身体中,被技术形塑着,却忘记了躯体的存在。人在更广义的范畴中,成为了笛卡尔笔下思维的机器。
故而,作者的介怀,并非仅仅在于作为一种病理现象的孤独,而是人的身体在“无接触社会”中的处境,以及孤独的社会、历史成因。
塔登的论述,建基在西方高度发达的技术现实之上,她所书写的德国社会,早在上个世纪后期,就由现代而至后现代。当然,此处的现代与后现代之分,不仅仅体现在技术上,关于它们的学术讨论汗牛充栋,我们无法简单概括,只能提出其中一个要点作为切口。
后现代社会的特点之一就是去中心化。以城市建设为例,19世纪中叶,欧洲各国不约而同地开始了城市的现代化改造,在法国有欧仁·奥斯曼的巴黎改造计划,这一计划一直持续到奥斯曼身故后的1927年,而德语世界则有维也纳的环城大道。以一种人为规划确定世界的边界,不断划分层次,剥出阶级,将人作为一个元素,作为人口摆置到不同的功能区中。但这一倾向的典型之一巴西新都,巴西利亚,如今却被芜杂的贫民窟包围,仿佛大海深处附满藤壶的鲸骨,不啻于对中心化的一种反讽。
而当我们回顾现代性时,若将目光从那闪耀的玻璃幕墙移开,移向低处,我们便可看到随着城市虹吸周边地区的人口,市民们的居住空间也日渐收窄。譬如20世纪初的柏林,几乎在一夜间成为一座拥有200万人口的大城,彼时有近100万柏林人生活在公寓中,这些公寓如同胶囊,平均每个房间里有4人居住。
故而城市的美学,在那伟大的城市诗人波德莱尔笔下,是一种瞬间性的美学,是在雨后的水泊中短暂映出的天空,城市人的孤独,也应该是人群中的孤独,而非在一望无际的海洋中面对星空的孤独。在哲学家齐美尔眼里,城市化意味着我们被判决为一群自由的陌生人。
当然,这些图景,如今已经是另一种田园牧歌。后现代社会的趋向,是人愈发遗忘自己作为躯体的存在,遗忘皮肤、肉与血。我们可以想象一个等待心脏移植的人,将机械心脏放在他的背包里。那背包发出嗡鸣,仿佛在吮吸,似乎是它拥有了生命,而将人的躯体变成了宿主,人成为机器,机器则成为人。
《机械姬》剧照
《自我决定的孤独》从对触觉的讨论开始进入,仿佛穿过一道窄门。当塔登访问触觉研究专家格伦瓦尔德时,格伦瓦尔德表示,他对数字技术的过度发展极为反感,因为我们企图用移动端的操作取代一切,技术的傲慢使得,“我们在一个平坦、光滑的世界里腐烂”。
对格伦瓦尔德来说,触觉是人类所有感官中最重要的。一个失明或失聪的人,仍可以在世上摸索着生存,虽说会更加艰难,但他们依然能作为人活下去,并寻回不完满的尊严。而丧失触觉,却是致死的。因为触觉直接参与人的发育过程,不单唤起人与人之间的亲密感,我们也透过触觉认知方向与空间,营造肉身的边界。
不过,我们却正在进入漠视触觉的世界,即使缺少善意的触碰,会使得儿童与老人陷入孤立,人们也不以为然。仿佛触碰本身,正在沦为一种可疑的冒犯,常常带有莫名的意味。现时席卷西方的第三波女性主义运动,也常以负面的触觉经验为基点:因为听觉从其原理上,是声波在耳膜上的震颤,故听觉也算是触觉的一种,而触觉最莫测的形态,是性。所以,围绕着触觉,一系列法条建立起来,将它圈禁在一个更明确的区域里。
从根本上,我们不再相信他者,也不再相信作为解放的爱欲。一种积极的生成性的爱欲,让位给自我保护的消极自由。人们不再相信啄木鸟与树之间的友谊神话,而是看到树皮上被凿出的累累伤痕。
也许将来,我们会认为起于2019年末的新冠大流行是“无接触社会”的助产士。长达三年日常生活被无情中断的经验,构成一种无形的内心的灾异。我们愈发习惯,也愈发依赖移动端,于是,即使是身边人,也变得不可触碰,即使是切近的经验,也无法言说。
《超脱》剧照
但越过一道界碑,并不能直接抵达终点,即使在“无接触社会”中,亲密感的存在也是必要的,它使我们不至于在虚无中溺水。
《自我决定的孤独》结束于哈特穆特·洛萨的共鸣理论。洛萨的巨著《共鸣》长达800多页,系统地检视了当代人的处境。依照塔登的阐述,共鸣理论的核心即在于人也像弦一样,可以被世界触碰,也可以去触碰世界。
不过,触碰的前提,并非不设防。暴力同样是一种触碰,但它与共鸣所需要的触碰有本质区别,暴力不表达,只否定。无论伴随怎样的聒噪,暴力最可怕之处,就在于它将被施暴者抛入无声之中。曾几何时,人类对多数暴力保持沉默,而暴力也总与宏大叙事勾连。随笔家蒙田认为,作恶本身就是作恶者的惩罚。同样,暴力本身的否定性力量,需要施暴者不断合理化他的行为。
作为一种深入脏腑与灵魂的触碰,塔登也像无数德国知识人一样,强调音乐的作用。音乐可以作为共鸣的最佳例证。其中,她着重强调了一首发表于1779年的老歌《奇异恩典》(Amazing Grace)。
这首歌可以说是作者约翰·牛顿的精神写照。牛顿从英国皇家海军退役后,卷入大西洋奴隶贸易。一次风暴,几乎将他杀死。在战栗的甲板上,他一边操舵,一边祈求上天的垂怜。当残损的“灰狗”号终于靠岸时,或许,他的心中也响起这首歌的最初几个词:“我曾迷失,如今被寻回;我曾失明,如今能看见。”
在余下的生命中,他最终成为了一名废奴主义者。而这首歌在新英格兰被修葺过曲调、句式后,作为黑人精神的象征被传唱至今。
奴隶贸易作为一种充满暴力的生产形式,同样在奴隶们的身体上运行,它不单争夺奴隶的身体,将他们当成货物,用烙铁打上记号,也争夺他们的灵魂,使他们中最优秀的人也不得不成为法农《黑皮肤,白面具》一书中描述的神经官能症患者。这是最非正义的暴力触碰。
尽管牛顿没有将《奇异恩典》当成一首反奴隶制的歌曲来写,但这首歌早已摆脱开牛顿最初为它设定的那副意义的重轭。它不再需要以约翰·牛顿的生平作为脚手架搭建起来,它自身就是无比圆满的屋子,为无数彷徨的弱者提供空间。
《绿皮书》剧照
而也许,后现代的社会构建只是铺设在一块不断消融的浮冰之上,正如塔登在结语中告诉我们的,这块浮冰在孤独的此岸与暴力的彼岸之间漂移,无论撞上哪一边,这块薄冰都会崩解。
我们在冰上筑起雪屋克服无边的寒意,时刻注视脚下的裂缝。每一个人都是冰上的一个小小节点,既是聆听者,也是发声者。这时,我们会想起米开朗基罗画笔下那若有若无的触碰,正是藉着这触碰,我们才被造。
塔登并非全然认同格伦瓦尔德关于现代技术带来堕落的理论。这位执拗的理论家,让我们想起巴伐利亚的童话国王路德维希二世,在政治上失势时,他将全部心力投入新天鹅堡的建设。
或许现在,触觉就是存放我们孤独心灵的新天鹅堡。一座近似来自童话中的城堡,藉着与孤独同样重的迷狂,在图纸上被勾勒出来,现代技术被埋在它精致的墙壁里。它的造型一如旧时风貌,正如触觉一般不变,但透过通讯技术与日益完善的立法,它被重新提纯,略去令人不快的部分。一种属于爱的触觉,将再次赢得这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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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 苏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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