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要强的我妈，没上过大学也要学英语

2023-06-02 09:06

*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文｜孙小野

回家多待了几天，晚上经常在书房处理工作。有一天我妈神神秘秘地推门进来，在桌上放了一杯水，然后站在旁边犹豫不决，也没有要走的意思。我刚要开口问，她说：“我最近在学英语呢，有好多东西不懂，刚好你回来，给我讲讲吧？”

我妈，一个已经退休好几年，最高学历是在职大专的中老年女性，之前只知道“yes，hello”，现在居然开始学起了英语。我立马答应，她转身出去，拿回来一沓学习资料和笔记资料，像个开心的小学生。她坐在我旁边有点扭捏，说：“我学得不好，你别笑话，前两天我还有点不好意思跟你说。”

《我能说》剧照

她是在当地老年大学里报的英语班，一个学期十六节课，一千多块钱。说是英语班，其实只有四五个人，平均年龄四五十岁。她的学习资料是几张打印出来的A4纸，标着一些对话段落和重点单词，内容从见面问好到旅游换登机牌，跨度非常大。他们的代课老师据说是一个英语专业毕业的大学生，在这里兼职赚点外快。这些学习内容明显没有备过课，也没有考虑过这些零基础大龄学生的基础，有点过于难了。

当然这也不能苛责老师，毕竟我老家只是一个五线小城市，各方面信息资源都很有限。学校里的教育资源都一般，落在老年大学里有个英语班就很不错了，也不能要求老师能多么因材施教。我妈对纸上的这些难度没什么概念，把这些内容的跳跃归结于“自己脑袋不好使，跟不上”，然后继续和这些看不懂的“天书”死磕”。每节课上课前，老师都要求他们把之前的内容读一遍，这对我妈来说实在吃力，她不服输，“至少不能在班上垫底吧。”

《请回答1988》剧照

我老家的口音偏向川渝，讲话不分前后鼻音，也读不出卷舌音，这对我妈的学习带来了很多困扰。那几张纸上标满了她的中文音译，night是“来特”，ship是“谁普”，让我想起自己小学刚开始背单词的时候。我本来尝试给她教音标，结果没什么成效（可能我自己的音标也没学好）。

我妈手指着字母一个个艰难地往前，读两个音节就卡壳，不停心虚地瞄我。遇到几个读顺的地方，她总是囫囵地带过去，我让她读慢点，她说：“哎呀，再慢就不会读了。”好不容易读出两三个单词，我问她什么意思，她想了半天，猜了几个都错，然后嘿嘿地笑：“不知道。”

我问她怎么忽然想到学英语，她说其实早就想学了，但是一直没敢去做，怕人笑话。今年刚好看到老年大学开了这个班，也不贵，“现在都是学一个忘两个，再不学以后就真的记不住了。”

另一个原因则是我带她去国外旅行的一些经历。她特别喜欢和人打交道，也喜欢交朋友。在国外有一次遇到我租住房子附近的邻居，人家热情地招呼她，问她都去哪玩了。她张嘴想跟人聊天，结果手舞足蹈地表达不出来，只能等我在中间翻译。还有一些和她年龄相当的人说说笑笑，她想加入却在旁边插不上话。这样的次数多了，她就有些闷闷不乐。

《请回答1988》剧照

而且那次在欧洲旅行，我要负责一家人的行程，大到机票住宿，小到去买一瓶水，分身乏术。有次在外面吃饭，我的手机放在桌上被偷，导致后续所有安排都出了问题，有太多意外要处理。她在旁边自责没有看好东西，看着我到处找办法只能干着急，“如果我会讲点英语的话，至少可以帮点忙吧。”她是个很要强的人，这些事情让她觉得有点生自己的气，觉得一身力气使不上。

那次手机被偷，同时丢掉的还有我在外旅行一年多的照片，全都没有备份，这件事在她心里一直过不去。她说自己有个计划，“跟你把那些地方再去一次，咱们把丢了的照片再补回来。”

也许正是为了再次旅行做准备，她真开始学了，而且学得极认真。她学英语那段时间我在家工作，她就戴着耳机坐在我对面默读英语，遇到不会的了就来问我。有次出去吃饭，回来得有点晚了，她正要洗漱忽然惊醒：“今天英语还没有复习！”家里有出游计划，她犹豫不决，原来是和她上课时间冲突了，她不想缺课。

《我的超级前女友》剧照

我爸对她的这些学习不屑一顾，还给她的认真劲头泼凉水：“五六十岁，老都老了，还学这些。”我妈毫不示弱地怼回去，说她高兴，谁也管不着。不过我爸后来看她不是一时兴起，在这种努力前慢慢也说不出玩笑话了，转而默默支持，还专门给我妈买回了几个英语作业本。

学习这件事其实一直是她的一块心病，她的自学之路一直都没停过。作为家里唯一的女儿，她上到初中就没再读了，给家里减轻负担。十几岁她就开始在商场上班，不甘心地在夜校读完了高中。后来和我爸结婚，生下我之后又去党校读了在职的大专。生活工作很忙，等家里经济条件好一些，她被压抑多年的求知欲又回来了，而且反弹得厉害，看到什么都想学。

刚开始看到她成堆地往家里买书，我还劝过她，感觉她这种学习方法有点“不择手段”。但她就是觉得着急，觉得自己欠缺的东西太多了，后来我终于理解了她的委屈，支持她去尝试。不是为了出什么成绩，也不需要学成什么样子，就当支持她去补偿当年那个想继续上学的小女孩。

《山海情》剧照

她想学乐器，“以前没机会，家里也没条件，每次看到电视上人家演奏，都觉得好羡慕啊。”我上大学离家后，她把我小时候学过的古筝搬了出来，报了班没学几个月就把我没弹坏的琴弦全弹崩了，从头换了一遍。一首初级的曲子她能学半年一年，但始终乐在其中。画画也学过，买了成套的画笔和颜料、画册教材，我笑她“差生文具多”。她画了半年发现自己没有美术细胞，就搁下了，转去研究摄影。

也有几个她坚持比较久的方向，她很早就考过了什么营养师资格证、二级心理咨询师证，还去学校做过公益的心理咨询导师。后来收拾东西的时候我看到她成摞的学习笔记，密密麻麻都是她抄的书。

她说自己记性不好，抄书记得清楚，不知道她为了考试写了多少遍。还有瑜伽，她每天早上六点多起来上早课，读了很多运动学的书，五十岁出头居然练出了隐隐约约的马甲线，让我自愧不如。她说自己小时候学习没有哥哥好，总是被家里打击，如今我就不停鼓励她，想学什么就去学，学到一句就很优秀了。

如今英语成了她生活很重要的一部分，她时时刻刻都上紧了发条。前两天她出门旅游，我问她都去哪玩了，她聊完几句就说自己有事要忙。挂了电话她给我发来一张照片——是酒店的桌子上，端端正正摆着她的英语作业。

排版：城子/审核：同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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