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如絮》第一百一十章 夏威夷-2004年 1 迫降

         “Pia，我爱你！”Chris从广播里传出来的几个字让Pia泣不成声。她忽然感到浑身发冷，极度惊恐。她从那几个字里面，听出来诀别的味道。没人比Chris更清楚这次迫降会有多大的风险，而他，能有几分把握？

        姥姥从驾驶舱出来，身上都是Chris的鲜血，在Pia旁边坐下，握着外孙女的手，心里难过极了。上天为何总是如此凉薄，如此严苛？本以为自己经历的生离死别，在和平的大时代不会再次落在子孙头上的。可是猝不及防，死亡的魔爪就伸了过来。

        Chris的伤现在看来并不致命，可是出血量不小，耽搁久了很难说。而他腰上的创伤情况并不清楚，也许不严重，也许会带来不堪设想的后果。而这些情况，她现在都不敢对小雅说。看着她梨花带雨的样子，姥姥心疼极了。

        当初反对小雅和Chris交往她不听话，现在可好...... 但是，姥姥问自己，现如今，真的反对吗？Chris这孩子在突发情况下的勇气和担当让她刮目相看，而他坚强的意志力也让姥姥倾佩。他是个普通时代的英雄。换做自己，在青春年少的时候，完全会爱上这样的男子汉。

        实际上，姥姥就是爱上了她那个时代的英雄啊。她伤心地想到开淼，想到夏建勋。这两个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都是英雄好汉。

        几秒钟的思路飘渺天外，姥姥暗自抽泣，对Pia说：“镇定下来，孩子，镇定。Chris拼命维护的是大家的生命，我们也要努力配合他呀。”

        Pia含泪点点头。

 

        Chris让姥姥回去坐好，并请乘务长刘大姐进来。

        “Chris，你感觉如何？有什么我可以帮你的？”刘大姐关切地问，看着Chris浑身血迹，心酸不已。

        “谢谢，我还好。你们的疏散方案都核对过了吗？”

        “核对了。你放心。我来帮你穿好救生衣。”刘大姐拿出救生衣，帮助Chris穿上。看他疼得直发抖，不由得热泪滚滚。“Chris，我在这里陪你吧？”

        “不行，你要指挥疏散逃生。 我求你一件事，请你一定办好。”Chris的眼神让任何人都无法拒绝-----那是向死而生前最后的嘱托。

        “你说。”刘大姐哽咽起来。

        “请你出去之后把驾驶舱的门关上。任何人在降落期间不可以进来。我担心机头入海，水会从驾驶舱窗口大量涌入客舱。”

        “那你怎么办？”刘大姐瞪起眼睛，不可置信。

        Chris安慰地笑了一下：“我可以开启紧急出口。你放心，有救生衣，我浮起来没问题。”

        刘大姐看了一眼可以紧急开启的窗户，无奈之下点了点头。她按了按Chris的肩膀，Chris则伸出手来，和她紧紧一握，说：“谢谢！替我照顾姥姥。Pia水性很好，我担心老人家......”

        “你放心吧。岸上见！”

        Chris在旁边的资料夹里抽出来一张纸，写了几个字，请刘大姐交给Pia。

        刘大姐出去，在身后关上了门。她听见“嘀”的一声，密码板上亮起来红灯，Chris把门锁了起来。 她忍住泪，深吸一口气，把纸条交给Pia之后，走回工作空间，为乘客做降落前的广播。

        Pia接过那张沾染血迹的字条，小心展开。里面就几个字：Pia，逃生，别回头。爱你！

        她哭着把纸条折成了小方块，塞进衣服口袋里。

 

        Chris和空中交通管理中心不断沟通汇报目前的飞行状况，在小岛上空盘旋耗油。天气很好，蓝天碧海间，下面的小岛清晰可见。碧绿的海水和耀眼的白沙滩包围着郁郁葱葱的小岛。中间那一条笔直的飞机跑道似乎在迎接远方的客人。

        岛主今天恰好不在，但是他听闻事故，已经驾机赶来。而附近的海域，肉眼可见不少私人游艇也在向小岛进发。远处的云端出现了直升机的身影，救援工作正在有效地展开。

        飞机引擎的轰鸣似乎比以往都温柔，整个机舱出奇地安静。面对命运的底牌，Chris感到一丝孤独。他很想此刻热烈地拥抱Pia。可是她虽然近在咫尺，自己却不能和她相依。但是，在危险袭来的时刻，能够挡在她身前，Chris感到无比的安慰。

       

        Chris调试了仪表板上的几个按钮，一手稳稳地握住摇杆，一手扶在推力手柄上，双脚控制着脚蹬。飞机以稳定而优雅的姿态围着小岛在蓝天中翱翔。待油量下降到一定程度，他要求降落。

        “I have control。”这是他对控制中心询问他目前状况的简短回答，随即进入手动降落模式。

        襟翼被打开，他忍住身上的伤痛，稳定地操纵推力手柄和俯仰配平轮，按下ditch switch（水面迫降的防水应急总开关），在“五百尺、三百尺、一百尺......五十尺......最低极限......”的自动提示中，向跑道口推进。

        飞机上令人恐惧的一片寂静被孩子的哭声划破，引擎的轰鸣不断提醒大家那最后触地的一刻即将到来。

        以前Chris和Pia解释过，为什么有的飞行员降落的时候那么“重”，其实是因为跑道不够长，当然，也有操作水平的关系。每次触地，都有机器会记录冲击力磅数，如果没有必要的高磅数降落，会被扣分的，次数多了，飞行员会受到警告和惩罚。

        今天的降落，很有可能是他最后一次降落。但是他知道，恐怕会是重磅的硬着陆----跑道实在是太短了。他也不能提前减速，不然会有失速坠机的风险。他必须在跑道口及早触地，然后在着陆后尽快减速。

        Chris腹部的伤口不断渗血，腰部开始剧痛，并且像是触电般放射到双腿，让他的视线几度模糊。他深吸一口气，心里说：“Pia，请给我力量。”

        飞机重重地着陆，像是个要挣脱束缚的野兽般嘶吼着向前冲。而那骑在野兽背后的勇士，正拼尽性命勒住野兽的脖子，稳定它的方向。

        在机舱里的一片惊叫声中，飞机冲出跑道顶端，飞向海滩，斜斜地刺进碧绿色的海水里，在水下的沙滩上向前滑行，终于在被海水浸泡了一半深度的时候停了下来。

        刚才抱着前面座椅靠背，把头埋进自己手臂的乘客，此时发出一阵欢呼-----他们没有爆炸，他们停在了地球表面！

        飞机的轰鸣忽然消失，随即电力也消失了。应急灯开启，机舱里闪动的红光让所有人再次紧张起来。刘大姐带领机组人员，立刻开启了紧急疏散程序。他们打开了紧急出口，指挥乘客从机翼上逃生。

        Chris在降落完成的那一刻，再也支持不住，昏死了过去。失去动力和电力的飞机，像是搁浅的巨大鲸鱼，肚子陷在沙滩上，机头则悬在更深的海水里。驾驶舱的一个玻璃裂了缝，开始有海水渗进来。

        Pia从座位上跳起来，不管不顾地冲向驾驶舱，拼命地砸门，但是里面死寂一片。她慌了。“Chris！你醒醒！开门！”

        姥姥被空乘扶着撤离，对Pia大喊：“小雅！听指挥，快走！”

        “我不！”Pia急得要昏过去了，手足无措。

        机舱里的水位不断上升，已经到了Pia的大腿了。乘客撤离了大半。因为大家从机翼逃生，整个飞机不断左右摇晃，让人倍感紧张。

        “Pia！”刘大姐厉声呼唤：“我答应Chris了，要让你迅速撤离。你要听话！要让他放心！”

        Pia怔住了。她想起来那张字条，于是她再次回头看了一眼紧闭的驾驶舱门，强忍悲痛，瞬间做了一个决定：先出去再说。

        于是她在队尾爬上飞机顶部，再跳上机翼。周围的乘客正准备跳入海水逃生。下面的海面上有不少人主动帮助跳下来的人。也有相当一部分人已经被送到了岸上，正彼此搀扶救助。但是专业救援人员还没有赶到。Pia抬眼搜寻，看见姥姥已经安全上岸。她迅速脱掉救生衣，纵身一跃，跳入海水中。

 

        随着乘客逃离飞机，重量分布起了变化。忽然间，机头轰然下沉，扎入更深的海水里。

        Chris被猛然震醒了。他发现机头向下，座椅前倾，自己被安全带半吊在上面。驾驶舱昏暗一片，窗外涌动的海水折射着迷离的光线。舱内水位迅速上升，已经淹没了他的座椅。他想把安全带打开，无奈大量失血和剧痛之下，浑身乏力，那原本用以保命的五点式安全扣，死死地把他束缚在座椅上，而他颤抖的手指怎么也解不开。

        海水悄悄上升到了他的伤处，在水面晕染出一片血色。意识迷离的Chris脑子里忽然出现了带着幼小的Mat去坐小潜艇的情景------他们可以在玻璃窗看见鱼群。他看着驾驶舱玻璃窗外面的水底世界，似乎可以听见Mat兴奋地大叫。可是，怎么一条鱼都没有啊？

        Chris疲惫地闭上眼睛，好像又听见了Pia的声音。她在嘲笑自己的泳姿怎么也不正规。“来，左手伸展......”Pia的声音愉悦极了。他自己游不动了，而Pia游起来却是那么自如，那么漂亮，像是一条美人鱼一样。

        水升到了Chris的胸部，他觉得自己被压住一样，喘不过气来。也许，自己的生命真的就走到了尽头吧？

        还好，飞机保住了，乘客保住了。Pia和姥姥一定是安全的。

        在昏迷与清醒的拉锯战中，他听到儿时母亲温柔的抚慰：“孩子，睡吧，睡吧。” 那一刻，他感到无比的放松和甜蜜。

        海水继续上升，快要接近他的锁骨了。他的双臂无力地漂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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