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衡水二中毕业生：极度去个性化的“教育流水线”，究竟给学生带来了什么？

2023-06-09 12:06

转载：国际教育视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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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语：

三日高考结束了，除了考生及其家庭的全力奔赴，旁观者的神经也会不自主地被牵动，高考几乎给每个体制内学生留下了深入骨髓的印记。十二年前，子夜是被称为“考试工厂”的衡水二中的一名普通学子，不拔尖、不反叛恰是她最大的“保护色”，让其得以在这个极度“去个性化”的环境中“趋利避害”，实现自己阶段性的目标。与应试教育高度捆绑的“衡水模式”以及高考究竟给她带来了什么？我们进行了一次深入的回忆与探讨。

文、编丨Flash

图丨来源于网络

在谈及具体的衡水二中学习经历之前，子夜很郑重地表示：“近年来，我常常看到衡水的教育被卷入舆论的漩涡中，或‘神化’或‘妖魔化’；或与我的记忆重叠，或因其扩张、发展而变得陌生，我都首先说明我的立场：不歌颂，不批判。因为‘衡水模式’有很多值得反思的地方，也有针对河北省现实环境值得继承的地方。但高中始终只是人生的一个阶段，对我而言，它的影响甚至是伤害并不足以捆缚一生，要如何消化、处理这段经历并走向未来，决定权在‘人’本身。”

经过一番回忆，她尽可能地还原了自己十几年前所亲身经历的“衡水模式”，也“凿开”了衡水二中“密闭围墙”的一个小角落，墙内透出一些不一样的光亮——

01.

“衡水模式”的「形」：

豆腐块、体罚、被压缩的时间……

提到“衡水模式”，外界通常会有一些具象化的认知，例如军事化的管理——被子要叠成豆腐块，每天需要队列整齐地跑操，吃饭时间被极度压缩，体罚更是时有发生。

而这些，子夜都曾完整地经历过一遍。相比于生源掐尖的衡水中学，学生水平略逊一筹的衡水二中想要在升学率上与之抗衡，在管理上也就更为严苛，其特点是高度僵化的规则以及被极致压缩的时间，而这些抽象的概念附着在了很多具体的物件之上——

木头做的“棉被”

“我们每天5:30起床，5:40就要在操场集合跑操，同样是将整理内务和洗漱的时间控制在10分钟以内，将被子叠起来和叠成‘豆腐块’有何本质的区别呢？更加没有意义的是，不符合要求的被子还要拿到操场上重新叠。”但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我们通常会准备两条被子，一条是用来盖的，一条是用来‘供’的。”

被“供”着的被子常年保持着完美豆腐块的形状，甚至还会有人专门找木匠定制了木质的框架，以保证“被子”的形状符合要求。对此，子夜还自我调侃了一番，“你看，我们也并不完全是死读书的‘学习机器’。”

承包7人份午餐的脸盆

除了起床后的洗漱时间，被极致压缩的还有吃饭的时间。不到20分钟的时间包含了排队、打饭及吃饭的时间。“我们上午是4节课加1个小自习，小自习一结束就会拼命的往食堂跑。那时候是我体能最好的时候，常常以赶超别人为豪，也算是一种苦中作乐。”

但子夜也表示，并不是所有人都愿意并且有体力这样跑着吃饭，因此同学之间会采用团队协作的方式，周一到周日大家轮流排队打多人份的饭，剩下的同学可以趁空档的时间洗头、洗澡以及洗衣服。因此，常常可以看到一群人围着一个承载着7人份午餐的脸盆吃饭。

“有些人可能实在无法习惯用脸盆吃饭，比如我，可能有时为了节省出洗头的时间，就会一次性打好一天三顿的饭，像一些面食就很方便。”相比于吃不上饭以及不利于消化地快食，吃冷食似乎也没那么难以接受。

无辜“背锅”的可乐

“衡水模式”中被诟病最多也最具争议的则是体罚，“体罚的初衷是为了让你忌惮犯错，而非为了刻意惩罚。”子夜首先分析了“体罚”看上去没那么难以接受的行为逻辑，但是奇诡的一点是，是非对错的评判标准是“衡水”自定的价值体系，而非常规的社会准则，这其实是“衡水模式”非常专制且“没有人权”的一个表现。

“我其实不太会去触碰学校的那条高压线，只求一个安稳度日，前后一共被停课罚站过两次，但是究其原因，又实在是毫无道理。印象较深的那次，我只是因为提前递交了作业而非在规定时间，被宿管看到后下午我和小组长三金就收到了停课罚站的通报。”

其实对于向来遵守规则的子夜来说，停课的压力不算小，她拿着从家里带来的可乐去罚站，在与三金偷偷闲谈一阵后被教导主任抓包。他直接从身后踹了子夜一脚，并指责其犯了错还在喝象征“奢侈”与“快乐”的可乐，“其实这一脚踹得我有种觉醒的感觉，因为我们好像总是被告知自己犯了错、违反了规则，长此以往，会逐渐失去正常的判断力，但其实我们违背的只是学校制定的纪律而已。”事实上，提前交作业没错、喝可乐也没错，高度去个性化的行为规范才是原罪，这也是“衡水模式”被讨伐时最容易被戳中的要害。

02.

“衡水模式”的「核」：

消弭家庭及资源分配的差距。

“衡水模式”从外在的“形态”来看的确非常严苛，缺乏对学生的尊重与人文关怀，但是子夜也从一开始就表示，“衡水模式”有其存在的必要性。

首先，从直观的成果来看，进入衡水二中，能够获得相对来说更好的学习成果，“低进优出”也是其一直积攒的口碑；而压缩吃饭、休息时间以达成学习量的积累，的确能够实现一定的质变，苦学终究是能“兑换”出一些成绩的。

“无论是衡水二中还是衡水中学，学校不会管你适合什么样的方法，它会采用一套统一的、‘流水线’一样的教育模式，例如题海战术、错题整理，对于我们个人而言，如何取用以及利用的程度是不一样的；但是对于学校或老师来说，衡量他们的标准不是最高分也不是最低分，而是平均分。因此这样一套统一的模版是为了实现利益即成绩的最大化，也就是提高平均分，同时也能束缚住大部分人。”

为了更好的高考成绩这样一个相对来说阶段性、功利化的目标，子夜以及身边的同学大都不会去与学校对抗。而他们之所以能够在“衡水模式”这样高压的环境之下坚持下去，还有一些地域环境等深层的原因。

外省市去到衡水中学、衡水二中观摩学习的学校不在少数，而能够推行的大都在经济水平、教育资源欠发达的地区，因为对于这些地区的学生来说，读书仍是改变命运的单一路径。“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衡水模式”是应地区教育环境所生。

子夜大学从北方城市衡水去到了浙江，她直观的感受是“我们高中班上60%同学的家庭水平不如南方城市的学生，我身边同学的原生家庭基本上都属于中国社会中最普通甚至是底层的一些类型，如农民、工人、个体户、体制内普通职员等，高精尖家庭相对来说很少。因此对于我们来说，想实现一小步阶层的跨越，高中阶段需要的就是一个比较可观的高考成绩。”加之，河北省本身存在一些教育资源匮乏的现实困境：没有一所985，唯一的一所211还在天津，因此升学率只能靠加倍的苦学才能实现，衡水模式也就成为了应试教育的“强化版”。

子夜见证了一些同学因无法适应“衡中模式”而转学，他们比较普遍的一个特点是没有从小在衡水读书，而是在别的城市读过书再转回来的，“所有人关注衡水教育都只看高中，但其实衡水的小学和初中，只要是寄宿制的学校，基本上都是差不多的模式。一路升学的锤炼过后，到了高中早就已经习惯了。”

如此看来，“衡水模式”最本质的目的还是为了实现“寒门出贵子”，初衷始终是可贵的。但弓满易折，太过模版化的教育会给学生造成一定的创伤。子夜曾和身边的同学探讨过这个问题，他们倒不会把高压的学习管理当做是高中的“伤痕”，而是觉得自己在思维上存在很大的局限性，“本科以前的教育，经常会有人告诉我你接下来应该干什么，你应该如何思考这道题，但是离开了这个场域之后就再也没有人告诉我了，一切都需要我自己去思考。”这种批判性思维的匮乏也是体制内教育普遍的困境，在流水化教学的“衡水模式”之下表现更甚。

03.

“围墙外”的人生路径，

卸下“衡水”印记，各有坦途。

离开衡水之后，子夜在学术领域不断钻研，一路读到了博士，她所认为的“衡水模式”所带来的思维固化正在不断消解，她也具备了更加批判性的思维以及更加开阔包容的视野。因此听她讲述曾经的衡水经历，轻松要多于苦闷。正如前文一开始说的，高中拼一个结果而已，至于之后的人生，并不会由这个结果而决定。

她身边有一个非常鲜活的案例，也比较极端。“小石是我们班高考成绩第一名的同学，去到了山东大学。他非常聪明，也很遵守规则纪律，基本上老师说什么他就会做什么。读大学之后就基本没有联系了，再听到他的消息就是他挂科严重到几乎要被学校清退，我们同学当时都难以置信。”

后来子夜得知，小石是因为离开了高中的束缚以及管理后，缺乏自控力，每天都在寝室打游戏，逃课、挂科，以至于最后恶劣到被清退。因此高考的好与坏对于人未来的路径并不具备决定性的作用，而子夜曾经共同罚站的“革命伙伴”三金，高考时作为黑马进入了黑龙江中医药大学，一路稳扎稳打进入了医院工作，“可能因为‘磁场’吸引的法则，我身边很少有极端反叛的案例，无论是在高中模式的压抑之下，抑或是高中毕业后完全自主放开的状态中，大家都会适应好当下的环境，掌握好自己未来的人生方向。”

十二年过去，无论是曾经“光亮”或是“黑暗”的衡水记忆，都已经是过去式。随着学校的扩张以及发展，近年来见诸媒体的常常是其负面的新闻。对于“衡水模式”变质与否，子夜表示没有太多关注与探究，但时隔多年，“衡水模式”的影响力仍然让她感到意外。

在时间的推移以及教育的不断变革后，极端的“应试教育”似乎已经不那么受推崇了。但是子夜师门中现在已经是副教授级别的师兄师姐，却在自己孩子高考备战时，仍然表达了对“衡水模式”中题海战术的认可。

“作为知识圈以及经济水平中上层的家庭，他们已经有足够先进的教育理念和视野，但并没有将这种阶段性有效的学习方式视为糟粕而剔除，这其实让我感到有些意外。不过考试能力可能只是他们想要培养孩子的一个技能而已，毕竟现在对于素质教育我们都有了更多的选择权，并不一定会在单一的应试教育上一条路走到黑。”

结语：

子夜所处的衡水二中只是“衡水模式”的一个代表，而在很多其他省市的小城、小镇里，也同样存在很多“衡水模式”的学校，因为在过去以及未来仍有很长一段时间，有很多人还需用一个高考成绩消弭家庭条件以及教育资源的差距，从而兑换一个来之不易的未来。但是象征着苦学、束缚的“衡水模式”有其可延续的方面，但始终不是教育的最优解！

*为保护受访者个人信息，本文中出现人物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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