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家破产”之下,彻夜排队加油的斯里兰卡人
在“国家破产”的阴霾之下,拥有2200万人口的印度洋岛国斯里兰卡再次陷入全国静止的状态。经历了因新冠疫情引发的封锁,及政府为限制抗议示威而实施的宵禁之后,车流和行人自发地从城市和小镇的街头消失。
这一次,是因为全国燃油即将耗竭,而斯里兰卡政府已经没有美元来为进口燃油付费了。焦头烂额的政府正忙着和国际组织及外国政府协商援助和贷款,新上任的总理维克勒马辛哈最近在国会宣布,斯里兰卡已经破产,这场史无前例的经济危机将至少持续到2023年底。
当地时间7月9日,一场规模空前的抗议活动在首都科伦坡爆发,数千名抗议者攻破了总统官邸和总统府,又放火焚烧了总理私宅。巨大压力下,斯里兰卡总统戈塔巴雅·拉贾帕克萨和总理维克勒马辛哈纷纷发声明表示愿意辞职。该国议会将在未来七天内选出代理总统,进而组建过渡政府。
〓 2022年7月9日,斯里兰卡首都科伦坡,抗议示威者在总统官邸的泳池里游泳。
本届政府倒台前,在首都科伦坡和北部省首府贾夫纳,《凤凰周刊》与排队加油的斯里兰卡人聊了聊。很多人愤慨表示,“政府正在逼着我们流落街头。没有汽油、没有柴油、没有食物,也没有煤气,我们该怎样生存?”
进退两难的突突车司机
当地时间6月21日,贾夫纳的某个加油站,突突车和摩托车分成两条长队,向两侧延伸。突突车队铺满主干道,穿过居民区,围着一座高高的印度教寺庙转了一圈,队尾停在了一条狭窄小巷的右侧。
〓 6月21日,斯里兰卡北部省首府贾夫纳,正在等待加油的突突车队。摄影:Prabhu
贾夫纳地处斯里兰卡最北端,与印度次大陆隔着保克海峡相邻相望,曾是泰米尔猛虎组织的大本营。1983年,泰米尔人寻求独立自治的斯里兰卡内战爆发,长达26年的战争摧毁了当地人的生计。虽然内战在2009年宣告结束,但这里的发展状况明显落后于西部和南部。近三年的新冠疫情和当下致命的经济危机,进一步将当地泰米尔人推向崩溃边缘。
自今年4月以来,斯里兰卡的外汇储备临近枯竭,政府没钱购买燃料,汽油和柴油成为稀缺品。民众别无选择,只能顶着烈日排队加油。
〓 2022年7月5日,斯里兰卡科伦坡,加油的突突车排成长龙。
突突车司机们大多穿着衬衫和围腰布或短裤,很多人没吃早餐,听闻加油站有油供应便匆匆赶来排队,靠着一瓶水来撑过这一天。消息更灵通点的人,从前一天晚上就开始排队等待,希望在油卖完之前获得补给。贾夫纳有20多个加油站,有油的只是极少数。
52岁的穆拉里(Krishnapillai Muralitharan)排在靠近队尾的位置,早上他把孩子送到学校后就赶来排队。前一天,他从中午12点半等到傍晚,排到时汽油已经售罄。再往前两天,他在另一个加油站排了12个小时,同样空手而归。
当他到达加油站的时候,队伍已经延伸到一公里之外。穆拉里听说有6600升汽油刚刚运到这个加油站,因此想来试试运气。
“过去10天我没有任何收入。如果没有汽油,我就不能出车拉客,如果不出车,我就没有任何收入。”穆拉里说,“我从1990年起就开始做突突车司机,从没有遇到过如此严重的危机,就算内战期间也没有过。”
〓 52岁的穆拉里和他的突突车。摄影:Prabhu
穆拉里不知道的是,之后的情况只会更糟。6月27日,斯里兰卡政府宣布暂停向普通民众出售燃油,禁令持续至7月10日。斯里兰卡电力和能源部长维杰塞克拉更于7月3日表示,斯里兰卡的柴油储备为12774吨,汽油储备仅剩4000吨。其中汽油储备仅够一天使用,下一批汽油预计要到7月22日至23日才能运抵该国。
在贾夫纳,突突车司机大多开的是配有二冲程发动机的老式三轮车,相比首都科伦坡常见的四冲程车,它的油耗量更大。但政府优先将燃油供给了科伦坡,这意味着贾夫纳的司机们将面临更严重的燃料短缺。
〓 2022年3月2日,科伦坡的锡兰石油公司加油站,一名男子在购买柴油前整理油罐。
穆拉里开突突车已经26年了,他先是开了6年租来的车,直到26岁那年攒够钱买了自己的车。他的突突车在车队中非常显眼,因为车顶上架着一辆老式黑色自行车。“要是汽油耗尽,我能骑自行车回家。”他说,加不到油的时候,他也会骑车送孩子们去学校。
穆拉里是家里唯一的顶梁柱。他的妻子五年前因病去世,从那时起,他成了一名单身父亲,独自照顾两个女儿和一个儿子。14岁的儿子如今在一家寄宿学校读书,两个女儿还留在身边。
最近几个月,情况越来越糟——他至少要排上十几个小时才能加到油,但这些油都耗在了寻找顾客的路上,最终没赚到什么钱。
“如果加1500卢比(约3.5升)的油,在目前情况下,可以勉强赚到2000卢比。”穆拉里说,“但很多人已经减少出门或开始骑自行车了,根本没什么乘客;即使能载到也都是本地人,我不能涨价涨得太离谱,价格太高他们就不坐了。我真是进退两难。”
由于油价飙升,以前5公里路程突突车司机一般要价500卢比,如今被迫涨到1100卢比。最近,斯里兰卡政府根据车辆类型进行定量供应,比如两轮摩托车一次可以加1000卢比的燃油,三轮突突车是1500卢比,汽车和重型车辆是5000卢比。
〓 2022年6月27日,斯里兰卡科伦坡,骑摩托车的人们在领取代币后排队购买汽油。
司机们说,贾夫纳有约1.2万-1.5万辆突突车,每辆车至少要加到3000卢比的燃料才能赚到钱。可如今,他们只能购买到一半的量。为了节省开支,很多司机说,他们每天只吃一顿饭。
眼下危机比内战严重得多
在司机们收入枯竭之际,日常生活用品的价格却随着通胀率一路飙升——大米从120卢比涨到320卢比,一袋面包从60卢比涨到180卢比,一个鸡蛋原先是15卢比,现在要50卢比。
“以前,我们全家人每顿能吃上一袋半的面包,如今已经买不起了。孩子们饿了只能靠饼干顶着。”穆拉里说。
作为沿海城市,贾夫纳的渔业资源本来十分丰富,但由于渔民买不到煤油驾船出海,鱼价也开始疯涨。即使前两年疫情期间,一公斤鱼的价格也只有200-300卢比,随着经济危机的到来,这一价格在今年1月涨到1500卢比,目前更飙升至2500卢比。于是,鱼慢慢从普通人的餐桌上消失了。
到了下午2时,队伍只往前移动了不到一半距离,但穆拉里仍保有希望。每隔几分钟,他就推着车往前挪动一点点。为了省钱,他中午选择不吃饭。大部分突突司机也和他一样,饿着肚子干等。
“以前,我至少能负担得起全家的一日三餐。但如今,我一天顶多吃两顿饭,有时就只一顿。没有收入,政府也没提供任何支持。这让我如何养活孩子们?”他忧心忡忡地说。
穆拉里和家人住在一处租来的房子里。说是房子,其实只是三间昏暗、低矮的棚子,一间用来储物,两间用来住人。开突突车之外,穆拉里还做一些木工和裁缝活儿,或是其他任何能找到的零工补贴家用。院子里堆满了金属、木头等废旧物品,他也会通过转卖废弃物来赚点小钱。
〓 穆拉里平时也做木工挣钱。摄影:Prabhu
这间小院子每月的租金为1万卢比(约合185元人民币)。在疫情封锁和经济危机里,租金不降反升——过去五年内涨了约70%。
“我们的生存变得越来越艰难。如果情况更糟,我宁愿饿死,也不愿贷款,遭受放贷者的威胁。”穆拉里说,“最坏的情况下,我将开始变卖家庭资产,例如电视、搅拌机、收音机等。”
到了下午5点,穆拉里已经排了8小时的队,他终于看到了加油站的招牌。此时,他再次提起那场持续了近三十年的内战。他觉得,眼下的危机要严重得多。
“即便战争期间,我们也能买到煤油来驾驶三轮车,现在连这个都没了。此外,在那时,我们从没出现过食不果腹的情况,因为有很多国际援助和食物送到这里。如今,我们却挣扎在基本的温饱线上。”穆拉里感慨道。
“政府把我们往后推了一把”
长队中的很多人都有着类似的故事,包括一些家境尚可的中产阶级。他们也像穆拉里一样,要花上十几个小时排队加油。
〓 斯里兰卡北部省排队加油的民众。摄影:Prabhu
当记者在另一条摩托车队伍中遇到萨玛(Rishantini Hariswara Sarma)时,她已经排队15个小时,为的是给自己的电动车加油。当被问及职业时,她摘下口罩,提高音量说,她的丈夫是一名印度教婆罗门祭司。说完,她满意的神情消失了。现在,她需要的是汽油——由于校车价格涨了三倍,她只好自己接送孩子们去学校。
在首都科伦坡,很多学校在燃油短缺中宣布将课堂换到线上,但在贾夫纳这样的小城市,很多人没有上网课的设备,学校依然维持线下授课。35岁的萨玛有三个小孩,当她排队时,11岁的大女儿要负责照顾1岁多的妹妹。
燃油的短缺彻底改变了萨玛一家的生活。她将厨房的煤气罐换成了柴火,从搭乘汽车转向骑电动车出行。即使如此,生活依然捉襟见肘。萨玛算了一笔账:一个12.5公斤的煤气罐价格是2460卢比,可使用两个月;但现在,她每两周要花至少3500卢比来购买柴火。
萨玛表达了对现政府的强烈不满。“政府非但没有改善(我们的生活),反而把我们往后推了一把。无论他们声称提供了什么(援助),都没到达普通人的手中。”她也认为,现在的情况比内战时期更糟,“我们需要换一个新政府”。
在街头彻夜排队时,没人能料到局势会如此急转直下。但事实上,酿成噩梦的经济危机并非祸从天降,而是一场酝酿了数年的风暴:高负债的经济发展模式在新冠疫情中遭遇重击,旅游、出口、外劳汇款等外汇减少,不合时宜的绿色农业革命引发粮食短缺恐慌,持续数月的俄乌战争冲击全球能源供应链……斯里兰卡就像一艘四处漏水的船,最终被这场致命的外汇危机击沉。
〓 2022年6月11日,斯里兰卡新任总理维克勒马辛哈在科伦坡接受美联社采访。他表示,因为斯里兰卡正“在前所未有的经济危机中拼命寻找燃料”,可能“被迫从俄罗斯购买更多石油”。
燃料短缺早在去年就初现端倪。当时,斯里兰卡外汇储备连创新低,主权信用评级被不断下调。到了11月中旬,为节约外汇,斯里兰卡关闭了国内唯一一座炼油厂,引发公众恐慌。
民众认为,斯里兰卡总统戈塔巴雅·拉贾帕克萨和他的哥哥、时任总理马欣达·拉贾帕克萨未能作出有效应对。今年2月,政府承认没有足够外汇来购买燃料。包括科伦坡在内的城市开始经历每天长达十小时以上的停电,加油站外排起长队。一些地区的人们为争夺有限的库存而发生暴力斗殴事件。
成千上万的民众走上街头,在科伦坡进行和平抗议示威,要求总统和总理下台。巨大的反对声浪中,马欣达于5月9日黯然辞职,由维克勒马辛哈接任。
〓 斯里兰卡前总理马欣达·拉贾帕克萨。2022年5月9日,他在抗议声中宣布辞职。
然而,民众对此并不满意,抗议活动愈演愈烈,直到7月9日冲击总统府。斯里兰卡议长办公室当天证实,总统拉贾帕克萨已告知议长马欣达·亚帕·阿贝瓦德纳,他将于7月13日辞职。另有消息称,被逼辞职的总统和总理均被转移到“安全地带”。
〓 当地时间2022年7月9日,斯里兰卡科伦坡,当地爆发近期以来最大规模的游行示威,示威者冲入总统府邸。
阿贝瓦德纳表示,各党派领导人的会议做出了几项决定——包括总统和总理应尽快辞职;议会将在七天内选出代理总统。该国将在代理总统的领导下,由议会任命新总理并组建过渡政府。以上步骤完成后,斯里兰卡将举行新的全国选举,并选出新的议会。
“这个国家已经没有希望了”
当送餐员和司机彻夜排队的时候,很多城市已然变成了巨型停车场。人们毫不掩饰对现政府的不满,期待能依靠政局更替扭转局势。
26岁的穆罕默德(Mohammad Shan)没有参与抗议活动,并非他不想参加,而是他的时间都花在了排队加油和送餐上,根本抽不出时间去示威。
穆罕默德在首都科伦坡的一家必胜客做送餐员,《凤凰周刊》遇到他的当天,他正和同事们站在排队加油的队伍中,聚在一起用手机看板球比赛。过去的三天,他每天要花上六七个小时来排队加油,但每天都空手而归。这一次,穆罕默德有希望加到油,因为傍晚时他距离加油站只有300米远。
〓 必胜客送餐员穆罕默德和同事们一边聊天、一边排队。摄影:Prabhu
“我的收入取决于送餐量。今年3月前,我每月能赚到4.5万卢比,现在不可能了。”他说,“刚过去的5月,我才赚到不足2.6万卢比,6月不知道还能不能拿到这么多。”因为订单减少和燃油短缺,他的收入两个月来下降了近四成。
身为年轻人,穆罕默德也将希望寄托在了未来总统的身上。他呼吁说,“戈塔巴雅和他的政府必须下台,为更好的、更年轻的政治家让路。”
另一条突突车的队伍中,45岁的普瑞雅(Vasanthi Priyadarshini)是唯一一名女司机。她的两个孩子坐在后座,姐姐怀里抱着还不到一岁的妹妹。普瑞雅推着突突车缓慢向前挪动,其他司机不时给予帮助。
〓 45岁的普瑞雅带着两个孩子一起排队。摄影:Prabhu
“我丈夫在十年前得了肝病,干不了重活。从那时起,我就开起了突突车。眼下,我们正遭遇十年来最大的危机。”普瑞雅说。
作为四个孩子的母亲,普瑞雅有着高达90万卢比的贷款,是当年盖房子时借的。如今她每个月要偿还4.1万卢比,利率为8%。遭受了疫情、通胀和燃油短缺的接连打击,她已心力交瘁。“以前,每加上500卢比的汽油,我可以挣2500-3000卢比。但今天,要赚这么多钱,我要花好几天排队加油、等待顾客,算下来基本没什么利润。”
经过了长达9小时的等待,穆拉里几近绝望。距离加油站一步之遥时,他被工作人员告知,今日燃油已经售罄。他知道这不是真的,因为有好几位穿着警察和军队制服的人绕过队伍,直接将摩托车开到加油机前,引发其他人的不满。工作人员立刻拉起塑料绳,摆出售罄的指示牌。
在加油站前徘徊了十几分钟后,穆拉里无奈离去。回到家后,他终于喝到了时隔十小时的第一口水。
因为停电,两个女儿只能坐在院子里。15岁的大女儿瑞纳姆亚(Renuramya)在读高中,她的梦想是去英国读法律专业。但眼下,由于频繁断电,她甚至没办法用手机学习,也不再奢望能在晚餐吃到鸡肉或鱼肉。穆拉里会在早上为全家人做好一天的蔬菜咖喱,孩子们只能以此充饥。
〓 穆拉里和女儿在自家院子里。摄影:Prabhu
“这个国家已经没有希望了,我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穆拉里说。此时,黑市上一升汽油的价格涨到了1100卢比,新闻里,斯里兰卡政府劝大家继续节省燃料,因为下一批汽油要在近一个月后才能运抵。因无法给发电机提供足够燃料,政府还宣布,自7月4日起,全国范围内每天停电最长3小时。
编辑丨漆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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