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在全球最幸福国家,她在精神科接触数不清的孩子,道出芬兰教育的另一面……
看点 提起芬兰,自然联想起一派绮丽风光;而芬兰教育,即使在发达国家中,依旧是尖子生般的存在。然而美好背后也暗藏阴影,最幸福国家的另一面,是冠绝北欧的抑郁症发病率?居芬兰20年的社会工作者小艾,为我们剥起这颗洋葱,越往深处,越能得到芬兰教育更多的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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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丨柯察金 编丨Leon
芬兰,550万人口的国家,近些年在国内愈发出圈。凡举教育的正面例子,往往是“瞧瞧芬兰吧”。
前段时间,《世界幸福报告》新版出炉,芬兰竟已是连续第六年,被评为全球最幸福的国家。
然而,即便是在圣诞老人的故乡,现实也非童话。
小艾,20年前便到芬兰。现就职于一家公立医院的精神科,同时也是名社会工作者。这些年来,她呵护、帮助过的“问题”孩子,已经多到数不清了。
仿佛从山之南坡忽转入北,小艾分享了“最幸福国度”的另外一面:
芬兰的抑郁症发病率,在北欧国家中最高,有超过50万人患有轻度或重度抑郁症;约两成的青少年儿童,存在着各种心理健康问题。
幸福,抑郁,看似两个极端如何被写到一句话里?芬兰的社会与教育体系又是如何应对?和小艾老师的深度交谈之中,外滩君对芬兰及其教育,有了全新的理解。
芬兰版“漫长的季节”
最初,小艾其实是在公立医院的骨科做护士。她开始时不会想到,今后竟会一直和诸多小友打交道。
前后待过好几家医院,但不管是在哪家医院,她都发现一个现象:总有精神科容纳不下的青年、青少年,要被送到其它部门,包括骨科。
“精神科总是爆满,住院部总是排不上,于是骨科、血液科各个科室‘天南地北’,开始分散这些孩子。”
“这些孩子”,有着各式各样的心理健康问题,抑郁,心理创伤和暴力,成瘾问题,焦虑……
有人的地方,就会有各种问题,但超出平常的那部分呢?在芬兰的这么多年,很多本地的朋友会跟小艾说,芬兰人是有“抑郁基因”的。
在前段时间的热播剧中,“漫长的季节”只作为一个象征,但对于芬兰来说,却是字面意思。
虽然拥有绚烂的极光、绝美的自然环境,但芬兰人用脚投票来说明,这块地方并不那么宜居。每年,殷实的芬兰人都会在冬季去到其它国家,近则西班牙、意大利,远则美国佛罗里达。全世界阳光充足的地方,都有“芬兰村”。
缺乏光照似乎是一种结构性的诱因,它导致人的睡眠受影响,使人孤独、易焦虑,并且一代一代循环往复,和其它因素综合叠加在一起,造成了一批“有问题”的家庭:
问题家庭的母亲,孕期往往没有跟踪、也没有过什么像样的检查,“出生在这些家庭的孩子,可以说自呱呱坠地,便成了社会问题。”
有一个地狱笑话:为什么北欧的人可以那么幸福?因为不幸福的人都自杀了。黑暗与寒冬,仿佛上天给芬兰关上的一扇窗。
心理健康出状况的孩子们,犹如身陷沼泽,能拉起他们的,只能是系统性的外部力量。
好在,芬兰有着完备的“人造光源”。
多方合力,帮助孩子健康成长
刚开始在骨科科室接触到“分散”而来的小友们,小艾感到很是有心无力。
她和同事能做的都很有限,无非是提供一些安定药物而已。除此之外,“什么都不懂,不知道怎么说话。”外加上,随着自己儿子的慢慢长大,她渐觉“孩子的教育太难”,怎么和孩子交流,是门大学问。
于是,小艾又自主地回到学校继续充电几年,主修儿童行为规划和青少年抑郁。主要的想法,是能为孩子多做点什么。
毕业后,小艾转到医院的精神科;另一半时间,任职于一所“儿童之家”,该机构非福利院,而由社会工作者、医生、心理学家、教育专家等不同领域的专业人员组成,根据不同家庭和儿童的需求,进行个性化的支持。
这些年来,小艾和她的同事帮助了很多孩子和家庭,改变了一些人的命运轨迹,其中甚至包括她的邻居——事情简要概括便是,她第一时间发现了邻居小孩Lily(化名)的心理问题,及时干预,帮助孩子重新走上人生正轨。
透过Lily的案例,我们也可以看出芬兰在儿童心理健康保护方面的几个要点。
其一,管“闲事”到底
在小艾印象里,Lily这个她看着长大的邻家女孩,模样漂亮,也聪明可爱;但当Lily到青春期的时候,小艾敏锐地注意到她发生的一些变化。
“一开始很微妙,只是觉得她身边的朋友不太对劲”,毕竟在医院识人无数,小艾隔着老远都能闻出“药”味。没想到Lily,居然学坏了。
在儿童保护方面,芬兰是素爱“管闲事”的。
“如果医护人员在医院,听说或发现了孩子身上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会立刻向上通报,家长没有权利说不——芬兰的孩子,首先是属于芬兰的。”
不过,小艾和邻居家毕竟是朋友。她首先跟Lily的父母亲做了沟通,但并未引起对方重视。
“当内心敏感的孩子,碰到神经大条的家长,真的是一场灾难。”——Lily的父母没什么不良嗜好,但“教育方面属实不到位,习惯性地忽略孩子的感受。”
Lily还有4个兄弟姐妹,她作为老二,面临着来自家庭很大的压力。久而久之,自我认知出了问题,跟嗑药的同龄人混在一起。
在Lily的父母那里得不到回应,小艾向老师寻求建议,得到的回复是“继续、立即干涉”。就这样,Lily进入到国家的儿童保护程序。
其二,系统互联互通、学业暂时靠边
为了帮助一个孩子,社会工作者经常性地游走在学校、医院等各个系统之间。包括和医生同步治疗进度、商讨下一步的治疗方案,和老师了解孩子在学校的近况,“医生如果说问题严重,孩子在学校就得停课”……各个系统之间是互联互通的,因为孩子的情况也在每天发生着变化。
国家定期给孩子发放援助金,买衣服、健身、存着……爱干嘛干嘛,不过问钱怎么花。想方设法,先把孩子注意力转移到积极健康的事情上——Lily当时除了每个月几百欧,还得到政府购买的一整年马术课,就是为了放松她的身心。
像Lily这样状况较轻的孩子,照常上学,但时间会缩短;倘若不适应,去普通班;再不行,去特殊学校,一个孩子就跟一位老师学……这个过程,不管是需要几个月还是一两年,不计较时间。
当孩子的心理出现问题时,其它一切,包括学业都可以被搁置。“如果这时候再施压,真的就一辈子都完了。”
其三,重建而非收容
比Lily情况严重的、无家可归的孩子,在芬兰,会被安置在寄宿家庭中。这些家庭会提供食宿和照顾,同时也会给予儿童情感上的支持;
芬兰还有“儿童村”,提供安全、稳定和有益的家庭环境,帮助儿童重建他们的生活。
小艾自己家里头,就会常备几个空房间,正为了应对某些突发状况。
包括儿童之家在内,这些机构的目的不是收容,而是重建。所以小艾说,“芬兰其实是没有一般意义上的福利院的。”
小艾做孩子们的监护,也做他们的朋友。她和同事经常把孩子带回各自的家,和健康的孩子玩在一起,洗桑拿、睡觉、遛狗。孩子们很喜欢小艾的狗,她常用这个作为“诱惑”,引导他们在白天更好地表现。
即使孩子成人后,社会工作者仍会操心。Lily那时候,便被小艾特意请到她家开的民宿来工作,“人有了收入后,对生活的态度就会得到改善。”后面还帮助Lily做职业和人生规划。现在的Lily,已经有了份稳定的工作和健康的友谊。
小艾还给Lily的父母做工作,跟他们一点点把原因掰碎了,教他们怎么跟女儿沟通、怎么关心孩子。“只有父母有正确的自我认知,孩子的自我认知才能恢复。”渐渐地,Lily又愿意像小时候那样喊爸爸妈妈。
听到Lily的故事,外滩君不禁感慨,芬兰真的是举社会多方之力,来托举和保护一个孩子。
除了制度的严密、系统的互通、社会工作者的努力,如果说还有什么贯穿其中的,当然还有芬兰的教育理念。
教育是最好的光源
小艾觉得,芬兰教育最好的一点,就是“不着急”——这一点,不单是指对心理健康已经出问题的孩子。
社会环境首先是如此。小艾认识的不少医生,都不是按部就班地跟着社会时钟走。芬兰人有自己的时钟。有天他们自己想做医生了,就回去考——尽管芬兰高中会分流,但不管普高职高,都能考大学,取决于孩子想不想。
有孩子三年级还不会看表。小艾说,这在芬兰不是事儿,慢慢来。
小艾的两个儿子在高三。没什么计划和安排,一路放养过来的。从他们上高中后,她就没再进入过学校的系统查看过儿子的学习,但两个娃都很清楚找到自己想做什么,一个喜欢心理学、一个喜欢数学物理。
小艾和她的两个儿子
大儿子以前喜欢打游戏,家里网不好,气得要砸墙。芬兰教育里,没有惩罚,孩子们做错事情,和他们分析原因,分析行为举止,找出来方式方法。
小艾是这么做的,跟孩子沟通,不指责、讲事实,说明家里位置偏了,信号找了运营商也修不好,这是客观事实;不下结论,多提问,“爸爸已经付出过努力了不是么?”,“你不小心把自己伤到就不好了不是么?”……
大儿子要去赫尔辛基市里参加电竞比赛。小艾知道孩子想法太单纯,“以为大咖是那么好当、奖金那么好拿的”,但这话不对孩子说,她反倒鼓励孩子赶紧去,跟赫尔辛基三千多个青少年切磋切磋。
几天后儿子回来了,说再不去了,接着打篮球、踢足球、该干嘛干嘛。孩子正确的自我认知,不是靠说教。
小儿子的性格跟哥哥相比,明显要内向点——小艾说,很多人以为芬兰人人社恐,其实不是。“社恐”是种精神障碍,在屋子里不敢出来,要吃药的。内向的人不是不擅交际,只是圈子小点。芬兰人和朋友之间,照样是玩得开的。
内向的小儿子,也“挺美”,经常跟朋友骑着自行车去环游。“在芬兰这,我们都叫‘自然孩子’,不喜欢鞋,衣服顶多两三件,出门不住宾馆,弄个小吊床,睡在两棵树中间。洗澡就在小溪小河边弄点水。”
尽管社会和经济发展世界领先,芬兰的大部分地区,仍然极其空旷、偏远,10%的领土是水域,70%的领土是由桦树、云杉及松树形成的森林。自然教育,无需刻意,不必写进教材。
外向、内向,都挺好。芬兰的教育不盯着孩子的缺点,“拿缺点跟别人的优点比,那这个孩子永远是差的不是么?”
故而芬兰避免整齐划一,而是给不同的孩子别样选择。就拿数学来说,高中数学课程分为长数学(Pitkä matematiikka)和短数学(Lyhyt matematiikka),后者只包括基础数学知识、代数和几何等内容,涵盖的知识点较少,难度也相对较低。
如果不是想进数学等少数专业,没必要所有孩子都去啃微积分。把精力放到感兴趣的事情上、去放大自己的优点,想干什么都行。
“儿子初中就有专门的政治小组——现任总理Marin,芬兰历史上最年轻的女总理,父母都是工薪阶层,她就是中学时候就发传单、搞倡议——所以,主要是把孩子兴趣激发出来,让他放手干。”
小艾拍摄于芬兰高中的全校舞会
芬兰的教育不着急,还体现在整个体系“不鼓励黑马”,比起竞争,更强调合作。
小艾在医院里工作时就感受到,咋咋呼呼喜欢冒尖的人不受欢迎。在学校也是一样,孩子通常在小组中合作学习,教师通常鼓励学生之间的互动和合作,学生之间的竞争很少。
鉴于芬兰的人口也就跟上海浦东新区相当,这种文化符不符合亚洲体质,另说。但比起寒冬与极夜,内卷带来的心理问题,恐怕才严重得多。对于芬兰而言,“不着急”的教育理念,是驱破长夜的最好光源。
这种教育理念不但滋养孩子,还改变大人。
小艾坦言,都是第一次做父母,很多事情也是在不断学习中。
以前她和儿子相处,也存在过问题,印象最深是儿子有次哭着对她说,“我尽力了,为什么还要求我这么多。”
那以后,她格外注重孩子的感受。儿子十二三岁时,小艾有次因为某件事发了脾气,把杯子摔了,后来到儿子屋里,“我给他鞠躬、道歉,说这种粗暴行为是不应该的。反倒把他吓一愣。”
小艾笑道,面子嘛,没什么好要的。该道歉的时候就道歉。
有的家长跟孩子相处,辅导作业能把自己的手给敲骨折;小艾是反过来了,跟无数个孩子打交道,还是喜欢孩子。脾气越来越好、笑容越来越灿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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