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忍|几十年坚持申请入党的父亲
【留美学子】第3001期
9年国际视角精选
仰望星空·脚踏实地
【陈屹视线】教育·人文·名家文摘
入党
-父亲节怀念先父董鸿钧
文:朝歌
父亲去世41年了,出国38年来,总想写点文字纪念他。不仅因为我是他唯一的儿子,而且还因为他是个小人物。小人物往往是容易被人遗忘的。
在我的记忆中,父亲的形象比较模糊。他在一个建筑单位工作,流动性大,一家人聚少离多。而且他的性格比较内向,加上“父道尊严”,平常跟儿女交流甚少。所以,我对他的了解,除了母亲告诉我关于他的点点滴滴外,主要还是帮他写入党申请书时听他说的。
父亲1916 年 8月18 日出生在河南省淇县良相董庄一个读书人的家庭。祖父是晚清秀才,读书人不善务农。到了父亲诞生时,家道已经中落。
父亲 18 岁那年,为了躲壮丁离乡背井,跑到山西太原做学徒,当了工人。1948 年底,解放军开始围困太原,采取“只许进不许出”的策略,围而不攻。太原城内一时粮食奇缺,民众饥饿待毙。
听母亲说,为了活命,父亲挑着担子,一头是两岁多的我,一头是行李,带着全家人深夜偷偷出了城。从死人堆里冒险穿过火线,昼伏夜行 40 多天,一路讨米要饭打短工,回到河南老家。
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初,父亲在北京基建局14队工作,被评为六级铆工。他为人诚实可靠,技术熟练,工作积极肯吃苦,多次被评为劳动模范。我小时候还把玩过他的奖章。
可惜好日子不长,一波又一波的政治运动开始在全国折腾。
1955年7月1日,中共中央发出《关于展开斗争肃清暗藏的反革命分子的指示》。无论城乡,人们经常可以听到群众集会呼喊“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口号。那年秋天的一天晚上,我做完作业上床准备睡觉了,只听门响,父亲下班回家了。母亲赶快给他热饭,一边问他,“怎么下班这么晚?加班了?”
只听父亲唉声叹气地答道,“还不是介老七那回事!单位开会要我交待。”
母亲说,“政府不是早就定案了吗?”
父亲没有作声,只是叹气。
后来,母亲告诉我,早年老家董庄村子里有一个好吃懒做的地痞无赖介锡山,外号“介老七”,是个大烟鬼,经常勾结土匪和日本人祸害乡里。祖父是村里德高望重的读书人,被村民推举为甲长,表面应付日本人,暗地里帮助抗日游击队和八路军。祖父责备介老七不务正业,多次欠交军粮军鞋。他怀恨在心,向日本特高科告密,说祖父勾结八路,将他抓走。我们家变卖家产,东凑西借600多元大洋,花钱托人,才将折磨得只剩下一口气的祖父赎了回来。
这件事激起全村人的公愤,为保一方平安,董庄全体青壮年男子一齐动手除掉了介老七。
土改时,介老七的外甥孙XX在地方政府当领导。县政府应他的要求,对董庄“杀害革命干部亲属”一案进行专案调查。最后结论说,“介老七被杀案系好人杀死坏人,不予追究。”
但是,结论归结论,介老七的外甥始终怀恨在心。他拿当地的村民没有办法,背地里却以权谋私公报私仇,每逢什么政治运动,他就以当地政府的名义,往我父亲所在单位寄黑材料。从五十年代到七十年代,每当政治运动来临,父亲都会莫名其妙地挨整,连我们后代都受到牵连。
也许是为了子女免受牵连,父亲是六十年代初开始申请入党的。他的申请书由他口述,我来执笔。此后,父亲每年都会在七月一日前递交一份申请书,并附上一份简历。每一份简历都会申述那个所谓“杀害革命干部亲属”的历史问题。
那时,我们全家已经随父亲单位南迁从郑州搬到了湘潭。1964年秋,湘潭市“社教”运动一开始,因为所谓的家庭政治历史问题,我被列入了“阶级队伍”的“另册”,从那时开始,多年受到“阶级路线”的歧视。
父亲不但自己在一次又一次的政治运动中反复受到审查,而且子女还因此受到牵连,他总觉得愧疚。本来就少言寡语的他,变得越来越谨小慎微。“文化大革命”中,别人都在“闹革命”,他却一个人天天按时上下班,像受管制的“四类分子”一样,埋头在车间干活儿。
1967年,湘潭市“文革”两派疯狂武斗。父亲担心我外出惹事,严令我老老实实呆在家里。无所事事的我每天上午读读书,下午收听Radio Peking的英语广播(偶尔也偷听一会儿美国之音和BBC的英语教学节目),练习听力。谁知隔墙有耳,邻居老党员M师傅的“革命警惕性”奇高。他跟别人说,怀疑我在收听敌台。
胆小怕事的父亲闻讯,着急万分。我跟他做了解释,并特地让他听了收音机里的《东方红》音乐声,他才放下心来。那个星期天,他专门请M师傅到家里喝酒。让他亲耳听到《东方红》。
父亲巧妙地帮我解脱了被怀疑收听敌台的罪名。在那个年代,这个罪名可不轻!
父亲十几年如一日坚持申请入党。但是,他每一次的申请都如泥牛入海,了无音讯。直到1981年7月1日,66岁的他才成为预备党员。按说,父亲终于如愿以偿。但是他那严肃的脸上并没有露出笑容。我们见父亲满脸沧桑和佝偻瘦弱的背影,都劝他退休,可是他不愿意。不知道他是担心党籍还没有转正?还是担心我们的收入都低,没有能力赡养父母?他没说。
1982年7月1日,父亲突然病倒,正好是他入党转正的那一天,离他六十七岁生日还差三个月。病来如山倒,来的是那么突然,令人不可相信。我闻讯急忙赶回家里时,父亲已经病入膏肓,短短半个月未见,竟消瘦得像变了一个人似的,眼窝深陷,整天痛苦得双眉紧蹙。我立即安排他住进医院。经医院复查,确诊是肝癌晚期。
二叔和三叔从河南赶到湘潭,执意要他“落叶归根”,他始终没有答应。是因为担心介老七的外甥还在老家当权?还是因为他不愿意离开在湖南工作的儿孙们?或许二者兼而有之。
在他生命弥留期间,单位领导到病房去探望。他刚从杜冷丁中苏醒,挣扎着坐起来,断断续续地说:“我还没有......完成党交给我的任务,对不起党......。”
我的眼圈湿润了。父亲一生战战兢兢、老实巴交地做人,勤勤恳恳地工作,在生命的尽头,他似乎只会重复那个时代宣传中的革命口号。
1982年10月24日午夜,父亲从昏迷中醒来,似乎要跟我们说什么话。只见他费力地睁开浑浊的眼睛,往病房门口使劲地看了看,用虚弱得不能再弱的声音胆怯地问我妹妹:
“这里有外人吗?”
妹妹说没有。他大口喘了一口气,“你们要团结好,照顾好你妈......。”
说完,父亲便长睡不醒了。
湘潭混凝土制品厂为我父亲举行了隆重的追悼会。工会主席亲自主持,全厂车间班组代表参加,党委书记高度评价了他任劳任怨的一生,夸他几十年坚持不懈地争取入党。
多年后我才得知,湘潭混凝土制品厂在单位大礼堂追悼一名普通工人是厂史上唯一的一次,可惜父亲永远也不会知道了。
“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勞。”
子欲养而亲不待,父亲节之际,远在落基山下的我谨以此短文略寄哀思。
作者其它作品链接
作者 董守良(朝歌)
原湖南科大外国语学院教师;原湖南省广播电台播音员。原加拿大广播公司CBC与加拿大国际广播电台特约记者,英国广播公司BBC节目制作人兼记者, OMNI电视台任记者兼翻译主播。
与中国知名作家谭元亨合作出版《双枪将军马坤-孙中山的犹太保镖》(北京西苑出版社,2012年),荣获加拿大第二届国际“大雅风”文学奖和首届华人影视文学奖,出版译著《营救杰登女王》和《古老的话剧》(海燕出版社,2017年)。2022年,荣获第七届中加国际电影节剧本大赛奖。
【留美学子】近期发表
精选汇编 ↓↓↓ 百篇尽收眼底
汇编1-21期
汇编1-35期
汇编1-30期
汇编1-26期
1-30期
喜欢就点“赞吧↓↓↓↓
微信扫码关注该文公众号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