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以为自己能当个好爸爸,但身为人父之后,才知道这有多难。这是一个需要不断调适的新角色,而且永远不清楚怎样才是对的,因为并没有一个标准模板在哪里。我向来算得温和、理性、自制,这并不只是我自吹,工作没几年,同事马姐就说我沉稳得和年龄不相称,她端详了我一下,笑着说:“真想不出来你发怒会是什么样子。”但我在孩子面前也抓狂失控过,还不止一次——然而即便吼了也没用,反倒更加一地鸡毛,那随之带来一种复杂深邃的挫败感:我竟然变成了自己一再告诫不能成为的那个样子。小时候痛恨父亲的顽固、不肯认错,那时我就想着自己将来身为人父了不能这样;但现在,我有理由怀疑,自己是否给孩子留下了更好的父亲形象。
老二阿福还不到8岁的时候,有一次就直言不讳:“很多中年男人在家里都没什么地位,在家里被儿子欺负,等我娶老婆了也会这样,所以我才不要结婚。”(2021/4/27)只有在我生日的时候,他才宽宏大量地表示:“今天就让爸爸高兴一会吧,吹口哨我也不制止你了。”有一阵他总把“我是你爸”挂在嘴边,想必他觉得当一个坏小子很酷。不过他有时倒也会思索:“为什么说‘我是你爸’就觉得爽到了?真的当了别人爸爸,好像一点都不爽啊。”(2021/5/6)还有一次,他说:“我之所以想单身,就是因为不想吃孩子的剩饭。”因为在家里,他们兄弟俩没吃完的,都归爸爸扫尾。久而久之,家里都习惯了,有时Suda就会指着一盘菜问我:“你要不要吃这个?这没人吃。”说完她也意识到哪里不对劲,笑着宽慰我:“爸爸处于家庭食物链的底端,但站在了道德高地上。”
道德高地其实也并没有,何况那也没什么用,既未必能赢得孩子的爱,更不见得让他觉得这是个值得效仿的榜样。看日剧《重启人生》时就发现,不管重启多少次,主角在青春期的时候都会很厌恶爸爸。如果人是通过反抗父权才得以成长,那爸爸的主要功能看来就是提供了一个反抗对象。就像心理学家弗洛姆说的,反抗父母的那种愤怒,虽然是“缺乏自尊的象征,但它却是迈向健康发展的必要一步”,话是这么说,自己成为被反抗、嫌恶的对象,毕竟并不好受。
老大从小就像个“小大人”,父子间很少有什么冲突,以至于有时我都担心他会不会缺乏反抗意识,直到后来发现,他好像对老师的批评也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老二则截然相反,他既对权威顺从又叛逆,很听老师的话,但又会做小动作,很粘妈妈,但总是以挑战爸爸为乐。
在班上学会了“电摇”之后,回到家里,他就电摇爸爸。哪怕我一开始不知道他这是什么意思,但也知道他必定是在挑衅。说教是没用的,忍了只能让他变本加厉,重申父权来压制他也最多只是一时安宁,将来还会猛烈反弹,到底拿这个小屁孩怎么办?
一次没有制止,下次他就会蹬鼻子上脸,摆出更具挑衅性的姿态对爸爸说:“小子,看我不顺眼是不是?要不要打一架?”妈妈也看不下去了:“你还真以为爸爸打不过你啊?老说这种无聊的话。”幸好他倒也有自知之明:“就是因为太无聊了,才说这种欠揍的话。”(2022/5/3)
七八岁的时候,“你以为你谁啊”是他口头禅,每天要在家里说无数遍。当然,他也好汉不吃眼前亏,有一次刚脱口而出“你以为你谁啊?老子是你……”一看妈妈倒竖眉毛,苗头不对,他接下去说:“是你儿子。”
有时他好像也不是在针对谁,就是忍不住要说,我们都开玩笑说下次要设置成手机铃声。一次他上厕所时喃喃自语:“你以为你谁啊,老子是你爸……”我过去一看,哥哥已经拿着手机偷偷在录了。
听了这段手机铃声后,阿福自己也笑了,他后来问:“为什么‘你是谁啊’听起来是疑问句,但‘你谁啊’就听起来显得轻蔑、挑衅?”我说:“前者是不知道,真的是疑问;后者往往明明知道,只是质问对方的凭什么。”他琢磨了一下说:“嗯,但如果问了‘你是谁啊’,再加上竖中指,就跟‘你谁啊’效果一样了。”
今年春的一天晚上,他起夜后洗完手,回到大床上,经过我脚边时,还不忘记把水甩到我脸上。早餐时啼笑皆非地说起,还没等我们质问他,他就矢口否认:“爸爸是在诬蔑我,你那时都睡着了,我从你脚边走过,怎么可能还特地去把水甩到你脸上?”虽然我说“爸爸并没有责怪你,更不想惩罚你,只是觉得好笑”,但这却让他更气愤了,因为他觉得我说的“好笑”隐含着轻蔑,是在把他当小孩子。
送他去上学的路上,他在骑行时愤怒地踢我的自行车。到校门口锁了车,他仍不肯进去,攥着拳头,眼红红的:“你要向我道歉。”我真的气笑了:“你朝爸爸的脸上甩水,我还要向你道歉?”那一瞬间,我心底里不由自主冒出一个念头:“我怎么会生出这样蛮横不讲理的孩子。”
他朝我大吼:“我讨厌你!你除了上班赚钱,什么都不会!你根本不了解小孩的心思!你就是想让我丢脸。哪个大人像你这样器量狭小?抓住一点小事就大做文章,跟小孩斤斤计较,你像做爸爸的样子吗?哥哥就是遗传了你这脾气,所以也那么讨厌。你把我一早上的心情都毁了,你必须给我道歉!”
那真是巨大的挫败。如果在街上遇到这样一个小孩,我根本不会多看一眼,但这却是我儿子。我还得克制住自己内心的狂怒,对他说:“爸爸相信你没有恶意,请你也相信爸爸没有恶意,好吗?快去上学吧,别迟到了。”他这才急匆匆系好红领巾,朝校门走去。
还是小时候更可爱。阿福回顾人生时也感叹过:“小孩到二年级以后就开始慢慢不乖了——大部分都是这样,还有一些是从小皮到大,就像我。”
虽然2岁以内的孩子照顾起来也很心累,但那是全然不同的感觉。现在还记得,家里有了孩子之后的一个变化:当你心情不错想要唱个曲子的时候,发现自己哼的其实是儿歌。在弟弟出生之前的三年半里,小毛独占着我们对孩子的关注,回想起来,可能那时初为人父的我也确实更用心一些。所谓“第一个照书养,第二个照猪养”,老大成长中的点点滴滴,对于我来说都是全新的经历,虽然那时也很忙,但陪伴孩子读书、游戏的时间总是有的,也不需要考虑分给哪个孩子。
小毛5岁时说过:“My dad is super funny.”对于我这个讲笑话都很少有人笑的人来说,这是个难得的褒奖,而且居然还出自儿子口中。这是一朵来自不易的小红花,是和他做各种游戏、跟他开玩笑、扮鬼脸换来的。阿福小时候有点蠢萌。5岁时有一次,他在拉大便,但开着门,我刮胡子时看见,吐舌头做了个鬼脸,他咯咯直笑,我又这样做了两次。他很开心,过了一会,对小毛说:“哥哥,你等会如果拉大便,会有非常好笑的事发生。”和哥哥不同,他从小就比较调皮。亲近起来,就拿我的肚皮打鼓,因为他说“肚皮就是乐器”,而坐在爸爸身上也比沙发舒服。6岁多时,他有次问:“爸爸,你要不要坐会儿?”我说不用。他过了会又说,你还是坐会吧。我想,难得他这么乖,那就坐会吧。结果刚坐下,他哈哈大笑,就一屁股坐在我腿上。在上小学之前,没有学业的压力,所谓“陪伴”,也就是这样一些游戏、打闹的家庭时光。父亲的“威严”差不多是不存在的。有一年冬天理完发回家,看到兄弟俩的洗澡水弄得满地都是,而且那么冷的天,披着浴巾就嘻嘻哈哈跑到房间里,也不擦身子穿衣服。我刚想呵斥了一下阿福,没想到小毛笑嘻嘻地说:“爸爸好帅。”一下子被他说得笑出来。
那时下班回到家,敲门过后,飞奔过来开门的通常都是小毛,边开门还会高兴地说一句:“爸爸晚上好!”那是很不一样的感觉。回想起来,他好像好几年没这样了。小毛仍然是个很细腻的孩子,但他在10岁以后明显越来越独立了。弟弟还时常要和妈妈一起睡,但他哪怕是在酷暑,也不愿意一起过来吹空调,宁可一个人睡。去年跟着妈妈到滇西北去看金丝猴,因为男生就他一个人,妈妈问他要不要过来,他说不要,就一个人睡在隔壁空荡荡、黑乎乎的大通铺房间里。也是因为他的独立性,使他显得比弟弟省心多了,似乎都不太需要我们照料,他自己就能照料好自己。他还会在家人生日时,给我们做生日蛋糕,因为他原本就很喜欢做这些手工;但我也开始意识到,他好像和我们的话变少了,本来就习惯放在心里,现在也不太会主动说出来。
我知道,孩子的成长也需要隐私,那种亲密无间迟早会被分离取代,但有时我又忍不住想,如果自己的孩子都不了解,是不是也潜藏着危机。有一次,我送他去一个郊野公园参加观虫活动,但约定的结束时间都过了,迟迟没见他出来。因为下面还要带他去上机器人课,怕衔接不上,我不免焦虑,问起一个家长有没有看到他,抱怨他一贯做事拖拉,那位妈妈吃惊地说:“原来你是小毛爸爸啊!你有这样的孩子还不知足?他上次和我们一起去伊春夏令营,昆虫、鸟类知识都很丰富,很会做标本,脾气又好,晚上还会给大家讲笑话,给我们留下的印象都非常好。”
他居然会讲笑话,这我都不知道。那一瞬间忽然意识到,我可能也没逃脱一般家长的老毛病,对自己的孩子总是批评多过赞扬,但我可能没有像自己以为的那么了解他。阿福控诉的“你根本不了解小孩的心思”也许是对的。
老天,要当一个好爸爸实在太难了,但至少,我会尽力反省自己不要成为一个坏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