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鼠为鸭”的今天,我们如何逃出鲁迅笔下“瞒和骗的大泽”?
6月1日,一则视频在社交网络上传播,视频显示一名学生疑似在学校食堂吃到“老鼠头”,而校方却回应称,已邀请学生共同对异物进行比对后,确认其为“鸭脖”,“该名学生已现场作出书面说明对视频内容进行澄清”。但是网友对于“鸭脖说”并不认同,出现“指鼠为鸭”的质疑和讨论。
日前,全民关注的“鼠头鸭脖”事件水落石出。江西省级部门联合调查组通报,判定异物为老鼠头部,顶格处罚涉事企业。
荒诞的“鼠头鸭脖”事件,不由令我们想起鲁迅先生写于一百年前的文章。他在《论睁了眼看》中写道,原本人一出生就会睁着眼睛看周围的一切,这是本性、本能,但中国人恰好在“睁开眼睛看”这个基本的能力上出了问题。
鲁迅一针见血地指出,中国人是用瞒和骗,为自己、为中国社会造出了奇妙的逃路。由此而产生了中国特色的瞒和骗的学术,瞒和骗的文学艺术,以及瞒和骗的教育,“由这文艺,更令中国人更深地陷入瞒和骗的大泽中,甚而至于已经自己不觉得。”
导读
《论睁了眼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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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一出生,当他睁开眼睛时,就“看见”整个世界了。鲁迅“看”二十世纪中国,并上溯到对中国几千年历史的观察,就是从这个常识出发的:要“睁了眼看”。
但在中国,要真正落实常识,比登天还难。这是因为“中国的文人,对于人生,—至少是对于社会现象,向来就多没有正视的勇气”,“先既不敢,后便不能,再后,就自然不视,不见了”。而“国民性的怯弱,懒惰,而又巧滑”,更是“用瞒和骗,造出奇妙的逃路来”,“也生出瞒和骗的文艺来”。特别是“显露缺陷的危机一髪之际”,就“即刻连说‘并无其事’,同时便闭上了眼睛”,“这闭着的眼睛便看见一切圆满”,“于是无问题,无缺陷,无不平,也就无解决,无改革,无反抗”——这就是鲁迅在观察(看)中国社会、文艺、中国国民、中国文人(知识分子)时,第一个,也是最基本的、惊心动魄的判断。
现在,已经是二〇二一年,我们重读鲁迅在近一百年前(一九二五年)的这一关于“瞒和骗的中国”的发现,有没有什么新表现、新特点?我们自己有没有逃出这“瞒和骗的大泽”?
我们终于明白,要在任何时候、任何问题上都“睁了眼看”,有多难、多不简单。
我们也终于懂得了鲁迅那句名言——
“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这是怎样的哀痛者和幸福者?”(《华盖集续编·记念刘和珍君》)
1927年3月,未名社
论睁了眼看
鲁迅像 1933年5月1日 摄于上海春阳馆
虚生先生所做的时事短评中,曾有一个这样的题目:“我们应该有正眼看各方面的勇气。”(《猛进》十九期)诚然,必须敢于正视,这才可望敢想,敢说,敢作,敢当。倘使并正视而不敢,此外还能成什么气候。然而,不幸这一种勇气,是我们中国人最所缺乏的。
但现在我所想到的是别一方面——
中国的文人,对于人生,——至少是对于社会现象,向来就多没有正视的勇气。我们的圣贤,本来早已教人“非礼勿视”的了;而这“礼”又非常之严,不但“正视”,连“平视”“斜视”也不许。现在青年的精神未可知,在体质,却大半还是弯腰曲背,低眉顺眼,表示着老牌的老成的子弟,驯良的百姓,—至于说对外却有大力量,乃是近一月来的新说,还不知道究竟是如何。
再回到“正视”问题去:先既不敢,后便不能,再后,就自然不视,不见了。一辆汽车坏了,停在马路上,一群人围着呆看,所得的结果是一团乌油油的东西。然而由本身的矛盾或社会的缺陷所生的苦痛,虽不正视,却要身受的。文人究竟是敏感人物,从他们的作品上看来,有些人确也早已感到不满,可是一到快要显露缺陷的危机一发之际,他们总即刻连说“并无其事”,同时便闭上了眼睛。这闭着的眼睛便看见一切圆满,当前的苦痛不过是“天之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于是无问题,无缺陷,无不平,也就无解决,无改革,无反抗。因为凡事总要“团圆”,正无须我们焦躁;放心喝茶,睡觉大吉。再说费话,就有“不合时宜”之咎,免不了要受大学教授的纠正了。呸!
我并未实验过,但有时候想:倘将一位久蛰洞房的老太爷抛在夏天正午的烈日底下,或将不出闺门的千金小姐拖到旷野的黑夜里,大概只好闭了眼睛,暂续他们残存的旧梦,总算并没有遇到暗或光,虽然已经是绝不相同的现实。中国的文人也一样,万事闭眼睛,聊以自欺,而且欺人,那方法是:瞒和骗。
中国婚姻方法的缺陷,才子佳人小说作家早就感到了,他于是使一个才子在壁上题诗,一个佳人便来和,由倾慕—现在就得称恋爱—而至于有“终身之约”。但约定之后,也就有了难关。我们都知道,“私订终身”在诗和戏曲或小说上尚不失为美谈(自然只以与终于中状元的男人私订为限),实际却不容于天下的,仍然免不了要离异。明末的作家便闭上眼睛,并这一层也加以补救了,说是:才子及第,奉旨成婚。“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经这大帽子来一压,便成了半个铅钱也不值,问题也一点没有了。假使有之,也只在才子的能否中状元,而决不在婚姻制度的良否。
(近来有人以为新诗人的做诗发表,是在出风头,引异性;且迁怒于报章杂志之滥登。殊不知即使无报,墙壁实“古已有之”,早做过发表机关了;据《封神演义》,纣王已曾在女娲庙壁上题诗,那起源实在非常之早。报章可以不取白话,或排斥小诗,墙壁却拆不完,管不及的;倘一律刷成黑色,也还有破磁可划,粉笔可书,真是穷于应付。做诗不刻木板,去藏之名山,却要随时发表,虽然很有流弊,但大概是难以杜绝的罢。)
《红楼梦》中的小悲剧,是社会上常有的事,作者又是比较的敢于实写的,而那结果也并不坏。无论贾氏家业再振,兰桂齐芳,即宝玉自己,也成了个披大红猩猩毡斗篷的和尚。和尚多矣,但披这样阔斗篷的能有几个,已经是“入圣超凡”无疑了。至于别的人们,则早在册子里一一注定,末路不过是一个归结:是问题的结束,不是问题的开头。读者即小有不安,也终于奈何不得。然而后来或续或改,非借尸还魂,即冥中另配,必令“生旦当场团圆”,才肯放手者,乃是自欺欺人的瘾太大,所以看了小小骗局,还不甘心,定须闭眼胡说一通而后快。赫克尔(E.Haeckel)说过:人和人之差,有时比类人猿和原人之差还远。我们将《红楼梦》的续作者和原作者一比较,就会承认这话大概是确实的。
“作善降祥”的古训,六朝人本已有些怀疑了,他们作墓志,竟会说“积善不报,终自欺人”的话。但后来的昏人,却又瞒起来。元刘信将三岁痴儿抛入醮纸火盆,妄希福祐,是见于《元典章》的;剧本《小张屠焚儿救母》却道是为母延命,命得延,儿亦不死了。一女愿侍痼疾之夫,《醒世恒言》中还说终于一同自杀的;后来改作的却道是有蛇坠入药罐里,丈夫服后便全愈了。凡有缺陷,一经作者粉饰,后半便大抵改观,使读者落诬妄中,以为世间委实尽够光明,谁有不幸,便是自作,自受。
有时遇到彰明的史实,瞒不下,如关羽岳飞的被杀,便只好别设骗局了。一是前世已造夙因,如岳飞;一是死后使他成神,如关羽。定命不可逃,成神的善报更满人意,所以杀人者不足责,被杀者也不足悲,冥冥中自有安排,使他们各得其所,正不必别人来费力了。
中国人的不敢正视各方面,用瞒和骗,造出奇妙的逃路来,而自以为正路。在这路上,就证明着国民性的怯弱,懒惰,而又巧滑。一天一天的满足着,即一天一天的堕落着,但却又觉得日见其光荣。在事实上,亡国一次,即添加几个殉难的忠臣,后来每不想光复旧物,而只去赞美那几个忠臣;遭劫一次,即造成一群不辱的烈女,事过之后,也每每不思惩凶,自卫,却只顾歌咏那一群烈女。仿佛亡国遭劫的事,反而给中国人发挥“两间正气”的机会,增高价值,即在此一举,应该一任其至,不足忧悲似的。自然,此上也无可为,因为我们已经借死人获得最上的光荣了。沪汉烈士的追悼会中,活的人们在一块很可景仰的高大的木主下互相打骂,也就是和我们的先辈走着同一的路。
文艺是国民精神所发的火光,同时也是引导国民精神的前途的灯火。这是互为因果的,正如麻油从芝麻榨出,但以浸芝麻,就使它更油。倘以油为上,就不必说;否则,当参入别的东西,或水或硷去。中国人向来因为不敢正视人生,只好瞒和骗,由此也生出瞒和骗的文艺来,由这文艺,更令中国人更深地陷入瞒和骗的大泽中,甚而至于已经自己不觉得。世界日日改变,我们的作家取下假面,真诚地,深入地,大胆地看取人生并且写出他的血和肉来的时候早到了;早就应该有一片崭新的文场,早就应该有几个凶猛的闯将!
现在,气象似乎一变,到处听不见歌吟花月的声音了,代之而起的是铁和血的赞颂。然而倘以欺瞒的心,用欺瞒的嘴,则无论说A和O,或Y和Z,一样是虚假的;只可以吓哑了先前鄙薄花月的所谓批评家的嘴,满足地以为中国就要中兴。可怜他在“爱国”的大帽子底下又闭上了眼睛了——或者本来就闭着。
没有冲破一切传统思想和手法的闯将,中国是不会有真的新文艺的。
钱理群教授在活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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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从三个角度勾勒鲁迅的面貌和他的作品。第一部分是鲁迅和当代的关系,追问当下的中国人特别是青年,为什么还要阅读一个140年前的作家的文章,这个问题最为迫切也最需要先行解决;第二部分对鲁迅的小说、散文、杂文等不同题材的代表作品进行文本阅读和分析,令人切实感受到鲁迅作品的魅力;最后一部分,则是回到鲁迅的年代,还原他的真实生活、工作场景,让读者从另外一个具象的层面获得对鲁迅其人的生动感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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