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河堤人头案:大学生考公上岸前,父母突然收到50万元 | 这个案子太邪门18
大家好,我是陈拙。
今年4月份公务员考试出成绩,我看见一挺极端的新闻,说有个女孩被父母强制考公五年,直接从科员变局长。
局长是她自封的,考公竞争太激烈,她在长期压抑下,被逼出了精神分裂。
我理解这对父母的出发点是好的,在一个充满不确定的时代下,他们更希望孩子能过上稳定的生活。
但在有些父母眼中,投机暴富比稳定更重要。
今年3月,刑警陈文章在河堤上遇到一起“河堤人头案”,头骨的主人是个大学生,已经成功过了公务员笔试。
就在面试前夕,人失踪了。
陈文章唯一的线索,是他的弟弟突然买了一辆宝马。
那孩子第二次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没有认出他。
毕竟当时他已经是一具白骨。
准确地说,是一个头骨,从上游漂来,挂在个钓鱼佬的钩子上,浮出水面。
最开始我并不知道自己见过他,只觉得有点邪性。
一般白骨是不立案的,水里漂个大腿骨小腿骨,说不好是不是意外溺水的,甚至有可能是死去多年被大水冲了坟的。
但这家伙只剩一个头骨,硬是给我们出了个难题——头骨的后脑勺,有一个触目惊心的凹陷。
不用法医说我也知道,这多半是被重击导致的外伤,里面有命案。
河水冲掉了他的面貌,冲散了他的四肢、脊柱、盆骨,就差挫骨扬灰,偏偏就剩下这一块头骨,留着这么无法忽视的罪证,不知道从多远的地方漂到了我们眼前。
简直就像六月飞雪,找我们伸冤来的。
其实当时队里已经有人在联系殡仪馆了。
头骨没有比中失踪人员库,意味着没有家人找过他,我们也没有死者的身份。河这么长,不知道是从哪漂来的,找尸源无从下手。
把他放到殡仪馆,等着将来有人认尸才是更稳妥的办法。
我在滩涂上搜索着剩下的骸骨,一边把脖子往羽绒服里缩,心里想起上一次白骨案,是个很不好的记忆。
2016年夏天的时候,我看过一个现场,尸首是在半山腰被放羊人发现的,遗骸已经被野狗啃食得不成人形,旁边的树上挂着一条腰带。
现场一塌糊涂,警察毫无用武之地,最后只能靠法医给了一个非常模糊的判断,说死者很有可能是自缢,脖子肌肉腐败断裂,遗骸从树上掉了下来。
后来死者的父母妻儿年年来队里找,一开始是找我的领导,后来又找我,我都不知道该怎么答复他们。
其实我一直有个疑问,死者去山里是去收山货的,为什么货款不见了?
但白骨能给的线索实在是太少了,我们既不能说这里有凶案,也不能说没有,心里堵得慌,一种有劲使不上来的感觉。
河漂子这个,仿佛就是当年的案子,我们把尸体一存,将来他的家人来找我,我该怎么答复他们?要我告诉他们这是溺亡,我实在说不住这样的话。
我试着按凶案的方式去看这个案子。
从上颌骨仅存的几颗牙齿上看,死者年龄应该在30岁左右,男性。
法医判断,死者的死亡时间超过四年,但骸骨在河道里应该没有这么久,可能一年以上,否则会被啃噬得更加彻底。
这说明死者可能是被二次抛尸?或者是埋尸的地方被雨水冲垮了?
这条河平均深度也就三四米,枯水期河面能缩一半,要是不熟悉水情的人乱抛尸,尸体过不了冬就会露出来。
能藏到现在,抛尸的人离河不会太远。
按理说嫌疑人不远,被害人肯定也不会太远,可怪就怪在询问了沿河附近的几个乡镇的派出所辖区,要么是没有失踪人口,要么就是被骗走搞传销之类的假失踪。
我想得头都痛了,没人报警,警察能做的事一下少了大半。
这个死者,仿佛被所有人抛弃了。
电话铃响起,我掏出手机一看,是刑科所回电话了。
电话那头兴奋地说,比中了,尸体就是你们那的,家系比中了现场附近的一个村,河里村。
河里村,这个地方我并不陌生,三年前我因为一个扫黑的案子和这个村子有过交集,我办公室还挂着村子里群众送我的一面锦旗:“扫黑除恶,人民卫士”。
再次来到河里村,这里还是像印象中那么漂亮,青砖红瓦,仿佛一个世外桃源。
村子和外面只有一条路,当年我还开玩笑说,要是打仗,他们可以把这条路炸了,就靠沙地上种花生养活。
之前在这里办完案子,村支书还跟我说,我是村里的恩人,有用得上的地方随时找他。结果三年间,这村子就没再出过一起恶性案件。
没想到我再一次来到这个村里,却是来报丧的。
老支书还攥着我的手跟我唠家常,把我当来走亲戚的了,我委婉地打断了他,问他村上有没有小子过年没回家,他们还没报警的。
村支书挠了半天头,给我列出来三个小青年,说是欠了网贷不回家了,觉得不算案子,就没报警。
但我们悄悄给这几户采了血,都不是。
一个大小伙子不见了,怎么会没人发现呢?
我索性把整个村子的信息都拉了出来,排除年龄不符的,剩下全采一遍。
这次的采集规模比上次大了许多,村民大概能从我们的只言片语中看出来是出了人命。
我也不怕把人惊了,还跟法医打趣说,嫌疑人最好是跑路,这样我们也不用费事了。
但法医真的把人比出来的时候,我就有点笑不出来了。
DNA比中死者的父亲叫高国庆。这个人,采集的时候我还和他聊了几句。
他说过他有个大儿子几年没回来了,我笔记本上清楚地记着他提供的信息:
“高远,大学生,传销离家出走”。
他被骗了,他儿子根本没有离家出走,而是早就就被人杀死在家门口。
“高远失踪之后,你们有没有找找他的同学和朋友?”
看着对面这对老夫妇,我压不住心里的火。必须承认,我这个问题问得很不礼貌,带着责备和质疑。
早干嘛去了,三年,怎么有人孩子死了都不找的?
高国庆在我的目光下越缩越小。他蹲在地上,一身旧袄子,人又瘦又黑,低着头只露出一个花白的头发顶,手一会在衣角搓,一会在腿上搓。
他唯唯诺诺地解释:“咱也不认识他同学,不知道去哪找啊。家里老二还没结婚,这个事也不敢声张。”
高国庆告诉我,2019年夏天高远大学毕业之后本来回村了,后来不知道是和什么同学联系,出要去做生意,问家里要钱。
家里听着像是传销,不让他出去,后来高远就跑了。
再后来,有个同学告诉过他们,高远去传销了,让他们别找了。
但其实那时候高远恐怕已经死了。这同学就是个障眼法。
旁边坐在沙发上高远的母亲低声呜咽起来。我比高远大一轮,但农村女人显老,高远母亲看起来就和我妈一般年纪。
他们才是失去孩子的人。我一下不知道该继续问这老两口什么了。
沉默了一会,我再一次开口,结结巴巴地劝高母放宽心,我们会给一个说法的,边说边心虚。
高国庆似乎是觉得丢人,抬头开始训斥妻子:“哭什么哭?这么多年了,就当远早死了!”
这样的气氛已经不适合我继续待下去了,我起身向高国庆告辞。
正当我要出门的时候,高母的抽泣夹杂着恳求的声音在耳边传来:“我什么时候能去看看远?”
其实高远的遗骸已经没有辨认条件了,我们处理完案子再把骸骨交给高家才是正常流程,可高母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
我告诉她,后天一早法医在那,到时候可以看一眼。
临了我又嘱咐高国庆一句,做好心理准备,明天看着点你老伴。
任何母亲都无法面对已经变成白骨的儿子。何况我听说,他们这个大儿子高远是个大学生,是村里这么多年读书最出息的。
没读过书的老两口教出这么个儿子,不知道花了多少心血,又寄予了多少期望,怎么可能当没养过。
认尸的时候,听说高母晕倒在了殡仪馆。
那天我人已经到了省城。我去找我心中最大的嫌疑人,高远电话单上的最后一个通话对象,他的大学同学,张力。
高国庆表示,最后一次和儿子联系是在在2019年7月末,电话没有打通。
话单显示,高远的最后一个电话是2019年7月28日傍晚,通话对象是张力,他的大学室友。
张力这两年有过几次来我们这的车票,应该就是来找高远父母拖延时间的。
但有一点很奇怪,张力名下没有2019年7月前后来我们这的车票,我们没有证据证明案发当时他在本市、见过高远。
张力的表现也确实不像一个嫌犯。
他没有换过手机号,没有离开省城,现在就在一家汽车4S店当销售,人来人往的地方,很正大光明。
我在店门口叫住了他,假装要买车,指着一辆SUV装模做样地咨询。
张力挂着一脸销售特有的微笑,熟练地跟我介绍,车的动力、油箱、能耗……巴拉巴拉说了一大堆,我一点也没听进去。
之前辅导员说过,张力是个很内向的学生,说白了就是不合群,平时也就跟高远走得近,怎么也没法和眼前这个精明的销售重叠在一起。
我不打算兜圈子了,突然发问:“高远你认识吧?”
张力没反应过来,嘴里还介绍着车的配置,说了几句,突然瞪大了眼睛看着我,脸色也涨红了:
“你是警察吗?”
我自以为伪装得很好,反问他怎么看出来的?
张力长出了一口气,说:“大概除了警察,再也没人找高远了。”
张力请了半天假邀请我到他的出租屋去谈,这正和了我的心思,张力这样的性格,在熟悉的环境里反而会谈得更好。
他租的房子并不大,是个民房的一间屋,在省城,一个月租金300元,也就仅限于住着了。
他毕业刚三年,性格又内向,赶上疫情,这些年过得其实很一般,我查过他之前还送过外卖,这是解封了,才找上这个汽车销售的工作。
一进门,张力就忙活着把一地的乱衣服、没洗的锅碗瓢盆齐整出来。
我跟在他身后看了一会,突然发问:“张力,你为什么告诉别人高远去干传销了?你是不是知道点什么?”
张力很紧张,好像做错事了一样觑着我的脸色说,他是从高远家里人嘴里听的。其实他也不是很相信,也不愿意在外面这么说他的朋友。
不是他告诉的高家父母吗?难道在他之前还有别的同学去过?
我问张力是什么时候去找的高远家人?
张力翻出购票记录给我:“2019年8、9月份,具体时间我记不清了,我去过一次坐的汽车,疫情的时候又去过两次,是坐火车。”
2019年8月16日,也就是高远失踪后的两周,这趟行程我没有查询到,因为汽车票并没有录入我们系统。
我不动声色,继续问他,找高远干什么?
张力说,学校要就业登记表,高远一直没交,后来联系不上了,辅导员知道他俩关系好,就问他来,可他也联系不上高远,担心高远有危险,就到高远家看看。
“高远能有什么危险?他和你说过?”
张力猛然抬高了声音:“他说要到村里干村官,村里还有黑社会,我给他打的最后一个电话,他还在说这个!”
2019年8月,就是我在河里村调查那起黑社会案件的时候,也是那个洗沙场老板吴生洪垂死挣扎的时候,村里很多人都是一边给我们提供信息,一边挨他的揍。
操,我早该想到,这事铁定和吴生洪有关系,敢在河里村坏事做绝的,也就他了。
2019年打黑除恶,我们接到线索说河里村有个地头蛇吴生洪,名义上在河边开洗沙场,实际上盗挖这边的河沙。
河里村有大片河道弯曲形成的滩涂,村民们都在这种花生,沙地里种出来的花生比土地里种出来的果子更大。
但河沙的价值,远在花生之上。
吴生洪白天拿个协议找村民问卖不卖沙,村民要是答应,吴生洪晚上就把沙挖走,要是不同意,吴生洪就直接拿高压水枪把河滩冲垮,沙到了河里就是他的了。
村民们种的花生都被毁了不说,河里村本身就建在滩涂上,吴生洪开着采砂船这么个干法,要是后面发大水,整个村子都得被冲到河里去。
有村民打举报电话,执法局来抓过吴生洪几次,可奈何这个村太偏了,晚上开车来有一点灯光,老远也能看见,就算摸黑过来,吴生洪的手下也是弃船逃跑,执法局只能扣一条空船回去。
一条采砂船十几万,吴生洪一个星期就能挣回来。三瓜俩枣的罚款对吴生洪而言根本就是挠痒痒。
一直到了扫黑除恶,这个案子才引起重视。刑警队来了村里,村民都抢着提供线索,哪怕回头挨吴生洪的打,也要把这怂送进去。
这群村民中,就有暑假刚回村的高远。
我再详细看了一遍高远的通话记录,打给举报热线的,一共有137通。他是河里村举报最多的人。
从最开始匿名举报,到后面匿名要求回复,最后是不匿名公开回复,也就意味着实名举报。
系统里还记录着他的举报事项:“吴生洪盗采河砂、破坏河滩、殴打村民,存沙的地方就在洗沙场……”
这就是高远存在过的唯一痕迹。
甚至我在高远的通话清单里,还看到一个当年专案组成员的电话,通话时间很短。
我找来他问,可我俩坐在一块半天,也想不起来那通电话的具体内容。
更想不起来,那时候高远是不是在公安局或者村里给我们提供过线索,有没有和我擦肩而过。
就在举报之后不久,吴生洪最终落网两个月前,高远永远地消失了。
扫黑案大获全胜的时候,收下村民锦旗的时候,我都不知道,有这样一个孩子,就长眠在我的脚下。
张力说,他虽然把高远当大学最好的朋友,但在未来规划上,俩人一直谈不拢。
高远学法,本来最好考公留省城,但他总想着回老家。
他说他老家是个世外桃源,老百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风景不知道多好。他想回去给村里开发田园生态园,让各地的人都来他故乡玩。
他几乎给每个同学都说过,生态园要建设什么样的古镇,他们那特产的花生可以怎么包装……
张力根本就不相信。农村能有那么好的环境?
张力也是农村出来的,对自己老家的印象就是狭窄的道路、肮脏的沟渠。他一门心思想逃离农村,留在省城,哪怕送外卖都没有回去过。
高远做的事,在他看来很不现实——生态园没有个几千万下不来,高远竟然真的到处活动在找钱。
张力记得,高远最开始是找了他们班上一个很有钱的同学,想让同学帮忙拉拉家里的投资。
要我说,高远确实是个孩子,就他们这所二本,能认识什么巨富,一口气掏出来几千万?
他那同学也只不过比较擅长吹牛逼而已,后来眼看要露馅,慢慢就不回他消息了。
高远可能是发现这条路走不通,后来就跟张力说要去考村官,招商引资。
最大的难题不是考试,而是担心还没考上,村里那个吴生洪先把他家给挖空了。
张力劝他别管闲事,回省城,在学校附近租个房子,要么就业,要么考公。
那时候省城还有一个人在等高远,是他的前女友,大学同学。
我们刚找到这个女孩时,还在怀疑会不会是雇凶情杀。
毕竟,据说这俩人大学谈了三年恋爱,本该谈婚论嫁,毕业的时候却突然分手。女孩也没有去高远老家找过他,好像还没他舍友关心他死活。
但当我对女孩说了第一句话后,她脸色立刻就变了,问我,高远是不是出事了?
她还认得我们那的口音。
我本想看看她有没有情杀的动机,问她高远谈恋爱期间有没有过“不老实”的行为。结果这姑娘突然反应特别激烈,指天发誓说,要是高远脚踏两条船,“叫我不得好死”。
拿自己的命给别人的人品作保,这架势我是真没见过。
我问女孩,人家这么好那为啥分手?女孩说,还是因为高远非要回老家。
“我说如果他不留在省城就分手,结果高远就回去了,我生气就几个月没联系他,后来就联系不上了。”
她甚至觉得他们只是吵架,没有分手。联系不上了,她以为高远只是躲着她;张力说高远传销去了,她也以为是俩人唱双簧呢。她完全不相信高远会去传销。
她气了三年,也等了三年,没有和其他人谈过恋爱。
我把女孩送出了办公室,临走前她又折回来,问我,高远还能回来吗?
我不想撒谎,又无法回答她的问题,只是默默地叹了一口气。
女孩没有说话,转过身,踉踉跄跄地走远了。
我在监狱里再一次见到吴生洪。
他被判无期徒刑,已经在服刑,剃了个板寸,之前一脸横肉,现在变成了一个圆乎乎的弥勒佛面相。
第一次被提审,他穿着黄色的号服坐在那,牛逼坏了:“有期徒刑我判满了,你还想咋地?”
我心想四年前办得了你,现在还能办不了?
也不废话,上去就亮出通话记录、银行流水,问,2019年7月28日你在做什么?
吴生洪眼睛瞪大,显然是被问懵了。我也愣了一下,他这反应不像假的。
但紧跟着,他又嚣张地回答说,偷沙子呗,还能干嘛?
我问他就偷沙子?没见过别的什么人?
吴生洪说那自己的伙计肯定得有吧,说着越扯越远。
我一拍桌子喝住他,让他老实想想,到底该讲什么。
吴生洪又开始那车轱辘话,说牢我都坐了,警官你还想给我找什么事?
就这样审了几个小时,无功而返。
第二次我开始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说你自己也是有儿子的人,想想对不对得起人家。
吴生洪被我说哭了,连声说对不起孩子。
我问那你想好要怎么说了吗?
吴生洪一声惨叫:“警官,你们到底要我说啥?”
审到第三次,吴生洪都被我整得有点崩溃了,宁愿上工都不愿来接受提审。
我硬把他提来,他连瞎话都不编了,就苦苦问,警官你们到底要我说啥?
我看他实在是点不明白,心里也犯嘀咕,干脆甩出了高远的照片:“你认识这人吗?”
吴生洪认了一下,眉头拧紧:“你给我看村里那个大学生的照片干啥?”
他居然不避讳高远,我的疑心更大了:“你认识这个大学生?”
吴生洪哼了一声,又不肯开口了:“我说了有啥用,你能听我说一句?”
他是把自己当证人了,还拿上腔调了。我认倒霉,瞅了一眼管教,给吴生洪递了一包华子。
吴生洪捏起烟悄悄收进号服里,嘴里嘟囔着,早说你不听,现在又要我说。
我让他别废话,说重点,怎么认识高远的。
吴生洪说,他刚到河里村开厂的时候就听说过这个大学生,都说这娃有出息,村里没出过几个大学生,就高远算一号。
但俩人第一次照面,是高远被他手下当贼抓了。
手下说,这人偷偷溜进厂子里,不知道干嘛的,就把人扣在了办公室,门口还拴了条狗。
吴生洪听说被抓的是那个大学生,专程赶回厂子问高远干嘛来的。
高远梗着脖子指着院子里的沙堆说,那都是河沙,里面都是湿的,到底谁是贼,谁心里清楚。
吴生洪知道这大学生应该是来偷拍取证的,“犟眼子学生!不好好在省城,跑这旮旯来”。
他说他不想节外生枝,客客气气让高远走的。
临走高远还给他放狠话,“赶紧离开河里村,别再祸害村民,否则我一定不会放过你!”
我听得奇怪,问吴生洪:“你没打过高远?”
吴生洪嗤了一声,意思是他还不屑于欺负这么个小毛孩。
“有期徒刑我判满了,就算加上高远不能枪毙我吧。”吴生洪给我打趣。
我神情复杂地盯着吴生洪,半天没有说话。
“高远死了。”
吴生洪一怔,转而明白了我在说什么,嘴里吐出几个字:“怎么死的?不是出去做生意了吗?”
“你不知道?”
吴生洪眼睛瞪得溜圆,说话都变了调:“天地良心,谁丧尽天良能把那个小毛孩杀了,警官你不会怀疑我吧?”
我抬眼看着他,半晌终于承认:“那倒没有,你怕他。”
吴生洪嘴上说得自己多么大人不记小人过,但其实河里村的老弱妇孺他没少打。
有一次村里骑车的一个妇女多看了他们几眼,吴生洪开车带人追上这个妇女,把人家连车带人丢到河沟里去了。这些事他也没有必要瞒。
但举报得最凶的高远,他竟然说没打过。
我见过不少这样的混混,他们没读过书,对高远这样的文化人,他们是害怕,怕高远懂法律,未来还要当村官,怕人家未来的无限可能。
凶手,真的不是吴生洪。
吴生洪支支吾吾还想反驳我,我让他别讲那个了,说点以前没说的,说说村里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事。
“我要说河里村的人偷沙,你信吗?”吴生洪试探着说了一句。
“信,有什么不信的,我都信人不是你杀的,你继续说。”
吴生洪又说,其实他偷沙,都是村上人教的。
见我真没反驳,他一下子就开了话闸,哗哗地倒苦水。说他本来还是老支书招商引资过去的,跟村民关系可好,天天下午去村里打牌。
但渐渐地他发现,村民家门口的路面每天都是湿的,开始还以为是泼水洗菜,后来越看越眼熟——是沙堆底下渗的水。
这帮子村民,每天半夜偷沙回来堆在自己家门口,晌午收河沙的贩子就在村里转一圈抬走,每天一趟,风雨无阻。
“七八十的老太太一晚上能挎10篮子河沙。这都是钱,干河沙七分钱一斤。”
我忍不住怼他:“你那个抽沙船可比篮子厉害多了,你那一船赶上人家挎一年。”
吴生洪又苦着脸:“警官,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我挡了河里村人的财路。”
吴生洪说,他被抓的时候才想明白,村里干嘛专引他一个洗沙场进来?耗子嘴边放肥肉,就是要他吃。
到时候国土局查到河里村有偷挖,就全是他吴生洪账上的,没人会怀疑村民了。
我一下想起来,三年前我抓吴生洪的时候,他一直跟我扯,“河里村的人坏啊,我这是叫他们坑死了啊”。
当时我说少比比,篮子能挎几毛钱沙?交代自己的问题。
吴生洪被我挤兑得面如土色,最后终于在笔录上按了手印,领自己的牢饭去了。
这一切,真的如河里村村民所料。
我问吴生洪,高远也偷沙吗?
吴生洪说,高远不偷,但他那个爹娘没少偷,“你没见他家老二都买了宝马”。
吴生洪说的那辆宝马车我见过,我去找高国庆谈材料的那天,他家门口的确停着一辆抠了符号的三系宝马。
我还问过这是谁的,高国庆说是老二贷款买的,结婚用的车。
我突然有些毛骨悚然。
挡了河里村财路的吴生洪,被判无期徒刑,那么另一个不偷沙的高远呢?
我在系统里查询了一下车辆的登记日期,2019年8月20日,高远失踪不到一个月后,高远的弟弟突然有了三十多万,买的这辆车。
而且根本不是贷款,4S店的店员告诉我,他们印象很深,那天这年轻人是拿着一提现金来的,兴高采烈。
我查过高家人的银行情况,高远的银行账户永远停留在了2019年,里面还有几百块钱,大概是高远全部的身家。高国庆账户里倒有十几万,存款都是一小笔一小笔进账,不像能一口气拿出30万的。
我想起我第一次去到高家,高远的屋子里有祭品,有刚烧完的黄纸。我还以为是他们听到风声,当天买来的。
干刑警十几年,见识了足够多的丑恶,但我依然不愿意相信,这世上有能残害骨肉的父母。
高远去传销,张力说是高家父母说的,高家父母说是张力说的。
这就是俗话说的两头打瞎子,瞎子就是我。
我摸起电话开始找线人,打听河里村的事。
“河里村卖河沙在黑市出了名的,也就公家不知道。”
“那是个堡垒村,进村出村一条路,其他的全让村民堵死了,村口村尾都停着大金杯,村里的年轻人就在车边上打牌,不是村里的车不让进。”
那条路我走过好些次,从来没见过什么大金杯,只有笔直的水泥路,每次去我都感叹,地上连个纸片子都没有,绿树红花,比城里还漂亮。
村民们在院子里打着扑克聊着天,最开始看到我有些害怕,但紧跟着就一把抓住我的手,讲吴生洪,求我为他们做主。
当时我有多感动,现在就有多愤怒。
他们握住我的那双手上,可能还沾着高远的血。
我砰地一声合上卷宗:“把高国庆夫妇请回来,再问一遍。”
“高国庆,你什么知道儿子去搞传销的?”
我面前还是这个男人,老农民,失去了孩子的父亲,穿着仍然破旧的袄子,仍然缩成一团恨不得消失,同时对自己再次被询问表现出恰到好处的困惑。
“远的同学说的。”
我拿出了张力的照片,高国庆立刻指认就是这个人。
“可张力不是这么说的,张力说是你告诉他,高远去搞传销了。”
高国庆被我的话拿住了,支支吾吾地说就是张力说的,眼见我嘲讽地笑,他忽然生气了,对我吼:“你什么意思,你意思俺杀了俺儿吗?”
“我没这么说,你自己说的。”
高国庆干脆发起了脾气,责怪我不赶紧去破案,为什么揪着这些问题不放,要是觉得他犯罪了,就把他抓起来。
我定定地看了他一会,随后站起身走出了询问室。
高国庆的二儿子高兴和他妈妈正在值班室等着。我进门的时候,高兴头都没抬,一直搂着手机在打游戏,他妈妈则坐在一边唉声叹气。
我一把抽走了高兴的手机,问他还有心思玩呢?
高兴有些生气,说自己有打游戏的自由。
我二话没说,揪着他的衣领把他扔进了审讯室,指了一下审讯铁椅子,让他坐下。
高兴倒是很懂行,皱着眉头说,那是给嫌疑人坐的,他不坐。
我笑了: “对,就是给嫌疑人坐的,你说的没错。你要说不清你买车钱哪来的,这位置你非坐不可。”
高兴拧着脖子说:“买车钱都是我挣的,我喜欢现金买车,公安局管得着吗?”
这样的小孩太好骗了,我开口就编,刑法书上有个罪名叫巨额财产来源不明罪听过吧,你要是说不清你钱在哪弄的,就是犯罪,先进去蹲着,等查清楚了是偷的还是抢的,再照样判你也不迟。
高兴脸一下就白了,但还是不敢说,支支吾吾地只说他的钱是父母给的。
有这个信息就够了。我再一次走出审讯室,叫来了最后一个人,高远的母亲,我真正的目标。
从一开始,高远的母亲就表现得完全是一个母亲失去了孩子的样子。
丈夫儿子接连被审问,她好像没有反应一样,仍然目光呆滞,嘴里嘟囔着我听不清的自言自语,多半是给儿子叫魂。
我一言不发地盯着她看,直到她中断了自言自语,突然反应过来似的问我:“警官,找到凶手了吗?”
“找到了。”我没有说下去,仍然盯着她。
高远母亲发出一声干嚎:“谁害了俺儿?”
我看了她一会,换了个话题说,先聊聊高远小时候吧。
高远母亲不明白我为什么这么问,但还是不自觉地回忆起来,高远从小如何懂事,上大学后几乎没拿过家里一分钱,让他们攒钱给弟弟买房娶媳妇……
我静静地听着,等到她完全沉入对高远的怀念时,突然出声打断了她:“高远也是你身上掉下来的肉,你不心疼吗?”
“俺心疼啊,可俺没办法……”高远母亲放声大哭。
我放缓了声音说,我知道你没做什么,只要你回答我一个问题,高兴买车的钱,到底哪来的?
高远母亲终于崩溃了。
她承认说,2019年8月的那个晚上,村支书来过他家,说高远意外溺水死了,叫他家别声张,然后,给了他们五十万。
刚知道死者是高远时,我在村里走访过村民们对他的印象。
大部分村民对他不是很熟,只知道这个孩子读书好,初中就出去住校了,后来竟然能考上省城的大学。
也有的村民不太喜欢他,说这孩子小时候挺好,长大了就不行了,异想天开,毕业了不好好工作。
当时我以为他们说的是传销,现在才知道,说的是他阻止村民偷沙。
审讯高国庆的时候,我问他为什么能忍气吞声,不想着给儿子报仇,他咬着牙说,你不知道远回来了我有多难。
可能由于初中就去住校了,这孩子对于村里的情况一无所知。
那天高国庆早上回来,正好撞见高远从屋里出来。儿子指着门口新挖回来的沙,问他怎么回事。
高国庆让儿子别问,该干什么干什么,结果儿子反过来吼他说,这是犯罪。
高国庆说他跟儿子大吵了一架,掐着儿子的脖子扯到巷口,指着家家户户门口的河沙说,有本事你把全村人抓了。
高远到底没认错。
后来应该是这小子在村里找了别人麻烦,陆陆续续有村民来找高国庆。
委婉一点的,说你儿子读书好,赶紧上省城找个工作吧,考出去不好吗?
直接一点的就说你儿子怎么胳膊肘往外拐,让好好管管,别把全村人害了。
高国庆一开始也是给村里人赔罪,想着儿子还得去省城,过去这阵子风就行了,没想到高远开始准备村官考试了,这是要在村里长干了。
俩人越吵越凶,后来高远干脆搬出去,在镇上租了个小民房。
高远母亲说,她去找过几次高远,给他送点衣服被褥,也想从中说和一下。但高远不松口。
她还偶尔见到高远脸上有伤,问他怎么回事,他硬是不说。
我查过那段时间高远手机定位的记录,有时候在镇上,有时候在村里河边。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定期会去河边劝阻乡亲们挖沙,是不是因为这个挨了打。没有一个村民承认自己被高远劝阻过。
高远和张力说过,他觉得乡亲们是被吴生洪带坏的,赶走吴生洪就好了。
一方面,他不忍心真的举报乡亲,另一方面他又不能不管。吴生洪挖沙还是河床,村民挖的是河堤,要命的。
我猜测高远当时是有点斗气了,成绩好,懂法,总觉得一切是讲道理的,邪不压正,吴生洪都不敢拿他怎么样,乡亲们肯定是可以聊的。
但不到一个月后,高远就出事了。
最后见到高远的是四个小青年。那天,他们开着三马子去偷沙,正好在河岸边撞见高远。
三马子一车得有七八百斤,高远要他们把河沙倒回去,双方就起了争执。
对于这一场争执,四个青年供述不一。有的说是高远先推搡,他们还手时用上了铁锹。
也有的说,早看高远不顺眼了,打他不止一回了,村支书说过,得让他懂点事。
仅剩的那个头骨上的窟窿告诉我,那大概是极重、极快的一下,之前我办过一个锄头给人开瓢的案子,死者红的黄的白的流了一地,抽搐了半天才咽气。
高远的结局也是这样。
小青年供述,他们开三马子偷沙,是跟村支书分成的,出了事六神无主,就找了村支书。
村支书让他们一人出了十万,自己又出了十万。河里村家家户户卖沙都是靠现金交易,屋里找出来十万也不是难事。
村支书做主,连夜找到高家父母,告诉他们孩子是“正好遇到村里人,和村里追打的时候掉河里去了,没救上来”。
高国庆要报警安葬高远,村支书让他想明白,怎么解释高远为什么出现在河边?为什么跟村里人追打?
“警察要是查起来,咱村人以后别干了,以后你家怎么办?你家二小子还没找对象。”
最后是老二高兴先松口同意了。
他们甚至没有问过高远埋在哪里,就当作没“捞上来”。
后来我骂过高兴,说你哥的买命钱,你花得不心虚吗?他说他哥是掉水里淹死的,我说是不是你心里清楚。
高兴不回话,最后说,我哥真是读书读傻了,从小成绩好又怎么样,最后不还是回村里,还不如我一个中专生。
我去过高家,家里新盖的上下两层楼,二楼还是毛坯,一楼只有两间房。
高国庆说,高远只有暑假回来,就先和弟弟挤一个房间,等楼上装修好了,都给高远。
那屋里乱糟糟的,只有一张床,床头可乐瓶烟头插成了一个小塔,一股子烟油子味,都是高兴造的。
倒是楼上的毛坯房,存下了几本高远从学校带回来的书籍。
这可能是这个家高远唯一存在过的痕迹。
高远母亲说过,那是一个很懂事的孩子。初中的时候住校,一个星期50块钱花不完,“开学走的时候俺再给他钱,他就不要,说还有,叫俺自己留着。”
上大学的时候,人家放假回来都是玩,高远在省城送外卖。妈妈叫他回家,家里有钱,他说钱留给弟弟结婚盖房子吧,他已经能挣钱了。
他想给弟弟省钱结婚,弟弟拿他的买命钱买了车。
高远母亲还提起过,这孩子从小到大,唯一会提点要求,就是想吃河里的小虾。小时候他放学经常去河滩钓虾,回家让妈妈炸给他吃。
他眼里的河里村,大概和我早先想象中一样,世外桃源,怡然自乐。建一个生态园,让大家都过来玩,确实合适。
但村民一句话点醒了我。他说态园就算真的建起来又怎么样呢?赚个千万上亿的,那是村里的钱,我能捞着一毛吗?“读书读傻了。”
案子结了,两周后,我们押着四个小青年去指认埋尸地。水鬼捞了两天,没有再捞上更多骨殖。
高远最后还是只剩下一个头骨,因为是少亡,也进不了祖坟。
村里有不少围观的人,指着我们这些警察窃窃私语,目光中不再有上一次的感激和善意,仿佛我们才是嫌疑人。
村民们偷沙单个数量小、证据缺失,最终没有人因此被定罪。但我们找来了航警,每天用无人机巡逻河里村河道,但凡有人接近河道,就用高音喇叭警告。
我准备了一束白菊花,放在高远死的地方。
这孩子死的时候才24岁,死在一个夏天。
如果能等到秋天,他大概就能看到我们带走吴生洪;到冬天,由于疫情,沙贩子进不来河里村,河里村的偷沙现象大大减少。
今年夏天,政府真的牵头办了一个生态园,规划里就有河里村。不知道高远看到这一幕,会不会觉得开心。
江水不尽,仿佛留下了一些东西,又仿佛什么都没有留下。
编辑这篇稿件的时候,我和陈文章,还有这篇稿件的责编多次聊起一个问题。
这个少年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很遗憾,我们只了解到他所做的事:从阻拦偷盗国土资源到牺牲。我们再也没有机会,更深刻地去体会他做出这一系列艰难抉择背后的心理。
我只能问伙伴,这个少年,在他们想象中应该是什么样子的?
伙伴说,觉得这个少年是比较天真的,相信犯法就要坐牢,偷沙就是坏事,大家要用对的方式赚钱,要守住底线。”他是个相信这一切的人。”
我想也对啊,这个少年虽然没能让父母和同乡接受这个想法,但他离世后的线索,确实让警方阻止了这一切。让这片土地变好的人不只是陈文章,也应该包括他。
可惜他太早被短视所带来的暴力杀死了。
可惜他出现的时机不太对。文章告诉我,再过半个月,这个少年就要去村官面试,有很大概率成功。那时他去阻止,就不太有人再敢去报复。
他那段时间匆忙的行为或许不够成熟,但谁又能说他是对是错?
这个少年当时来不及改变河里村,但确实改变了看这个故事的我。
我一直都相信:“人生下来,要做对的事。”甚至我的电脑屏保一度也是这句话。我会尽量让自己再关键时刻变得勇敢,当身边有伙伴遇到类似少年这样困难的抉择时,也不去泼冷水。
这世界总得有人坚持做对的事。
但如果再见到这样的少年,我要对他说很多句“你做得对”,但我也要说同样多的:“注意安全。”
(文中部分人物系化名)
编辑:卡西尼小旋风
插图:大五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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