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下对精确和进步的执念,认真思考我们的未来 | 专访
采写 | 实习记者 代科卉
编辑 | 林子人
2011年的某个春日下午,西蒙·温切斯特(Simon Winchester)收到一封以“一个建议”为名的邮件,询问他是否考虑写一本关于精密制造的书。这勾起了温切斯特关于“精确”的记忆——他的父亲是一位精密机械工程师,常带回一些有趣的精密机器,温切斯特的童年总与这些精巧设备相伴,这使他自始至终对精确满怀憧憬。
西蒙·温切斯特
带着这种崇拜之意,温切斯特于2016年开始写作《追求精确》一书,但在研究的过程中,他却对精确产生了犹疑:“难道精确没有让我们忽视自然之美、不完美之美吗?”AI这类基于超精确的设备出现后,人们是否会陷入迷恋精确的漩涡,这难道不存在危险吗?
随着思考的加深,温切斯特逐渐从“崇拜精确”转向“敬佩精确”,也开始不厌其烦地提醒读者“平衡”的重要性。这种观念的转变对于温切斯特来说极为重要,对他而言,“改变自己的观念,这正是写作最有魅力的地方。”
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转向”是温切斯特生命中的关键词。以地质研究为业的他,却在读到简·莫里斯的文学作品后,决心成为记者。在近20年的记者生涯中,他报道了举世哗然的美国政治丑闻“水门事件”,与一众媒体齐力致使时任美国理查德·尼克松下台;也参与调查了被称作“北爱尔兰历史上最严重的大规模枪击事件”的“血腥星期日”。甚至在担任《星期日泰晤士报》海外特派员时,他还曾因被疑为间谍而被捕,并被关押了三个月。
1985年,温切斯特以自由撰稿人的身份乘坐火车从伦敦出发,抵达中国香港地区,在此驻留了13年。在此期间,他走遍了中国的大江南北。在之后的日子里,他不断重返中国,并书写了数本与中国相关的书籍。
在温切斯特近四十年的创作生涯中,他出版了33本书,它们以非虚构文学为主,常聚焦那些被历史遗忘的人与事——无论是看似疯癫却为《牛津英语词典》的编纂做出重要贡献的W.C·迈纳,还是古怪有趣的李约瑟,都似在他的笔触下从历史中再度“复活”。
时隔七年,温切斯特再次来到中国,在上海浦东,他接受了界面文化记者的专访,年近耄耋的他依旧怀有好奇之心,向记者询问中国新闻业近况。采访中,我们从精确出发,聊到他对人工智能技术最新进展的看法,也再次追溯了其写作生涯与记者经历。
对精确的痴迷
与人类无止尽的欲望有关
界面文化:你写了一本关于“精确”的书,却对精确抱着极为审慎的态度?
西蒙·温切斯特:这本书我是六七年前写的,那时我是怀着“精确值得称赞”的态度提笔的,但随着时间的流转,我对精确的态度也开始变化。决定写这本书与我的父亲相关,他是一名精密工程师,小时候我十分崇拜他,深深被他对精确事物的热爱所感染着,并下意识地认为“精确真的很棒”,也就此开始研究精确的历史。
在研究的过程中,我越来越以审慎的态度来看待精确,我依旧钦佩工程学,尊重工程师,但我也开始思考“精确可能带来的危险”,思考精确是否也让我们忽视了自然之美、忽视了不完美的意义。直到今天,我从崇拜精确转而敬佩精确,这种转变正是写作之于我的意义——让我学习不同的事物,改变我的想法。
界面文化:在书中,你提到“精确度是现代社会发展的主线”,精确对于现代社会为何如此重要?人们对精准的追求是否与对完美的痴迷相关?
西蒙·温切斯特:在我看来,对精确的痴迷也与人们“永不满足的欲望”与“无尽的好奇心”相关。如今,人们想要的越来越多,他们想要穿越更远的地域、走得更快、认识更多的人、买更多的东西。这些膨胀的需求,对承载欲望的机器提出了更高的要求,机器因而被打造得更大、更高效、更精准。可是,当我们越来越接近精确时,靠近它的速度却不免越来越慢,甚至最终会带来危险。
《追求精确》
[英]西蒙·温切斯特 著 曲博文 孙亚南 译
湛庐文化 | 中国财政经济出版社 2023-5
界面文化:你认为现代社会没有必要不断接近精确的极限?
西蒙·温切斯特:是的,人们没有必要一味地追求极限,即使这种追求是人类的天性。我们会看到像埃隆·马斯克(特斯拉创始人、太空探索技术公司首席)这样的人,他们认为“人类必须永远接近极限”,即使这种追求是以地球资源耗尽为代价也在所不惜。但对我来说,这种想法十分可怕,这个星球已经被我们糟蹋得够多了,如果人们依旧不计代价地追求精确的极限,我们所生存的环境只会不断受到威胁。
界面文化:人们竭力追求确定性,但人类今天和未来的命运却越来越处于一种不确定的“悬浮”状态,这似乎是令人困惑的状况?
西蒙·温切斯特:是的,这也是为什么如今人们必须慢下来思考“我们究竟希望世界成为什么样子”。我们都必须明白,人类绝不应当是精度的奴隶、机器的奴隶,人与人、人与世界应当相互理解、善待彼此。
就像此刻我们坐在这里,你是东方人,我是西方人,但我们并无不同,我们都处于在太空中飞驰的小星球上,它被蔚蓝海洋与青绿森林所包裹,我们都是孤独的,因此必须知道如何聚在一起。
我知道有些人会说这是理想主义的废话,但我还是要强调“保护地球,善待彼此”的重要性,人类必须明白“世界不是由精度定义的”,明智地思考精确并意识到我们还有比精确更重要的事情。
制作木箱的日本工匠
人工智能可能会带来潜在的危险
界面文化:在书中,你还提到的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即日本社会对于“精确追求的二元性”,他们一方面极度追求完美,另一方面却又非常珍视不完美,那么我们究竟应当如何保留精确的模糊边界?
西蒙·温切斯特:在“精确”与“自然”之间保持平衡就是更重要的事。至于“如何保留模糊的边界”,日韩两国的做法或许能给我们提供一些参考,这两个国家十分尊重并保护从事传统手工艺的人(如木材、陶瓷、竹艺等),政府不仅在经济上予以财政支持,更是从职业上给予重视,将其称之为“人间国宝”。
与此相反,也有像德国这样对精确高度追求的国家,他们制作出来的物品十分精美、漂亮,但对于老式工艺品却鲜少关注,这就容易在精确中失衡。对我来说,一个社会既存在制造精准产品的行业,也尊重传统工艺业,重视不精准的自然保护,或许就能达到平衡。
界面文化:在书中,你提到“只要人类仍然在参与精密设备的制造,人类的失误就免不了会蔓延到这个过程中去”。这是否意味着如果有一天精密设备的制造全权由人工智能制造,失误就将减少呢?这是一种对于技术的乌托邦想象吗?
西蒙·温切斯特:恰恰相反,我认为这是反乌托邦的。如果一切都由机器制造,没有人类参与,没有手工艺品,也没有工匠精神,那一定是反乌托邦的世界,我为此感到惶恐。这样的世界也许是高效的,也将有许多人就此获益,但更多人也可能因此失业,无所事事。
界面文化:但在此前的采访中,你曾宽慰大家不要担心人工智能的兴起,甚至认为它们是一份潜在的礼物。
西蒙·温切斯特:我指的是计算器、GPS、维基百科、谷歌这些设备,很多人认为这些设备会对我们的大脑造成伤害,可我认为这些设备可以帮助我们去思考。人工智能则不同,我认为它可能会带来潜在的危险。
在GPT4刚出现时,我与我的编辑从书中选取了一段话,让GPT4模仿我的风格写作,它只用了五分钟就写出了很不错的内容。这让我开始怀疑——如果机器能够做到这些,那我们还能做什么?
就像我们刚才谈论的那样,机器人制造东西将意味着很多人没有工作。人工智能出现后,作家、画家、歌手、词曲作者、诗人、艺术家,他们也会失业。
我认为非常重要的是,社会需要有思考的人、有好奇心的人、有反思的人、有创造精神的人、有艺术气质的人。如果人工智能带走了这些,那么我们就会陷入危险。
摄影:范剑磊
界面文化:这种危险确实在发生,进步得越快是不是越可能会陷入危机之中?
西蒙·温切斯特:正如我在本次谈话开始时提到的那样,人们更感兴趣的是实现精确、走得更快,但这会让我们逐渐忘记我们的根源,我们需要重新了解历史,明白自己从何而来,也应该放慢对金钱和美丽的无休止追求,放慢拥有东西、创造精确的速度。
界面文化:可是当人们被卷入加速社会时,放慢步伐是极其危险的,人们不由地会被卷入焦虑之中。
西蒙·温切斯特:是的,但是相信我,不仅仅是在中国,全世界都正感受着这种焦虑感。在过去两年里,我身边有三位年轻人相继自杀,因为他们看不到自己的未来。这样的事正在全世界发生着,它进一步警示着我们,应该放下对精确、进步的执念,而去认真思考我们的未来。
今天的记者很难慢下来思考事件的意义
界面文化:你的写作中不乏“中国”的痕迹,你曾作为驻外记者在中国香港地区工作过13年,后续又来到中国内地,写作出《爱上中国的人:李约瑟传》与The River at the Center of the World(中译本尚未出版)等与中国相关的书。你和中国的联结从何时开始的?
西蒙·温切斯特:我非常喜欢中国,1978年我首次来到中国,并四处旅游,在北方的黑龙江、山东、北京、兰州到南方的重庆、海南、西藏......我与中国的联结应该是从那时开始的。如今再次回到中国,我对中国发生的变化感到不可思议,也开始考虑写一本关于“新”中国的书籍。
其实现在市面上有很多关于当代中国的书籍,但许多都十分乏味,我想从我的视角出发,写一本更有趣的当代中国的书。虽然具体方向还并没有确定,但我应该会专注于一个人或者一个主题,从一个小的内容出发,进一步展开对更大问题的思考。
界面文化:你似乎很喜欢从一件事、一个人开始着手,来引入一个更大的话题?
西蒙·温切斯特:可以这么说,《爱上中国的人:李约瑟传》这本书就聚焦了一个被湮没于历史中的天才,通过叙说他的故事,我讲述了一个关于中国的故事,李约瑟的小故事也因此变成了大故事。
界面文化:以李约瑟为例,你也很喜欢写那些改变了世界的天才和历史事件?
西蒙·温切斯特:从结果上来看,我的写作确实常常聚焦具有重要意义的人或事,但这对我来说并不是最重要的。我喜欢写的是那些已经被遗忘的人或事,他们对世界产生了巨大影响,但又几乎被历史抹杀;他们的生活起伏不定,时而幸运、常常不幸。最终却渐渐被遗忘了。为了让他们从历史中“复活”,我会孜孜不倦地书写他们。
界面文化:直至今日,你共写作了33本书,其中非虚构作品占了大部分,为什么你更倾向于采取非虚构写作的写作方式?
西蒙·温切斯特:准确来说,我只做创作过一本虚构类小说,但它非常糟糕,让我们忘记它(笑)。我更常写非虚构作品,是因为我不认为自己足够聪明来写小说。我认为要写出好的小说,需要作者非常聪明,我还不够聪明,这是我必须要承认的局限性。
《教授与疯子》
[英]西蒙·温切斯特 著 杨传纬 译
新经典文化 | 南海出版社 2023-2
界面文化:你不仅报道过“血腥星期日”与“水门事件”等影响世界的重大事件,也在担任特派记者时被怀疑为间谍并被关押了三个月。很明显,你经历了“新闻的黄金时代”,如今新闻业在呈现出了极大的变化,你怎样看待这些变化?
西蒙·温切斯特:新闻业的确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进入互联网时代后,新闻生产的周期被延长至24小时,记者被迫在加速的时间中获取线索,却很难慢下来思考事件的意义,进行社会的反思。在我成为记者的上世纪60年代末,新闻业虽然也强调时效性,但更注重对于事件严肃与冷静地反思。
直到今天,我还记得我的报社同事写过的一篇关于“鸟”的报道,那时联合国正在进行重要的会议,但那位记者选择放弃书写联合国而书写了那只从未见过的鸟。人们都对此感到疑惑,他却说“联合国的事并不那么重要,但人们会永远记得这篇关于鸟的文章”。我认为这就是我们失去的,与真正重要的新闻相比,如今人们对紧急新闻更感兴趣。
界面文化:近来,在中国兴起了关于“学生是否应当选择新闻专业”的争论,作为过去的记者,你如何看待这一争议?
西蒙·温切斯特:这个争论很有意思,我也曾与我的妻子就此辩论过,她学的是新闻学,而我学的是地质学,但这对我成为记者依旧有益,在我的个人经历中,记者应该通过实践而非通过理论来学习新闻学。所以我的建议是:成为一名记者,但在这之前,先学点别的东西。
本文为独家原创内容,撰文:实习记者 代科卉,编辑:林子人,未经界面文化(ID:booksandfun)授权不得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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